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杜砚被吹进来的冷风激出一个喷嚏,严辞镜把帘子放下,转身回来就被杜砚伸手合紧了身上的厚裘。
严辞镜抬了抬下巴,把领子边缘的茸毛压下去,完全露出他那张玉似的脸庞,他淡淡道:“快到了,马上就能下车了。”
为了早日进城,驱车急了些,杜砚不大适应,又忍着不说,还是严辞镜发现他脸色不对,才叫杜松放慢车速,以至于进城的时候天黑得差不多了。
严府半年没住,各处都落了灰,不打扫肯定是住不得的,杜松一天都在驱马,杜砚又不舒服,严辞镜想着先去客栈将就一晚。
“大人放心!严府早已经收拾过了,热水热饭也早就备好,大人只管回府歇息便是。”
说话的是同在车外驱马的小五。
杜松杜砚有些意外,严辞镜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大概是语方知安排的吧。
“那就回府吧。”
严辞镜不震惊,杜松杜砚看见候在府外的语家家仆,真是震惊得不得了,打扫就算了,连门口的春联都帮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语家钱多到能吞并朝官府邸呢。
杜松小声嘀咕:“大门关着,从哪儿进来的呢?”
小五解释道:“少爷把那面有狗洞的墙打通了。”
杜砚惊得下巴都掉了。
严辞镜看着墙上的半人高的拱门,嘴角抽了抽。
小五笑道:“这门是方便仆人进出,如今都弄好了,明日便叫人把这个洞堵起来,大人别担心。”
严辞镜这才把目光移开。
找几个身手伶俐的家仆翻过来做事就好,怎么要大费周章地拆墙呢?
从长廊一路走进去才知道,不只是大堂收拾干净了,园中枯草也除净了,据小五说还种了好些花草,等开春就会长起来。
再是各房中修了火炕和火墙,连仆役的房中也设了,真真是财大气粗。
杜松拨着房中的炭盆,道:“严大人晚上再也不会被冻醒了!”
杜砚笑呵呵地给严辞镜布菜,搁了筷子,打手语:语公子待大人真好!
小五跟杜砚相处了十几天,大概弄清楚了杜砚的说话方式,点头道:“少爷待严大人是极好的,除了房中一应过冬的物品,还有灶房里过节的荤素都准备好了,严大人若是觉得缺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屋中炭火烧得旺,严辞镜不觉得冷,桌上的菜又慰了五脏,没什么缺的了,严辞镜搅动碗里的浓汤,摇了摇头。
小五看了眼杜松兄弟俩,道:“严大人放心,少爷知道您喜静,不会让旁人来打搅,也不会越过您的心意去添仆役。”
小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严辞镜不搭话,暗自思索,人未到晔城就这般高调,若是来了,是不是还要把马车开进严府,光明正大地跟他同吃同住了?
罢了,由他吧。
在江陵的时候,白日府中琐事繁多,晚上语方知吵闹,一天都不平静,回了晔城,没有什么事务要处理,只能在府中等着皇上的宣召,十分无聊。
只因严辞镜由位卑的翰林院修撰,到后来的户部侍郎,还没来得及在邺城官场结交太多的同僚,就被调去了江陵,所以上门探访的极少。
正好,严辞镜也不擅官场应酬之道,而且他还想赶快去见一见夏长嬴,把江陵见闻都说与他听,可惜小五现如今时刻跟在他身边,他有什么动静都瞒不住语方知。
他暂且,不想让语方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朝中的情况如何,他没有机会去梦华阁找幽素,那个地方布满魏成的眼线,他一时半会不敢靠近,如今,能知道朝局动向的方法,只有一个。
严辞镜离府去交了述职文书后,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拐出顺义大街,进了一条窄巷。
倒也是稀奇,快要下雪的天气,倒数第二颗树下竟还能安睡一个叫花子。
严辞镜从袖中掏出一文钱,递给杜松。
杜松接下,把钱放进了叫花子的破碗中。
叮当作响的空碗把叫花子吵醒,叫花子边抹哈喇子边抓钱,一文钱被他深藏进胸口里,脏兮兮的破棉袄勉强裹身,蓬头垢面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他也不道谢,飞快卷起铺盖,踹飞破碗,边跑边嘀咕:“有钱了有钱了!去叠翠楼逍遥去!”
杜松一听,气得要去抓叫花子,被严辞镜拦住。
“大人!你看他!”杜松气得脸红脖子粗,大骂叫花子活该流落街头,不想着吃饱穿暖,只想着逍遥快活,真是疯了!
