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些的记得孟霄的功绩,对蝇婆的事只长吁短叹,年轻些的却是直言不讳,孟霄通敌叛国的罪都犯了,私放个牙寇算什么?
对此,在江陵任官三十载的罗生说道:“彼时下官职位低微,处在外围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只记得孟大人定了蝇婆等人的死罪之后,就被诏回晔城了,后来蝇婆在行刑前自缢,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又死而复生出现了。”
严辞镜默不作声,只顾往监狱的方向走。
他是不信孟大人会放蝇婆,但府中事关当年的案卷留存不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已故的孟霄,就只剩下蝇婆心知肚明了。
所以严辞镜要亲自审问蝇婆。
“当年,你如何能逃狱脱身?”严辞镜居高临下。
蝇婆蓬头垢面地仰躺在地上,闻言往外看了严辞镜一眼,浊黄的眼珠亮了亮,抹嘴时蹭破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口齿不清地喃喃道:
“样貌一等一的好,要是落我手里,定要让你做我摇钱的娈童!”
严辞镜没动,倒是罗生摇着铁栏杆大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是知府严大人!好好说话!”
蝇婆脸上全是鞭痕,血糊糊地一团,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却见她把脏兮兮的手指探进了嘴里搅出涎水,贪婪地,直勾勾地咬着严辞镜。
“大人,你进来,我告诉你!”
严辞镜后退一步:“开门。”
罗生想阻拦,但见蝇婆浑身镣铐锁着,又是重伤,动是动不得的,不会对严大人造成什么威胁,便让人把门开了。
严辞镜忍着恶臭,冷冷地俯视蝇婆。
蝇婆挣扎着坐起来,朝他勾了勾手指。
严辞镜蹲下来。
蝇婆慢慢凑过去,嘿嘿笑着,在严辞镜耳边说了一句话。
除了严辞镜,没人知道蝇婆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却见严辞镜被她一句话给激怒了,丢了端正持重,死死地掐住了蝇婆的脖子。
“大人!”
“大人不可!”
严辞镜被罗生和狱卒拉开,扶到狱外,他一把挣开,扒着栏杆,死死地瞪着蝇婆。
蝇婆大笑起来,大喊:“是孟霄!是通敌叛国的孟霄放了我!我许他黄金万两!他同意了!他愿意放我出去!”
严辞镜大骂:“你信口雌黄!”
看见严辞镜动怒,蝇婆更高兴了:“就是孟霄放了我!你们听到了吗?是孟霄!是孟霄放了我!”
“闭嘴!”
狱中满是严辞镜的喝声和蝇婆的嬉笑,一众狱卒束手无措,最后是罗生叫人掌嘴,把蝇婆打晕了才消停。
出了牢狱,众人观严辞镜的脸色,都不敢多言,从外跑来的衙役等不得了,硬着头皮道:“严大人!何将军派人来问……”
“怎么?人还能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消失不成?”
严辞镜难得疾言厉色,所有人连气都不敢喘,连罗生都不敢出来打圆场了,更不敢跟上去,等人走了,才松了一口气。
狱卒低声问:“严大人……怎么了?”
罗生猜测:“囚犯出言不逊,侮辱了严大人。”又看见从大门口进来的语方知,忙迎上去。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闪去的背影,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语家少爷跟严大人有交情,所以他在府衙内走动是没人拦的,正好没人敢去打扰严大人,罗生就把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让语方知去安抚安抚严大人。
“一个囚犯而已,怎么会把严大人气成这样?”语方知问。
嘴快的狱卒说了:“那死囚说当初是孟——”被罗生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严大人去问她当初是怎么出狱,也不知道她在严大人耳边说了什么,严大人动气了。”
“知道了。”
语方知离开,走远了隐约听见罗生训斥狱卒的声音。
语方知不知道牢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路上,先是罗生以及各房大人支支吾吾,再是书房外,杜松和杜砚满面愁容。
种种迹象之下,语方知已经将牢狱内发生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打开书房门,迎面便听到一句:“出去。”
“那我回房里等你?”
严辞镜这才发现是语方知,脸上的冷峻消解,变为疲惫和无奈:“你怎么来了?”
