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方知将簪子拿起,紧紧攥在手中,没人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颌,他说话了,声音不大不小,能让所有人所有人听清话中的内容,但话中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隐忍得有多厉害。
“你是否……名唤绿绮?”
严辞镜跟着念:“绿绮?”原来芸妃的贴身婢女绿绮便是她?
绿绮空荡荡的口念不出名字,跟着做了个嘴型,面上显出痛色,已经有太久太久没听人念过她的名字了。
她都快忘了,芸妃喜欢古琴,便为她赐名绿绮,她是极欢喜的,芸妃的琴音有如高山流水,以古琴的别名唤她,那她岂不是终有一天也能像高山和流水一样自由快活?
可后来芸妃坠井,她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关进这冷宫之中,人人都喊她鬼东西、烂女人,再也没人唤她绿绮。
只因为名字牵引出往事,绿绮泣不成声,差点头磕地,被严辞镜用手接稳后,便埋在他手中大哭起来。
严辞镜手心湿透,指缝中滴下眼泪,哭声凄厉,听得人难受,语方知也不便打扰,由绿绮放肆大哭一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的绿绮哭声小了,口中呜咽,面目狰狞,像是在诅咒。
严辞镜的手被她抠得生疼,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语方知见了,捏着绿绮的腕骨让她松了手,说:“芸妃的旧物被你藏了十几年也不是易事,又千方百计想出冷宫,你有话要说,跟你主子有关?”
绿绮点头,指着嘴呜呜出声。
严辞镜道:“你既出不了声,就听我们说,说对了你就点点头。”
绿绮点头如捣蒜,殷切地仰着脸等待。
“芸妃的死是否真的是意外?”
“芸妃的死是否与孟家倾覆一事有关?”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一愣,对视一眼,同在对方眼中看到疑虑和惊讶,且先按捺住,等绿绮的回应。
料想绿绮听不清两人混在一起的话,没想到她听清了,先是摇头,接着点头。
两个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语方知道:“芸妃的死跟孟家有关,芸妃坠井是遭人算计。”
芸妃失足坠井的消息传到宫外,与芸妃交好的孟家并没有来得及悲痛,因为随后,孟家就陷入了灾难中,这两件事有关联,几乎是每一个深究孟家一案的人都会怀疑的。
对此,绿绮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严辞镜接着问:“芸妃是否是因为知晓了孟家通敌一事的真相,才被灭口?”
绿绮点头。
严辞镜还想问,可语方知已经等不及了,问道:“孟家通敌一事是被人构陷污蔑,对吗?”
语方知语气有些凶狠,绿绮被吓着了,但很快,她点头了。
语方知或者说孟镜元,说自己的父亲通敌,打死他他也不认,但此刻真听到知情人告诉他,孟霄通敌是被人陷害,他也没有多轻松,反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悲怆感,忽然就颓丧下去,什么都不想问了。
绿绮似乎是累了,头靠着斑驳的墙面,呆愣愣的。
严辞镜扫了眼沉默的语方知,问道:“构陷孟霄,先后将芸妃、孟家上下斩杀殆尽的,是当朝丞相——魏成,对不对?”
绿绮听到丞相的时候,微微呆滞,可听到魏成,脸上便扭曲出汹涌的恨意,口中开始叽咕,像是在恶毒地诅咒,而后,重重地点头。
一切都跟严辞镜猜测的一样,也没什么好惊喜的。孟霄出事,受益最大的人再明显不过,二皇子登基,魏成成了托孤大臣和当朝丞相。
为了掩人耳目,某种机缘巧合下知晓内情的芸妃被推下井,贴身的宫女被处理,宫外,孟家不留活口,当年围剿孟家的一百一十个禁军全部被灭杀,逃亡的唯一一个禁军也在十四年后被灭口。
魏成,手段异常毒辣。
冷宫凄冷如坟,深埋着真相,现如今真相被剖出,血淋淋。
绿绮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就这么轻易将苦守了多年的秘密抖了出来,她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回答完问题,她破败的身体便像是被抽了气,缓缓地瘪了下去。
严辞镜把稻草堆在她身后,让她平躺下来,他知道绿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语方知将一直挡在她身边的水缸移开,即使她早就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语方知把荷簪放在她掌心,她不愿意要,呜呜叫唤着把荷簪推出去,语方知懂了,承诺道:“芸妃的仇,并上你的后半生,我会让罪魁祸首百倍奉还。”
绿绮点点头,缓缓躺回稻草堆上,支撑她走到现在的秘密已经说完,她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再也不用歇斯底里地哭,她悄悄地让最后一滴泪在眼尾处流下。
“绿绮!若是没进宫,你最想去哪儿?”