“叠翠楼?”严辞镜故作好奇,“是什么样的地方?明日没事,我也去逛逛。”
杜松吃惊道:“大人!”
严辞镜问:“怎么了?”
杜松红着脸摇摇头,“大人只管去,我在楼外等您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们严,事业心很强啊
第118章 局势
杜松不敢进叠翠楼正合严辞镜的意,让他在外等着,至于隐在暗处的小五随他看去吧。
楼外,幽素等候已久,拂开眼睛闪光的一众姐姐妹妹,独自挽着严辞镜的胳膊把人带进去。
严辞镜勾着幽素的腰肢,走得极快,像极了饿狼似的嫖客,实则在躲其他女眷的搀扶。
幽素歪在严辞镜的肩上,笑靥如花,团扇拍开好几双伸过来的手,笑道:“少来!公子只要幽素一个人,你们就眼红去吧!”
一楼满是喝酒作乐的男女,台上舞女姿态翩然,舞出的尽是春意,要退场的花魁,抛了朵绢花进严辞镜怀里,引得楼里喧哗一片。
“公子——”幽素翘着兰花指,提溜起绢花,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啊!引得花魁姐姐也动了凡心。”
严辞镜无奈道:“幽素……”
“公子可是急了?快来快来,幽素等了好几个月,听说您去了江陵,待会可得给幽素好好讲讲江陵的好景致啊!”
幽素娇滴滴地靠在严辞镜肩上,借严辞镜披风挡着,在进门前,给严辞镜使了好几个眼色。
严辞镜知道要面对什么,早有准备,目光如同往常一样冷淡。
包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浓郁的暖香往严辞镜的衣领钻,严辞镜却觉得通体生寒。
一步步走去,身后欢笑声远去,仿佛走进阎罗地狱,他边走,边细数在晔城官场中迈出的每一步。
仇恨在一瞬间生长,他知道眼神骗不了人,在薄纱和珠帘遮挡内室前,严辞镜道:
“魏相。”
眼底窥见坐在里面的人没动,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帘子被打开了。
严辞镜看着抱着半裸女子的黑鹰,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重新唤:“黑鹰大人。”
黑鹰还是那副阴险的模样,隔了大半年,看起来还是那么讨厌,他丝毫不理会面前行礼的人,只专心跟怀里的女子的逗趣,捏着女子的下颌,笑道:“听说你在楼下抛了朵绢花给严大人?”
花魁娘子笑着点头,朝严辞镜抛了个媚眼,叹道:“可惜严大人不珍惜,转眼便丢了……”
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严辞镜没怎么在意,之前他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时,就没多给黑鹰好脸色,现如今在外当值,没在魏成手下做事,更不可能跟黑鹰热络。
“黑鹰大人有事,吩咐便是。”
严辞镜半点不随意,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倒也没惹恼黑鹰,反而让他高看了严辞镜几分,往日严辞镜冷淡而拘谨,如今去南地走了一趟,冷还是冷,但却越发俊美。
“严大人瞧着……被江陵的山水养得极好。”
“黑鹰大人有所不知,江陵先后遭受洪灾、疫灾,山匪之苦,入了冬才渐渐好起来。”
黑鹰听到这话,叹了口气,劝道:“有些话,我若是不说,严大人就要记恨魏相了”
“依严大人的资历,是断断不可能到江陵这样的富庶地当差的,魏相替严大人谋了好差事,又怕严大人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文书上交迟滞,并不是魏相有意刁难,实在是魏相想借此历练于你,你看,后来你不也做得很好嘛!”
“你也别说上面的人待你不好,我就多次跟魏相求请,让他不要太刁难你,所以魏相后来亲自上表治灾的部署,这才救江陵于水火。”
“既如此,多谢黑鹰大人提携。”
严辞镜面不改色,却在心中冷笑,置江陵万民的性命于不顾,竟说成是对他的历练?
到这里,严辞镜已经明白了黑鹰今日叫自己来的目的,不就是希望他不计前嫌,继续为魏相谋事吗?只是他述职完毕就要回江陵,京中乱局如何,他实在难以插手。
此时严辞镜已经被引入下座,侍女捧着热茶鲜果打转,黑鹰也笑得淫邪,看这阵仗,黑鹰叫他前来,只当个消遣。
见黑鹰说完话后,没立刻放他走,严辞镜只好跟幽素上演一场情难自禁的戏码,哄得黑鹰放肆大笑后,便让他自去享乐了。
临走前,黑鹰叫住严辞镜:“严大人在江陵似乎跟语家走得很近,你觉得,语家如何?”