语方知扬着手里的茶:“来给严大人做一回小厮。”
嘴上说着是要做小厮,但除了端茶外,把严辞镜抱上桌又搂又抱的,哪里像是小厮行径,严辞镜招架不住,此时心情又低落,推拒着语方知:“别这样。”
身下垫着宣纸,严辞镜抽出来,放到一边,语方知拿起来瞟了一眼后,牢狱中的情况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语方知神色如常,严辞镜却惴惴不安,扯了扯语方知的衣袖,问:“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语方知握住他的手:“或许还会有别的办法。”
严辞镜摇头:“蝇婆口中审不出一句真话,何将军又催得急,若不这般,我拿什么堵住悠悠众口?”
“关心则乱,何将军处我让师父去说,你可以慢慢审。”语方知感觉自己的手被攥紧,低头便撞进严辞镜隐隐犹疑的瞳仁中。
只听他说:“我不想孟大人在九泉之下还要受这般冤屈——”
语方知确信严辞镜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无论他此举是为了什么目的,都让语方知感激得无以为报,只能紧紧抱住他:“我跟你一样,相信孟大人不会和牙寇同流合污。”
这句话很管用,严辞镜心中的不安一扫而光,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语方知的手,头抵在语方知肩上,强忍下鼻腔的酸胀,轻声道:“今晚过来。”
“好,”语方知应下,“今晚别关窗,等我。”
第98章 撞破
“你说严大人替蝇婆写了认罪书,要逼她在死前画押?”段乘空难掩惊讶,在屋子里打转。
“为什么啊?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严大人的仕途还要不要啊?他怎么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替孟大人洗冤?”
语方知把严辞镜告诉他的身世说了一遍,段乘空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家人受过孟兄的恩惠……小孟啊!人家替你做了这么大一件事,你得好好答谢人家啊!”
语方知心想,我都以身相许了还要怎么谢?
又道:“若是我爹还在,怎么也不会愿意严大人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师父,你去找何将军好好说说,让他别逼那么紧。”
段乘空一想就明白了:“你想让严大人有时间审出蝇婆的实话?”
不等语方知点头,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你没跟蝇婆打过交道你不懂,她就是个满口谎言的疯婆子,就算刑具过完,你也辨不清她说出口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语方知反问:“难道真的拿她没办法了吗?”
段乘空叹了一口气:“小孟,我相信孟兄的为人,但蝇婆确实是被人放出来了,在没查出当年内情之前,想要替孟兄洗冤,真的难如登天,何况……”
段乘空没往下说,语方知也知道的,私放囚徒这一罪名,跟后来的通敌叛国罪根本不能比,但无论如何,语方知都不能容忍私放囚徒这一罪名,由亲爹承担。
“其实孟兄入京任职后不久,就知道蝇婆被人放出来了。”段乘空继续说,
“你还不知道吧?你儿时的玩伴,那个长个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孩子,就是后来我从蝇婆手里抢过来的。”
语方知站在蝇婆的监牢前,脑子里还想着段乘空告诉他的话。
“那一年,你刚出生,我入京赶你的百日宴,临入城,我撞见蝇婆守着那孩子等在角落,看着像是在等买家,蝇婆的模样和神态我是怎么也不可能认错的,她也认出了我,为了逃命,她将孩子高高抛起,我为了救那孩子,眼睁睁看着她溜走。”
“当时,那孩子穿着南地祭祀用的鹰羽短装,颈上套着银铃项圈,手脚脸庞都擦得干干净净,看来蝇婆一路将他带来晔城,就是为了卖出高价,可惜被我截胡。”
“我带着他去找孟兄,孟兄立刻报了大理寺下逮捕文书,同时去信江陵,让当时的江陵知府彻查,但孩子怎么处理,孟兄也没法子,是孟夫人见那孩子乖巧可爱,又与尚在襁褓中的你投缘,她便做主让那孩子留下,伴你长大。”
孟镜元从不知严惊平的身世,只记得从他记事起,严惊平就一直伴在自己身边了。
幼时只知道严惊平离了父母,还暗自庆幸严惊平进的是孟家,所有人都待他极好。
直到那夜府中闯进的禁军摧毁平静,他跟严惊平天人永隔,他才惊觉,若是严惊平没有来孟家,至少能留下一条命。
而无论事情有没有发生,他早已将严惊平视为家人。
想起家人曾遭受的颠沛流离,语方知怎么也不能饶了蝇婆。
他去了监牢。
他躲着牢狱小窗照进来的月光,在狱外蹲了下来,指腹飞出的小石子像是长了眼睛,专找蝇婆的太阳穴打,打得昏睡中的蝇婆吱哇叫起来。
刚叫就被另一颗飞出的石子塞住了喉管。
“不想死就闭嘴。”
蝇婆呕出石头,抬头看不清隐在暗处的人,又被来人低沉的嗓音吓懵,愣愣地点了点头。
语方知从袖管中摸出一把小刀在手中转着,蝇婆看不见他的人,但刀刃上淬毒的银光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她不敢像白天一样放肆。
“我问你,二十年多前你想带进晔城的小儿,是从哪里拐的?”