“娘娘抚琴有如高山流水,那奴婢最想去看一看高山,抚一抚流水!那娘娘呢?”
“我啊——我最想去庙里住!”
“娘娘!您又胡说!”
绿绮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想,芸妃娘娘,今生我们都没能如愿,等下辈子吧……
绿绮悄无声息地死去,语方知从房中抱出棉絮被将她盖好,严辞镜看着她安静的面容一寸寸被覆盖,慢慢站起身,拉住语方知:“就用这被子送绿绮,有些草率。”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墨黑的瞳仁,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
缥缈的灰烟散出,严辞镜等着语方知放火,却见他手指一停,转而去绕下腕间的腕带。
“怎么?”
“不是见不得火光吗?”语方知不顾他推拒,用腕带将他那双清目遮盖全,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严辞镜什么都看不见了,正想取下腕带,腰间一紧,被语方知搂住了。
脚下一空,他下意识环住语方知,由他把自己带上了屋顶。
语方知唇角弯着,贴近严辞镜耳畔,哄了声:
“别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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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宫宴八
严辞镜被带上了屋顶,内官的宽帽中兜满了春日的暖风,耳边风声切切,但不及语方知呼吸声均匀有力。
踩在凹凸不平的斜檐上,严辞镜站得很稳,但腰间紧锢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开的趋势,他伸手摸了摸盖在眼上的黑布。
手指纤长,指节凸起,搭在黑布上,衬得那只手有如瓷玉,语方知笑:“放心吧,不会让你摔下去。”
严辞镜的手松了,唇启,两人靠的近,语方知盯着他朱红的舌尖瞧,只听他说:“芸妃是知情人,被灭口在情理之中,但为何要留下个贴身宫女折磨至此,丢在这冷宫中让她苟活数年?”
绿绮也是知情人,按照魏成赶尽杀绝的性子,没道理留她这么久。
语方知丢下的火折子已经将横在院中的破门点燃,翻腾起的灰烟熏人,熏得语方知眯起眼,久久凝视安睡在一旁的绿绮,摇头:“我不知。”
给个痛快也好过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困在这里,严辞镜轻叹:“手段……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院中火势渐大,稻草被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语方知想起在火中救起严辞镜时,那一双脆弱求救的眼:“所以我说,严大人心不够狠,跟着魏成恐难成事。”
严辞镜唇抿成一线,似是对语方知的话有异议。
语方知见他不服,嗤笑一声,用热气烘他耳珠:“是我说错了,严大人对自己倒是狠。”
严辞镜看不见也想象得出,语方知那张调笑的脸有多气人,伸手推了他一下,结果自己没站稳。
晃了两下又被语方知环住,那双大手正好压在他身后缠满绷带的地方,吃痛“嘶”一声。
语方知立即将手下移,搭在他侧腰上,脸上笑意已收:“我不说了,怕了你了。”
严辞镜仰着脸,黑布能遮眼,但遮不掉他面上的不快:“想我跟你联手就直说,犯不着拐弯。”
语方知诧异未过片刻,看严辞镜像是看稀罕物,低声笑起来,听得严辞镜听得耳中轰鸣,手指在袖中捏着,真想把他的嘴捂起来。
冷宫中堆满了干稻草,加上今日风大,此刻火势已经迅速蔓延至围墙上,浓烟滚滚,想必在宫中各处都能看见这大火烧宫的稀罕景象。
“绿绮生前被藏在这冷宫不见天日,死后便张扬瞩目一回吧!”
语方知搂紧严辞镜,在被人注意到之前,利落跳下了宫墙,一落地,严辞镜便飞快摘了黑布,闭眼太久,突然睁眼耐不住火烧的日光,紧皱了好几下眼皮,语方知哪里还给他缓过来的时间,拉着他的手,带他在长街上跑起来。
“人很快就过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严辞镜跟着跑:“荷簪呢?”
语方知答:“在我袖中放着。”又回头道,“答应绿绮的事一定会做到,凶手定会伏诛!”