严辞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不显丝毫情绪,对黑鹰说道:“商户再大,也不敢跟朝廷作对,语家深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没少往府衙跑,多年龟缩在江陵,守着早年基业不肯做大,坐吃山空罢了。”
黑鹰挥挥手让严辞镜出去了,笑道:“大殷首富,在严大人口中,竟是一文不值了。”
黑鹰最后那一问,让严辞镜血液逆流,手心都掐出血痕来,那副后怕的模样,连身旁的幽素都感觉到了,连问了好几句发生了什么事,严辞镜只摇头不答,满脑子回想着刚才与黑鹰的对话。
他只身回京,消息不通畅,还不知道京城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刚才黑鹰提起语家,有什么深意,又怕自己答错了,把语家牵连进来。
所谓关心则乱,说的就是此刻的严辞镜。
再是他满脑子想着语家,凝重的脸色跟叠翠楼中各处的笑语欢声格格不入,这就算了,连自己被幽素一路引进了她的闺房,都浑然不觉。
见着粉纱帐,粉金熏炉,又在雕花铜镜中瞧见自己有些恍惚的脸,才觉察出不对来。
“幽素,你为何带我回来?”
却见幽素面上的嗔笑已然消失,她带着严辞镜往另一侧走去,先朝屏风后施以一礼,恭敬道:
“先生。”
严辞镜绕过屏风,见着含笑坐在圈椅上喝茶的人,面上凝色更重,躬身行礼。
“先生。”
夏长嬴搁了茶盏将他扶起来,触到瘦长手臂,想起他在江陵差点丧命,观他面相,又不见丝毫麻木疲态,只是有些惊慌。
“惊平,你怎么了?有话坐下来说罢?”
“江陵官场要比晔城简单许多,你聪慧非常,必定是游刃有余,可如今一看,倒不像是那么回事,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严辞镜只摇头不语。
不敢说与语方知情定的事,更怕在夏长嬴面前流露出贪图安逸的嘴脸,与复仇无关的情爱实在多余,叫他在夏长嬴面前窘迫极了,他生怕夏长嬴会怪他不知分寸。
其实只要他不说,夏长嬴怎么可能知道?只是他一见到先生,就无法不想起当初跟在夏长嬴身后的初衷,远调江陵就已经将复仇之路生生拉长了,他竟还多了跟复仇无关的牵绊?
“先生,我……有错。”严辞镜在黑鹰面前的倔强一点都不剩了。
夏长嬴拍了拍他的肩,“我也没想到天灾和人祸,江陵都占了个满,你平安就好,查不出什么也没关系。”
因为孟霄曾在江陵做官,夏长嬴以为严辞镜去了能找到什么线索,但看严辞镜这自责的模样,想必是无功而返了。
接下来严辞镜把在江陵的见闻说了,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相反收获还不少。
“还不知,魏成跟那伙牙寇有什么关系,调令和虎符最先到达江陵,真的只是因为魏成想把支援的功劳都给二皇子吗?”
夏长嬴想了一会,道:“当年事发突然,魏成将两封信呈至御前,一封通敌信,一封北境边关急报,随后调兵虎符和缉拿罪臣的诏令齐发,大殷在一夜之间变了天。”
“如今你已经在郑朗处知晓,通敌信是伪造的,那么边关急报是否也不仅仅是边关急报?”
只是猜测,怎么都有可能,但边关急报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战后伤亡统计更骗不了人。
严辞镜道:“魏成任兵部尚书时,兵部早已经沦为他的党羽,如今他出任宰相,殿前司雷应天是他的人,侍卫司前指挥使因与魏成不睦,自请去南境,戍边多年,现侍卫司指挥使谢玄倒是我行我素,只不过他生得晚,更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
夏长嬴道:“除了魏成,还有谢大将军,谢缪,必定也知晓一二,只可惜大将军多年未进京。”
话说到这里,又陷入了僵局。
夏长嬴比严辞镜多活了几十年,性子更为沉稳,道:“此事急不得,眼下你的处境更为要紧,方才黑鹰都跟你说了什么?”
严辞镜如实答:“倒也没什么,只是提了一嘴江陵语家。”看夏长嬴并未流露惊讶,他问,“先生可知,为何他会提起江陵语家?”
夏长嬴答:“早先因江陵赈灾一事,副相陈少秋死咬魏成压下文书的举动不放,魏成不得不自罚三杯,挑了个小官出来顶罪了事,随后宫中出了大事,先是静嫔进献假燕窝,致使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接着静嫔之父,礼部尚书胡格,被查出官商勾结,宫中吃穿用度都被以次充好,回扣都进了胡格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