“不是一伙的又如何?那也不能证明你不想害我。”蒲辰阴阳怪气了一声,他望了一眼文韬,见他满头满脸全是那黑衣人喷溅而出的血迹。文韬一向爱洁,眉毛不自觉地皱了皱。
“拿去擦擦。”蒲辰扔给文韬自己的帕子。
文韬双手被绑了好久,断了经脉的左手自然使不上力,右手也是一阵阵的酸痛。他用蒲辰的帕子在脸上抹了几下。蒲辰用余光瞟着,见他使不上劲,反而原本点状的血迹糊成一片,成了红脸的关公。他看不过,一把拿过了帕子,在房中的水盆里浸湿了,搓了两把,上面的血迹氤氲开,盆里的水瞬间成了红色。
这情景,仿佛似曾相识……蒲辰想了想,是了,当年第一次见他,又是用剑威胁,又是用手掐他脖颈,那日自己回到房中净手,也是一盆的血水。蒲辰拧干了帕子想递给他,却见他正转动着右手的手腕,像是还在恢复手的灵活度。
罢了……蒲辰轻出了一口气,把文韬一把扯过来,亲自给他擦脸。文韬光润的额头和白皙的皮肤重新露了出来,嘴唇不知道是不是没擦干净血迹的缘故,比刚才多了五分的血色,整张脸便生动了起来。蒲辰盯着文韬血气充盈又微微湿润的双唇,喉结动了动。
谁知文韬见蒲辰停了手以为擦好了,就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那黑衣人的尸体边道:“这人是谁?他能认出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你,定然是见过你的人。”
文韬将那人的面罩向下一拉,瞳孔猛地一缩,这个人,他见过……
蒲辰看都不看,已经开口道:“是我的亲卫首领。”
“什么?”文韬大骇,这人他确实见过,是他三日前来的时候见过的劝蒲辰不要喝酒的那个亲卫,竟然是他的亲卫首领。“你的亲卫首领要杀你,你知道吗?”
“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不过你三日前来了一次后,我就确定了。”
“哦?”
“你那次用了迷香,屋内还有屋外都有痕迹,说明我在门口的四个亲卫是被你用迷香放倒的。这种情况下作为亲卫首领,他应该夜间就叫醒我,最迟等我第二日醒来后也该第一时间报给我。”
“他没有?”
“不仅没有及时报给我,还将此事瞒了下来。我后来私下问过那日值夜的一个亲卫,是我从武昌带来的,绝对靠得住。他说,是亲卫首领让他们不要声张,免得被我责罚。”
“原来如此。”文韬浅浅一笑,“大概是我三日前的行径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夜虽然你的亲卫被迷晕了,但他们很快醒了,你也没有出事。你的亲卫首领惊疑不定,怕被人节外生枝,所以赶紧动手了。”
“所以,”文韬对着他挑了挑眉,“你是不是该谢谢我又救了你一命?”
111、111.
蒲辰的嘴角勾了勾,嘴上却不放松:“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假意获取我暂时的信任。”
文韬自知理亏,蒲辰在他那里栽过跟头,他知道万事一体两面的道理,蒲辰又岂会不知?他从前倾心自己信自己,从不有疑,如今既然在洛阳宫毁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一时半会间就不能指望这破裂的信任能很快修复。
文韬做了个轻微的撅嘴动作,蹲下身,继续察看地上的尸体,开口道:“你说,此人背后之人会是谁呢?”
蒲辰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既然是你的亲卫首领,必然是武昌带来的人。你在武昌治军极严,我不信此人远在武昌之时就背叛了你。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你被撤了大司马,武昌军被拆分后此人被收买或被胁迫了。至于背后之人……”文韬思忖了片刻,“会不会是北燕?”
蒲辰目光一闪:“大阏氏的人?”
文韬点了点头,继续分析:“就算当时她没猜出我们的身份,但等到陛下登基后稍微打听一下壬子之变的详情,估计她就能猜出来当日和她谈判的是大司马府。如今你驻守在此处,兵力大不如前,她趁着幽州军初建的动荡期安插自己的眼线,伺机对你下手,得手的机会不算小。”
蒲辰点了点头:“确实有可能,还有呢?”
