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与罪臣有血缘之亲,朝堂上无人敢提要诛魏家九族,但无论如何,魏成是非死不可了,喻岘知道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但充斥在耳边的,更震耳发聩的,是太后声泪俱下的呐喊。
“皇儿!舅父都是为了你啊!他不曾说过要自立为王,他与我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若没有他,魏家如何会有今天!皇儿,你忘了咱们母子在后宫受尽白眼的日子了吗!”
喻岘猜测太后已疯,魏府通往城外的地道中的一百零九具禁军尸首已经重见天日,城外五将已有三将认罪,当年招兵买马的钱来自南地牙寇和常郡盐铁走私,还有那该死的靼丹巫师,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些!既然知道,怎么还敢替他求情?怎么敢与天下人作对?
喻岘知道自己要做大义灭亲的恶人的,没人敢说他无情,没准还能落下个识大义的好名声,残杀亲眷的阴影都留给他一个人偷偷背负罢了。
尽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天牢?
喻岘看着头顶上用血红色涂的大字,那一瞬间,是想要转身离开的。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门边一个老太监没站稳,微微踉跄了一下,手中提的食盒露出一条缝,油酥鸡的香气立刻溢了出来。
喻岘冷笑,在这死牢之中,还有心情奢侈享受的,大约只有他的舅父了吧?
“带路!”
喻岘重新进了天牢,朱焕英跟在他身后,与那提着食盒的老太监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进死牢的只有魏成一个,也只有魏成进了死牢还能这般舒适自在。
喻岘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褥子上酣睡,呼噜震天响,嘴边的油花还亮着光,这副不怕死的模样,是当真以为自己还有命活吗?
喻岘此前下令封锁死牢,魏成对朝堂上的所有风云都一概不知,这是喻岘能在魏成面前越过叔侄情分,端起皇帝威仪的底气所在。
随伺的朱焕英已经叫醒了魏成,魏成睁眼便看见皇帝侄儿,大喜,诚惶诚恐地行礼,自称罪臣,狡辩几句,便低声问喻岘他何时能出去。
地牢中光线幽暗,喻岘立在牢外看不大清魏成的面容,观他一身白衣乱发,不再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模样,觉得十分陌生。
“十六卫凌荣已认罪。”喻岘宣告魏成永无出狱之日。
魏成岂会轻易认命:“凌荣自己包藏祸心,与我何干!皇上明鉴!”
凌荣若非魏成提拔,岂会做到十六卫大将军之位?喻岘觉得他的辩驳有些好笑,又道:“不止凌荣,魏府书房通往城外的地道,是你当初打算起事时,特意留的一条后路罢?”
魏成大惊,所惊的并非皇帝知晓他私挖地道之意图,而是皇侄已经认定他有不轨之心,他惊道:“逆反之名太大!求皇上明——”
“你还要狡辩!”喻岘大骂,“你招兵买马,利用职权结党营私,勾结外族,早有不轨之心,后被孟霄发觉,你一不做二不休,在蛮族犯境之前,诬告他通敌,将他抹杀,让他替你背负通敌之名!此番种种早已人尽皆知!你还要狡辩!”
驳斥之声在狱中回荡,狱外的年轻帝王急喘不停,愤慨难平,狱内罪臣匍匐于地,双目赤红,尚不知是悔恨还是什么别的。
“岘儿……”
“舅父可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喻岘提声质问,“莫说我从不知你有过逆反之心,即便知道,我也定然不会与你这等逆贼为伍!”
“逆贼?”魏成浑身颤抖,“若舅父真有逆反之心,为何还要让你领兵援北立下赫赫军功?彼时太子为孟霄所累失去圣心,先帝衰微,若在那时领兵逼宫,岂有不成之理?”
“太子失势已成定局!二皇子先天不足,这皇位,是舅父捧到你手上的啊!”
他的母妃这么说,他的亲舅舅也这么说,这些话,他还要听多少次?喻岘的不耐升至顶点,他厉声呵斥:“你住嘴!”
喻岘扒住栏杆,挤入半张狰狞的脸孔,咬牙切齿道,“并非是我要你里同外族!并非是我要你毒杀太子!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喻岘蹲下来,手伸进狱中直指魏成,怒道:“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容亲眷欺上瞒下,为祸一方,你结党营私,操纵科考,为了一己私怨,弃灾区万民于不顾,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真的全都是为了我么!”