荻花街府邸的试探、会试主考官的限制,此时的严辞镜在魏成处成了颗废棋,还差一点就被扣上杀害朝中重臣的帽子,四面楚歌,说他身陷囹吾也不为过。
但现在语方知仰着脸冲他笑,带着他在危机四伏的内宫中奔逃……
定是他被当头的烈日晒得头昏,才会觉得他的前路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昏暗。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太监朝着冷宫的方向惊呼,他们一概无视,顺利地出了内廷。
可惜……刚走两步就被截住。
“站住!”
语方知和严辞镜立刻躬身遮脸,又从怀中摸出之前偷来的木牌,等着被盘查。
“抬起脸来!”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在他犹豫间,对方又喊了句:“我让你们把头抬起来!”
对方腰间配有长剑,语方知没办法,只好站直身体,抬头,露出官帽下一张嬉笑的脸: “谢指挥使,又碰见您了。”
谢玄有如头顶响了个焦雷,指着语方知老半天憋不出话,又颤着指头指着他身后半遮脸的内官:“这位不会是严大人吧?”
人家都点名了,严辞镜也不好藏着掖着,抬头,跟恨铁不成刚地谢玄对上了眼。
见状,谢玄难掩激愤:“严大人!语方知胡闹,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如果我没看错,你们刚刚是从内廷跑出来吧?”
见两人不否认,谢玄望着内廷里的浓烟滚滚,差点两眼一黑翻过去:“……这火不会也是你们放的吧?”
严辞镜面不改色:“非也。”
语方知倒是意外,没想到严辞镜也会撒谎,不过让严辞镜来撒谎比他撒谎更有可信度,他已经看见谢玄脸上的铁青退了不少。
谢玄上上下下打量严辞镜这身颇为合适的内官打扮,还是难以接受:“朝臣不得私入内宫,严大人不知道吗?”
语方知辩解道:“就是进去瞧瞧,没干别的。”
“你还想干什么别的?!”谢玄脸色又不好了,指着语方知又要说,想起件事,转头对严辞镜道:“严大人,雷指挥使在偏殿等你,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吧。”
严辞镜眉心微蹙,迟疑地点点头。
谢玄道:“有关陈大人遇害一事,有人亲眼目睹你在陈大人出事前夕离席。”
严辞镜脸色有些苍白,低头沉思。
语方知笑道:“要我陪你去吗?”
谢玄不知道严辞镜此一去便是羊入虎口,挡住语方知:“你去捣什么乱?既然不是严大人动的手,去解释一下没什么吧?”
严辞镜点点头,转身离开。
谢玄还不忘提醒:“记得把衣服换了!”又一掌拍得语方知狂咳,“你们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语方知笑:“很惊讶吗?”他自己也挺惊讶的。
谢玄点头,又大喊:“哎!你又去哪里?皇宫重地,乱跑可是要掉脑袋的!”
语方知一抹深蓝身影飞快卷走:“来都来了,我随便逛逛!”
严辞镜未进殿中,光听见殿中的吵嚷,也已经能想象出三堂会审的热闹景象来了。
雷应天携一众禁军高声道:“正巧今日刑部和大理寺都在,就请二位大人做主,为枉死的陈大人主持公道吧!”
张少秋冷哼一声:“还主持什么公道啊?你自己私底下问问魏相不就得了?”
魏成吹了两口茶,悠悠道:“张大人素日与陈大人交好,陈大人遇害,张大人痛心疾首是在情理之中,但有些话还是说不得的。”
郑朗接道:“张大人请慎言!”
张少秋冷笑:“慎言?!”
刑部尚书见这场面极为熟悉,不就是每日朝会上必定会上演的争执场面吗?擦擦冷汗,赶紧出来打圆场:“雷指挥使,严大人可来了?来了就让赶紧让他进来吧!”
严辞镜换回官服,暂且收住在内宫的所见所闻,面上如平日一般,一丝不苟,目不斜视。
“下官严辞镜见过各位大人,不知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陈开洋确实不是严辞镜所杀,所以他面沉如水,可架不住心里没底的人胆战心惊。
只见在前面站着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大喊:“是,大人!就是这位严大人!奴才曾在事发前见严大人在偏殿附近走动!”
严辞镜目光锐利,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曾给他传话的方脸太监。
刑部尚书大喊:“严大人,这奴才所说是否属实?”
那方脸内官两股战战,分明是被人授意诬陷他。
对方有备而来,而严辞镜确实是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御苑,一路上见到的太监也不止一个,他抵赖不得,再看旁边坐着的郑朗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对方的筹码绝对不止这么一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