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有一名太监出来指认:“严大人进宫时穿的官服并非是这套绿色的,原是红色的,想必是沾了血,特意换下……”
人证物证俱在,但严辞镜绝对不能认:“下官换了衣服是因为在开宴前旧伤复发,血污了官服,恐殿前失仪,况且下官没有理由杀害陈大人!”
雷应天厉声道:“那严大人为何出现在偏殿?”
严辞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郑朗,此刻郑朗一改往日的熟视无睹,那双浊目中迸射出恶狠狠的凶光,似是警告和威胁。
严辞镜心中了然,抖出郑朗免不了被他倒打一耙,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能怎样?偏殿逃过一劫以为就能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后手。
“下官不胜酒力,便想去清净的偏殿休息,但见偏殿大门虚掩着,便想着离开,并未进入殿中。”
刑部尚书道:“你说的这些,谁能替你证明?”
严辞镜心下一惊,除了语方知没有任何人能替他证明!
郑朗已然消了耐心:“严辞镜胆大妄为杀死陈大人,来人拿他下狱!”
声音铿锵,仿佛严辞镜的罪名板上钉钉,难以抵赖,而殿中禁军已经上前,团团围住了严辞镜。
“郑大人未免太心急了些,此事还有很多疑点。”
郑朗意有所指:“张大人有所不知,若不快些将这罪臣拿下,恐有心人拿陈大人一事做文章,污了无辜者的声名!”
大理寺卿傅淳缓缓道:“严侍郎确实没有理由杀害陈大人。”
郑朗硬气道:“两人私下结怨也未可知,现在看来,严辞镜的嫌疑最大,若是傅大人有疑,等到刑部审完案卷送到大理寺复核的时候再提吧!”
严辞镜汗涔涔,一双清目难掩惊色。
殿中坐着数人,魏成一派死了心要把他打成罪人,张少秋跟魏成作对不代表真心帮自己说话,堂中清醒的傅淳也因职权所限,不能多加干涉刑部申案。
刑部尚书跟魏成素日交好,而自己进了刑部……严辞镜看着禁军按在长刀上的手,知道自己进了刑部只有屈打成招的份。
他绝不能背负这条人命!
严辞镜退了一步,宽袖中抖落一件小物,不偏不倚,滚落在魏成脚边,正好被看了个正着。
严辞镜的手臂已经被一名禁军握住!
魏成在此时大喊:“且慢!”
同时屋外响起太监的报音:“瑞王殿下到——”
作者有话说:
忙完这阵会恢复规律更新,抱歉抱歉!晚安!爱大家!
第33章 宫宴九
“瑞王殿下到——”
殿中所有人脸色微变,皆不知瑞王在此时赶来是何用意。
严辞镜右手被身前的禁军握紧,他挣了挣,没挣脱,抬眼看去,眼中惊色难掩,不久前内官还扮得出神入化的语方知,现在竟然换了身甲胄混入禁军!
真是胆大如斗!
严辞镜飞快在他带笑的硬朗面庞上扫过,跟他对上眼了,不挣扎了,语方知也很快便松了他的手,两人一齐跟着众人,朝进门的瑞王行礼。
“瑞王殿下。”
“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咳咳——”
瑞王坐在轮椅上,由着近侍推进来。
大约是紧赶来的,一路上没少吹风,吹得他眼梢微红,嘴唇发白,衣袖遮面轻咳几声,细瘦的指头从厚衣中伸出,接过近侍递来的参汤含了一口才勉强缓过劲来。
张少秋道:“瑞王身体不便,有事吩咐让人传信便是,来回奔波少不得吹风受累,若是因此伤了身,让老臣如何自处啊?”
“是啊,瑞王殿下要保重身体!”
“瑞王殿下不可太过操劳……”
瑞王在众臣的礼让下坐了上座,一双疲惫的眼睛难掩动容:“谢各位大人体恤,只是这件事事关人命,本王不得不亲自前来。”
瑞王说话时,和煦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严辞镜,。
郑朗捕捉到瑞王的眼神,有了种不好的预感:“王爷请说。”
瑞王缓缓道:“不瞒各位,本王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严大人。”
严辞镜忙跪下作揖,一言不发。
瑞王对雷应天道:“让你的人都退下吧,严大人是无辜的。”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郑朗面露不忿,却也不敢出声制止,刑部尚书见魏成不动声色,顿时没了主意,垂首沉默着,最后是张少秋道:“雷大人,还不赶紧让你的人退下?”