“还有就多了。”文韬道,“你父亲当年得罪的仇家不少。从前你在武昌权势煊赫,别人动不了你,陛下也保着你。如今,你被降罪了……”
“所以谁都能来踢我一脚,踩我一头了是吗?”蒲辰冷笑。
“有没有人能踢你一脚,踩你一头,完全取决于你。”文韬站起来,盯着蒲辰,目光灼灼。
“蒲大将军若是从此一蹶不振,自然谁都能对你下手,让你悄无声息地在此殒命。可你若是重振雄风,将幽州军治得服服帖帖,到底也是一支兵力强悍的边军。幽州军和北燕对峙,若是细论起来,该好好建一支骑兵。到时候,谁还敢小瞧了幽州军?只是不知道蒲大将军有没有当年在朝阳殿的志向了。”
蒲辰心中一震,文韬就是有这种能力,一下抓住他心中最不可磨灭的那个点。他在这里浑浑噩噩了一年多,文韬的背叛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是他自己对于武昌军的愧疚,对于自己过去所做之事,未来所行之路的迷茫却更为致命。看不清前路,才会麻痹自己,假装前路并不重要。
蒲辰回望过去,对于文韬的怀疑和一种来自本能的心之所向纠缠在一起,他终于道:“你怎么不怀疑司鉴阁呢?倘若是司鉴阁要对我下手呢?”
“不会的。”文韬斩钉截铁,几乎毫不犹豫。
“为何?”
“齐岱不会对你动手的。只要周御活着,他就不会对你动手。”
“为何?”
“一言两语解释不清。我以后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
蒲辰怔了怔,若是文韬准备了几个听上去毫无破绽的理由,蒲辰定会怀疑此事和司鉴阁有关。可是一向缜密的文韬虽然笃定齐岱和此事无关,却说不清楚理由,反而让他觉得他没有说谎,就好像床笫之间他哼哼唧唧说着反话,身体却会迎合他一样。
“不过,这事好像不太对。”文韬忽然道。
“怎么了?”蒲辰刚刚松下一点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这个人既然是你的亲卫首领,那你的整个亲卫队……”
“不好!”蒲辰轻呼一声,快步下楼走向门口,他不敢贸然开门,而是轻轻开了一条缝,向门外望去,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狠狠一沉。门口的四个被文韬放倒的亲卫已经被人一刀毙命,丑时应该交接的亲卫此刻也不知去向。
他又向院中望了一眼,隐隐约约现出了火光,有人在放火!
“如何?”文韬一手搭在蒲辰肩上,对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道。
蒲辰觉得浑身一热,低低答了一句:“出事了。”他拉起文韬回到二楼,边走边道,“这里不能待了,有危险。”
文韬点了点头,握紧了蒲辰的臂膀。
蒲辰当机立断,带着文韬来到卧房,对他道:“等我一下。”说罢就以轻功一跃而上,飞上了房梁,扒拉了一下上面的茅草,里面竟然露出了一扇气窗!
“韬韬。”蒲辰顺口喊道,一出口脸色就有些不自然。
谁知文韬恍然道:“对,要带着韬韬。”竟是一溜烟钻到床榻下面捞狸猫去了。
“哎,你……”蒲辰欲言又止。
好在文韬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把韬韬捞了出来,像从前一样藏在了胸口。然后对着蒲辰的方向一跃而上却有些摇摇晃晃。蒲辰一把扶住他的腰,揶揄道:“怎么轻功像是退步了?”
“还不是它长得肥,都快赶上猪了,害我差点飞不上来。”文韬白了一眼狸猫,又瞟了一眼始作俑者,每一顿必多喂的蒲辰。
狸猫不满地“喵”了一声。
蒲辰轻笑了一下,不愿被文韬发现,转过脸,嘴角却迟迟不愿放下来。二人通过气窗爬到了顶层的阁楼,阁楼一片漆黑,全是灰尘。文韬体弱,已经开始轻咳起来,蒲辰拍了拍他的背,指尖碰到了他的脊椎,他好像又瘦了,蒲辰心道。
“咳咳……我们就躲在这里吗?”文韬道,“我去把气窗关上,免得被发现。”
“不用。”蒲辰一把拉过文韬,用力太猛,后者跌进了他怀里。两人碰了一鼻子灰,文韬耐受不住又咳了起来,越咳越猛,蒲辰的眉头锁了起来。文韬刚想挣扎着起来,蒲辰按住他的腰:“别动。”
“啊……?”
“这里都是灰,你这么起来扑腾一身灰,又要咳,到时候走不了路。”蒲辰沉声道,“气窗也不用管了,阁楼不是久留之地。”
“抱着我脖子。”蒲辰命令。
文韬一脸疑惑。
蒲辰哂笑:“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文韬一怔,蒲辰顺势将文韬的双臂往自己肩后一掼,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一把将文韬打横抱起道:“捂住口鼻。”
文韬依言将头埋在蒲辰胸前,只觉得自己被腾空抱起,周围尽是飞舞的灰尘,而自己小心捂住了口鼻,咳声果然渐渐止住了。
蒲辰走了十几步,走到阁楼的一角,将文韬放下,用手轻敲了敲屋顶的瓦片,只听一声瓦片松动之声,屋顶漏下了一束天光!