“二十年前我哪里还——”蝇婆见那小刀刀光一闪,倒吸一口气,“我想想!我想想!没准能想出来呢!”
“鹰羽短装,颈戴项圈,想不起来就去地狱里想。”
蝇婆缩进角落里:“我记得我记得!那孩子太漂亮了!我想卖出高价!但在进城前被人抢了!我记得!”
她见刀刃没动,想是说对了,继续回想,“那孩子从哪里来的我不记得了,别别别好汉饶命!我捡到那孩子记得是在社节当日,当地有人闹事,我趁乱带走了孩子,一路上有人要,我都没舍得给。”
“乖巧?不哭不闹?”语方知想起段乘空的评价。
“是是!我从没见过被带走还不哭不闹的孩子,我也喜欢他,一直带在身边。”蝇婆边说便往墙边挪,想离这危险的男人远一点,“你让我再想想,我还能想出点细节,没准能想起孩子父母是谁!”
语方知知道她在胡乱搪塞,但因想起儿时的玩伴一时心软,决定暂且不逼迫她,静静地等着,默默回想着过去。
……
屋里的严辞镜,正等待着语方知。
等得昏昏欲睡,提神的浓茶都喝了好几杯,等得无聊,捧着写好的认罪书细看,进而琢磨起今日在狱中见到的蝇婆。
当时他因为蝇婆的挑衅方寸大乱,现如今仔细想来,蝇婆的模样大有可深究的地方。
一个必死之徒,见到能定他生死的人,要么无动于衷,浑浑噩噩地等死,要么跪地求饶,最好能逃了死罪。
但蝇婆知道诬陷孟霄能激怒他后,竟然肆无忌惮地讥讽起来,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被立刻处死,到底是谁给她的底气?
当年她能在孟霄、何潜的眼皮子底下偷生,绝非她天赋异禀,那便是有人在帮她。
若是今日依旧有人能帮她脱身呢?
这是否是她肆无忌惮的缘由?
严辞镜越想越觉得惊悚,披衣出门。
院外静悄悄,下人都休息了,严辞镜也没有费时去找人,径直往府里的牢狱方向跑去。
牢狱外的狱卒昏昏欲睡,看见严大人立刻打了个激灵。
“严大人,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看见严辞镜瞟了一眼地上的食盒,狱卒笑道:“谢严大人体恤,还让人给咱送了宵夜来。”
严辞镜眼神一冷:“你说什么?”暗道不好,率先冲进牢狱,狱卒看严辞镜这模样,也吓着了,赶忙跟了进去。
他边跑边想,到底是府中的谁会那么大胆,竟然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又暗自懊悔太过焦急,没在狱外问清楚进来的是谁。
可若是能抓到蝇婆身后之人,那孟大人身上的冤屈就能洗净了,如此,自己的性命将受到什么样的威胁也就不重要了。
远远看见狱外蹲着个人的时候,严辞镜莫名熟悉,这种异样的熟悉感让他将质问咽了回去。
对方也看见他了,僵了一下便缓缓站了起来。
那人站在阴影中辨不清面容。
旁的人看不出来,严辞日夜与他同眠怎么会人不出来,今日在书房中他们抱了,说好今晚要见面。
你怎么在这里这种话,严辞镜是问不出来,他只能借由疾跑后的微喘,将此刻相顾无言死寂的氛围打破。
潮湿昏暗的牢狱中胀满了怀疑和震惊,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语方知捡了看似最无关紧要的话来说:“怎的跑这般急?”
严辞镜没有回答,神情复杂,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
狱中,蝇婆看见严辞镜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手里抓着小石子哭嚎起来:“严大人,他要杀了我!这不合规矩!我还没吃断头饭呢!我不该现在上路!”
跟来的狱卒惊讶地看着语方知,道:“语公子?你不是替严大人送夜宵后就走了吗?怎么进来的?”
语方知此时进退两难,面对狱卒的质问,他更在意严辞镜的想法。
“严大人——”
“不必说了!”严辞镜转身离开,“是本官命他顺道看一看蝇婆的状况,人还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