雷应天只好照做。
人一撤,严辞镜还跪着,傅淳问道:“王爷说严大人无辜,可是知道了什么?”
“傅大人别误会,”瑞王解释道,“本王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事发前我曾在偏殿见过严大人。”瑞王三言两语解释:自己因为身体不适提前退场,路过偏殿的时候,跟后来的严大人聊了几句,之后便目送严大人离开了。
“严大人礼数周到,也并未在本王面前露出惊慌之态,想必不是那等穷凶恶极之徒。”
瑞王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刑部尚书只好说其中有误会,误会解开了就好,眼睁睁看着严辞镜从地上站起来,在末席入座。
严辞镜从前一刻的阶下囚复了朝廷命官的荣光,郑朗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忍下来,毕恭毕敬地送走瑞王。
瑞王一走,张少秋便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太监:“说吧?为何诬陷严大人?”
方脸太监头深深埋在地上:“奴才……奴才……”
郑朗当场表演变脸,矛头转向了两个奴才,啐一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妖言惑众!竟然敢污蔑朝廷命官?”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句,突然见一个禁军飞快上前,对着那太监踹了一脚,踹得他啪嗒仰躺在地上,面如死灰,七窍流血。
“死、死了?”
禁军伸手一探,果真一点鼻息都没有了,再回过头来推另一个跪坐的太监,只轻轻一碰,那人便软倒在地上,也是七窍流血之症。
满殿愕然。
张少秋抖着两根手指:“这、这这……”
雷应天带人把两个内官抬下去:“各位大人莫怕,定是这两人合谋杀死了陈大人,又合力诬陷严大人,见计谋败露,吞毒自尽。”
刑部尚书已得了魏成的眼色,宣布此事暂了。
一场闹剧看完,众人纷纷离席,严辞镜也告辞离开。
殿内血迹未干,闻起来刺鼻腥臭,众人皆掩鼻憋气,严辞镜离得最近,也属他最镇定,转身,抻手拢好官袍的宽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背后数道目光,严辞镜一概无视。
大庭广众,郑朗不便凑去跟魏成说小话,也随着其他人离席,很快堂中只剩下魏成。
他目光沉沉地往椅子底下扫了一眼。
临走的张少秋捕捉到了,也跟着伸长脖子去看,还挥手让太监去捡。
原来是个小布袋,袋中装着几粒碎银子,布袋底下方方正正绣了个“魏”字。
他递给魏成:“魏相的东西,可得揣好了。”
魏成突然笑了:“小袋装些打赏用的碎银,行的方便,不知怎么掉了,多谢张大人。”接过,紧紧捏在手心。他想不通,这个布袋怎么会从严辞镜袖中跌落。
不知道瑞王怎么会跟严辞镜有关系,不过幸好瑞王来得及时,要不然严辞镜揣着一个绣着自己名字的小袋落罪,难保不被人怀疑陈开洋之死跟他魏成有关。
这严辞镜……
魏成眯眼看着,远处,严辞镜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小点。
宫门前。
语方知在一众出宫的官员中,一眼便瞧见了严辞镜的身影。
“两名太监把毒药藏在牙根旁,郑朗给了指示就吞毒自杀了。”
严辞镜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他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出宫的官员中,属严辞镜最出众,语方知道:“……严大人你差点就入狱了,还有心情关心我在哪里?”
“魏成不会轻易让我入狱的。”严辞镜淡淡道,“就算瑞王没有来。”
语方知轻笑:“这么肯定我会救你?”
严辞镜听到这话有片刻地发怔,瞥见语方知绷不住笑的嘴角,飞快抬眼扫他全身:“又想故技重施,哄我穿甲衣跟你胡闹吗?”
可语方知脸上的笑意已经飞快收敛干净,眼中晦暗不明地望向前方,严辞镜跟着往前看去,紧接着,身边一阵风掠过。
“瑞王来了,我先走一步。”
瑞王因为身体不便,皇上特赦他进出宫都可以乘车。
严辞镜在宫门前静静立着,等瑞王的马车徐徐在他身前停下,他缓缓行礼:“多谢瑞王殿下。”
车帘被掀起,露出瑞王温和带笑的脸,他道:“严大人特意等在此,是想知道本王为何帮你吧?”
严辞镜点头称是。
事发时瑞王根本不在偏殿,而他也确确实实进了偏殿,瑞王撒谎,帮他瞒过了所有人,他想不出瑞王帮他的原因。
瑞王因为身体原因,并不多涉朝政,就算涉,他严辞镜也只是一粒没实权的小官,实在不值得瑞王费心搭救。
对此,瑞王解释道:“非是我要帮你,是我那单纯善良的妹妹。”
严辞镜惊讶:“昭和公主?”