魏成仍是伏跪之姿,但浑身的阴戾之气有如蓄势的狼,他恶狠狠地瞪着喻岘,讽道:“当年太子母族不如魏家势大,朝中太子一党却能呼风唤雨,若不是太子早亡,岂会有你喻岘登基的一天?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还不知手中掌权的威力吗?没有魏家,还会有陈家李家,难道你要外姓之族制霸朝纲吗?”
“一派胡言!”喻岘诡辩不过魏成,好在他还能拿捏魏成的命,定了定神,冷道:“即便你巧舌如簧,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通敌叛国死不足惜,莫说留一条命,能保全尸首都是万幸。”
满脸的密汗顾不得擦,喻岘隐入烛光之外,拍拍手,唤来候在远处的朱焕英和他手上的托盘。
白绫,毒酒和匕首,任魏成挑选,这是喻岘能给予他舅父的,最后的体面。
魏成扫了一眼捧至眼前的托盘,掀起眼皮盯着喻岘,嘴边那抹欣慰的笑让人觉得鬼气森森。
“不愧是魏家人。”魏成哼笑,他的好侄儿果真是为了他能死得体面么?不过是因为他姓魏,升堂审问会丢了他皇帝的颜面,问斩时还要游街,百姓唾弃他不会顾忌皇家,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威仪。
魏成伸出双指摸摸白绫,用指尖拨弄刀刃,最后将酒壶握在手中。
“怎么连酒盏都没有?”
喻岘岂会在这个时候苛待他?默许了他的要求,退让了一步又退一步,心软地行至狱前,想听听魏成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凑近了,酒杯中刺鼻的毒气熏得人眼球发胀,喻岘微微后仰,盯着那杯被魏成送至嘴边的毒酒,只见魏成张嘴,伸出如蛇芯子般的舌头,吐出一句令他遍体生寒的话。
魏成说:“好侄儿,你登基时年幼,各方虎视眈眈,莫要怪罪舅父把持朝政……”
“当——”
窗外乌啼与杯盏落地之声同时响起,落地的酒盏渗出毒液,直往皇靴底下钻。
喻岘无力地招招手,唤来朱焕英搀扶,一路踉踉跄跄出了天牢。
太后身边的嬷嬷在墙角探头探脑,喻岘懒得打发他,一言不发地回了寝殿。
“出去!你们都出去!”
朱焕英领命离开,将殿内的奴才都轰走,蹑手蹑脚地关了门。
转身四平八稳地下了阶后,他突然甩了浮尘,摇摇晃晃地跑了起来,跑动的方向,正是朝官入宫必经的官道。
此刻正是酣睡的好时候,严辞镜尚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但他幽幽转醒了,是被语方知折腾醒的。
严辞镜病愈后身体弱,难醒,让他不得不醒的是头皮处传来的一阵接着一阵的刺痛,也不很痛,就是拉扯感颇折磨人,外加头顶不时响起的低笑实在可怖,严辞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嘟囔一句。
“镜元……别闹。”
语方知瞪着两只熬红的眼睛傻笑,爱不释手地握着一抔扎实乌黑的长发,自顾自地说:“惊平,你看你这头发,怎么揪都不落,真好啊!”
严辞镜哼哼两声算是应了,纠着小脸又往语方知肩窝里钻,很快又沉沉睡去。
不过也没能再睡多久,很快语方知就将他唤醒了,这次不是揪头发,真是有正事。
“惊平!醒醒,裴远棠来报信,皇上偷放魏成出宫了!”
第188章 遗憾
严府乃是孟霄故居,如今已改为节忠祠。
安置好灵位,放上果盘,头一个上香祭拜的是语方知。
三叩首,他跪了很久,默默说了很多,这么多年怎么长大,复仇的经历,如何让偷藏的灵位重见天日,还有今后的打算,都一一交代了,后又安抚,莫要太记挂,他好得很,今后只剩好日子了。
严辞镜守在身旁默默地看,待语方知起身便伸手扶他,贴心地帮他拂去虎口的灰,边拂边悄声问:“有没有说不该说的?”
语方知勾唇一笑,飞快在严辞镜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在众人没注意的地方,在他爹娘的灵位前,得意道:“我说我与他们的义子相知相许,约好要相守一生,算不该说?”