“这是你留的后路?”文韬惊异道。
蒲辰一边将旁边的瓦片依次取下,一边道:“这大将军府三面傍山,地形太差。要是不留后手,万一敌军从军营攻过来就是瓮中捉鳖。”
“你果然是天生的将才。”文韬笑容灿烂。
蒲辰翻身跃上屋顶,将文韬和狸猫也拉了上来。刚一上去,文韬就惊呼:“下面也着火了!”蒲辰探身一看,果然,大将军府的一楼和整个院子都烧了起来,发出一阵毕毕剥剥的声音。浓烟翻滚,木制的门窗蹿出一道道火舌,北风一吹,火势愈加迅猛。
蒲辰动了动鼻子:“他们用了油,是故意放的火。”二人并肩站在屋顶的阴影之中,火光照得他们面色通红,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之感此刻才爬上他们心头。今日,先是刺杀,又是放火,敌人是冲着蒲辰的命来的。如果刚才他们从正门出去,就正中敌人下怀,整个院子都起了火,他们基本不可能逃出生天。
“只能走山路了,借着屋顶的高度可以用轻功试试。”蒲辰望了望身后陡峭的山岩,对着文韬道,“怎么样?你若想杀我,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那你敢让我近身吗?”文韬嘴角一勾,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绚烂夺目。
蒲辰轻哼一声:“有何不敢?”
文韬一步步走近蒲辰,抓住他的衣襟一拽,对着他的嘴唇就咬了下去。蒲辰唇上还残留着血迹和尘土,文韬不管,全部的心神放在了唇齿之间,血的腥甜,灰尘的霉味,和空气中被火烧焦的木炭味混杂在一起。蒲辰压抑了一整夜想要靠近文韬的本能在此刻破了防,在文韬主动亲他的一瞬间就激发了他身体中沉睡了一年多的天性,那种不依靠情感,也不依靠道理,单凭本能捕获和试探猎物的天性。他无法在短期内找到所有证据去判断文韬到底可不可信,可是这久违的血肉之间的纠缠瞬间唤醒了他,他用一次强过一次的唇齿间的攻防来探寻文韬的真心。
文韬重重喘着,寒风中呼出一团团带着血腥味的白气,他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顶着蒲辰的额头道:“现在信我了吗?”
蒲辰不答,深深望着他。脚下熊熊火光,远处已传来人声。
“你的亲卫都没了,从今日起,我做你的亲卫,你敢吗?”文韬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
蒲辰终于低头一笑,拉过文韬接了个悠长绵密的吻,朗声道:“当年在建康我就敢收你做亲卫,现在有什么不敢的。这么多年,难道我的胆子缩回去了不成?”
说罢,他放下文韬,拎起狸猫,以轻功一跃,停在离文韬一人多高的山壁之上,对他伸了手道:“家主都上来了,你个做亲卫的怎么还不跟上?”
文韬一笑,轻轻一跃抓住了蒲辰的手。蒲辰将他护在身边,对着他的耳畔道:“等收拾完这些杂碎,我再来办你……”
火光与浓烟中,陡峭的山岩上一前一后掠过两个黑影,直向山颠而去……
——正文完,还有几章番外——
番外
112、112.
新始四年,洛阳,上元节。
蒲府的马车缓缓往洛阳宫而去,车里的蒲辰穿着官服,文韬则是一身亲卫打扮,唯有颈间的银狐围脖毛色鲜亮,衬得他光彩照人。这条银狐是两个月前蒲辰在幽州新猎得的,通身银丝,没有一点杂毛,比从前那条更显贵气,可称极品。
“一会儿我就不进去了。”文韬捧着手炉,“毕竟我现在还是罪籍,进宫不方便。”
蒲辰冷哼:“你的事情,我早晚去找齐岱算账,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不打算放过你吗?莫不是留着这个把柄还想着把你收进司鉴阁?”蒲辰两道怀疑的目光射过来。
文韬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的罪籍,像是他和齐岱间一种微妙的平衡,退可以作为他不再涉入朝政的一种证明,进可以作为他和齐岱再次合作的一个契机。不过目前,他们都不想去打破这个平衡。
“毕竟当年项虎的事一直瞒着陛下,我当时承认科举舞弊就是个障眼法,要是把我的罪籍撤了,陛下那里怕是要起疑心。”文韬解释。
“起疑心就起疑心,大不了我把项虎的事都坦白了,也比现在遮遮掩掩的强!”蒲辰没好气道。对于当年齐岱和文韬所作的那个私下约定,蒲辰虽然花了好几个月才勉强消化,但内心始终不赞同。他既不赞同齐岱隐瞒了密道和项虎一事,更不赞同文韬为了掩盖这件事认下了科举舞弊。如果当时的大司马府一定要领一个罪才能让武昌军乖乖被拆分,那怎么也该是他这个家主首当其冲,万没有让文韬来顶罪的道理,更别说还瞒了他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