“是,”瑞王无奈道,“昭和对你一直有愧,今天听闻你陷入了困境,拜托我一定要帮你一把。”严辞镜跟昭和公主的事没人不知道,瑞王以为他这么说会让严辞镜难堪,但没想到他短暂惊讶过后,很快便恢复了沉静。
“烦请瑞王替下官谢过昭和公主,他日公主若是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瑞王应下,放了车帘,催车马离开,严辞镜恭送瑞王。
严辞镜最后一个离开,身后两扇宫门慢慢合拢,回首远眺,天际被下沉的金轮染出赤红辉光,哪里还能见到翻滚的浓烟?
“嘭——”宫门关闭。
宫外,严辞镜步履不停,难掩一丝离宫的轻松。
宫内,层层殿门被推开,宫女跪在太后身前,低声道:“冷宫里的东西,被烧死了。”
手中佛珠咯吱,太后无声地笑:“皇儿登基的时候她就该死,留她够久了……”
宫女跪在地上不敢动弹,殿内佛像慈眉善目,但她却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永康大街上,烈马嘶鸣,铁蹄扬尘,行人纷纷避让,严辞镜也随着人流躲避。
“驾!”
这声高喝响亮带笑,顽劣程度如此熟悉,严辞镜回头便是扑面的一阵疾风,鬓角碎发被吹得飞扬,他不得不眯起眼,看清了纵马之人伸出的一只手。
“上来!”
严辞镜没理,转身,刚迈出一步便被锢紧了腰,身体一轻,竟被那纨绔揽腰抱上了马。
他骂:“语方知!”
语方知马鞭狠甩而下,纵声大笑:“严大人,坐稳了!”
马儿飞奔颠簸,后背贴着语方知前胸磨蹭,严辞镜极为不适,但见语方知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只好暂时忍下来,留意沿途的景,看看语方知到底要带他去哪儿。
乾元节没过,宫中惨案也不会在此时传开,晚上才是百姓欢庆的重头戏。
长街搭起的台子上,绫罗神仙酣歌醉舞,迷得过路的酒鬼跌碎了牙,杂耍艺人头顶瓷瓶,叠起一座八宝楼换一阵高呼,台下提灯的稚童乱跑撞进姑娘怀中,散乱一袖的红香。
马停在了高处。
身侧便是女眷许愿的垂金树,顾不得语方知带他策马的用意,严辞镜已经被这树吸引了。
一张张红纸翻去,发现皆是些锦瑟和鸣、白头偕老的祈愿,撤了手,指腹却被红纸染得殷红。
还在搓手指的染料,便听到语方知叫他抬头,严辞镜照做,一抬头便被漫天的花灯迷了眼。
粉纸糊的灯罩,笼住一盏烛火便能飞天,灯罩上笔走龙蛇一行字,严辞镜跟着念:“这一个是但愿人长久。”
“那一个是天不老,情难绝。”
严辞镜声音很轻,凝着股朗月清风的轻盈,语方知却道:“怎的乾元节也写这些粘牙的词?”
不止,语方知还在树后的隐蔽处瞧见了些不该看的,只因他们所在的地方在高处,树底下什么情状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别开眼,怪道:
“莫不是我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乾元节,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转脸过来看,严辞镜半张脸都被鹅黄的孔明灯浸润出绰约风姿,眼皮半垂着,薄唇抿起,一幅老僧入定的样子。
两人共骑一匹马,语方知就在他身后,凑头上前就能看见严辞镜手里抓着的孔明灯。
写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知他抓了有多久,连语方知的颊面上都被里头的孤烛温热了,烛影晃动间,语方知无声苦笑,两茫茫?生死相隔的又何止十年?
不经想的,再想就要在这花炮轰雷的喧闹夜晚,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绪来。
语方知别开眼:“再不放手,纸就要烧了。”
严辞镜呼出一口气,手松开,但还托在底部,怕满纸的思念飘不上天,送不到远方。
夜风起,不一会,漫天的孔明灯便化为夜幕里的一瞬光,斑斑点点,分不清是灯还是星。
此时无话,胯下的马儿乖巧,哼气的动静很小,静守着马上两人难得的无言。
先是严辞镜开口:“走吧。”
语方知牵起缰绳,刚要夹紧马腹部,只见马头前转悠出一个半大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