严辞镜不好说算,也不好说不算,后颈发烫,仿佛是来自孟大人孟夫人审视儿媳般的灼灼目光,他不敢回头,有些心虚,松开语方知的手,擦着要上香的语万千和段乘空往外跑。
待跑出堂外,看见毕知行和傅淳立在门边,立刻收敛心性,与跟来的语方知交换一个眼神,一起走上前去,道:“毕大人,傅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们要说的,便是当晚追去城外的所见所闻。
当时天还没亮,裴远棠气喘吁吁地赶来报信,说朱总管要他务必出宫找严大人,要严大人去追偷放出城的魏成。
魏成毕竟是皇上的舅父,太后和皇后都是魏家人,耳旁风听多了,皇上一时心软放他也一条命也没让人太意外。
但皇上能放魏成一条命,与魏成血海深仇的语方知和严辞镜怎么可能放过?问到了具体位置便带上如枯等人出了城。
他们并非要拿魏成逃狱之事来问责皇上,不过是要魏成认罪,最后抹抹他的脖子就作罢,但他们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魏成已经被杀了,血还热着,死不瞑目地跪在密林中,面朝皇城。
“是瑞王杀了魏成。”
语方知和严辞镜赶到的时候,恰好与瑞王的车马擦肩,当时瑞王掀了车帘,颔首示意,舒心的微笑和惨白的脸色怎么看都不搭。
语方知还惦记瑞王不肯出药救严辞镜的事,对瑞王没有好印象,严辞镜还不知求药一事,他的顾虑显然比语方知要多。
“此前瑞王在朝堂上控诉魏成的时机,恰好是皇上不愿追究十三坡屠戮的当口。”
语方知接严辞镜的话,道:“瑞王此人不简单,毕大人,傅大人,多加留意!”
傅淳不悦道:“我说魏成那种恶徒怎么可能在狱中自尽?原来是偷偷出宫逃命去了!真能给大理寺省事!”
毕知行到底看得远些,魏成一死,朝堂上的动荡不知何时能平,琐事暂且不表,他问语方知:“你们不留在晔城?”
严辞镜抢在语方知之前答:“在晔城耽搁多月,下官需尽快赶赴江陵任职,孟公子自小在江陵长大,正好回去看看。”
四人互道珍重,语方知送走两位大人后,搂着最后一位大人,笑道:“你怎么抢话?”
严辞镜拍开他的手,道:“怕你口不择言,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被赶出将军府的了?”
这事说来好笑,严辞镜毒解之后有几日还瘫着,语方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寻常侍疾的人耐心些,喂药喂饭,帮着擦脸什么的也不稀奇,但没见过要搂着喂饭喂药的,还不时牵牵手、碰碰嘴。
赵迎和唐悉知晓内情,没事不敢多来,大大咧咧的谢玄撞见过几次之后不躲着他们就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主动来,严辞镜没脸再待,谢过谢缪之后就离开了,回了自己家,怎么折腾都行。
严辞镜不敢在人前招摇,语方知不怕,乐道:“不怕,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严辞镜气得发抖:“谁知道?”
“喏!”语方知朝祠堂努努嘴,“我师父知道了,语伯肯定也知道了,哎你跑什么?”
堂中语万千听见动静回头,木讷地追着语方知的身影,过了会儿,又迟滞地转身,团好了一身臃肿跪在团蒲上,在孟霄灵前。
段乘空抱着剑打量语万千,道:“你平常身子骨不错,那一刀要不了你的命,怎么这阵子都一蹶不振的?”
段乘空放肆惯了,话说出口了才知道错,掌了自己的嘴,暗骂自己嘴上没把门,又不是不知道语家的情况,怎么专惹人不快呢!
又宽慰道:“小孟说要跟你一起回去呢,语家受了连累他也愧疚,他会帮你,你就不要再操心啦!”
见语万千闷着不说话,段乘空又道:“你该不会还留恋刺杀你的女刺客吧?”
“去去去!烦死了!”语万千抱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最烦别人提女刺客这件事了!因为这女刺客就是他新过门的,怀了他子嗣的第十九房侍妾!
这件事很难处理,但眼下他烦忧的又不是这件事,或者说他不是烦忧,他是愧疚和心堵。
赶走段乘空,抬眼看见孟霄的灵位,语万千又赶紧起身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老孟,我真羡慕你!你有一个好儿子!”
余下的话不能说了,只能埋在心里:老孟,我嫉妒你!
这话是真的,语万千打心底里喜欢孟镜元,喜欢这个化名为语方知的,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子。
语万千去算过命,算命的王瞎子说他一生富贵,但子孙缘薄,他不信,但娶了十八房侍妾后不信也得信了,他就是没有儿孙命!
后来也渐渐看开,偶然救下孟霄独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娃娃,改头换面跟了他的姓,从此就是语家人。
他真心实意待语方知,语方知也知恩图报,语家成为大殷首富有他的功劳。
他开始尝到甜头了:不知晓内情的亲戚对语方知赞不绝口,相熟的老板也羡慕他有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语方知让他长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