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要还有重要事情办么?”
难道萧棣嘴里的要事,便是摘几朵无关痛痒的荷花?
萧棣低头深嗅荷花,语气很是郑重无辜:“给哥哥摘花,难道不是要事么?”
荣公公:“???”
这花是给他们殿下摘的?
荣公公在风中彻底凌乱了。
眼睁睁望着方才凶如修罗的萧棣,捧着清透无辜的白荷乖乖朝太学走去,明明还是那身形,但眨眼之间,已从独行荒原的野兽,变成了家养的大狗。
满脸写着乖驯念主。
荣公公瞠目结舌,心里浮现一丝忧虑。
有些人的暴戾不驯是骨子里带的,别说萧棣眼下叫他家殿下哥,就算跪下叫爹,他也丝毫不信此人会真心拜服。
荣公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萧棣对他家殿下究竟有何图谋,才肯下了血本这般伪装自己……
他只是愈发莫名相信,只要是萧棣滋生了心思,定然是神佛都拦不住的。
*
夏风温柔,萧棣手捧荷花,不疾不徐的走到太学的窗畔。
谢清辞正在答题,忽然听到窗畔响起笃笃声。
他微微皱眉,抬眸看了看巡场的师傅,没有理会。
敲窗户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三短一长,守礼乖顺的让人无法拒绝。
谢清辞倏然拉开窗。
萧棣站在夏日午后的窗口,捧着荷花对他弯起唇角。
水珠挂在少年眉眼上,显出几分……洗濯后的丰神俊朗。
“阿棣送哥哥的。”萧棣悄悄将荷花往谢清辞手中一塞,不等谢清辞说拒绝,登时转身离开。
身影翩跹,只是望去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清辞愣住。
不知是因为萧棣看他的眼神,还是在这种场合下叫他这声哥哥。
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眼下来不及细想,趁师傅回头的前一刻,谢清辞忙将荷茎往下一拉,将荷花拢在袖中。
荷香盈袖,他用指尖轻捻薄叶,只觉得胸口扑通扑通的疯狂跳动,白皙的脸颊,耳根都泛起粉色。
*
“你怎么才回来?”守门的师傅不满的看了萧棣一眼,哼道:“时辰恰恰好,你若是再晚片刻,就要超时了,也不必再答题考试了。”
萧棣道声歉,快步回到了座位上,不经意间瞟过楚王的位置。
楚王皱眉沉思,卷子还有小半张未做。
“还有半盏茶的时辰,便要收卷了。”许徽舟看萧棣现在才来,眉宇间有些忧虑道:“还能做完么?”
萧棣落座,淡淡道:“试试吧。”
说罢,目光飞速掠过卷子,提起笔埋头答题。
片刻后,便有人上来收缴答卷。
萧棣搁笔,将考卷递上。
接过萧棣卷子的少年飞速的掠过几道算学题目的答案,见自己和萧棣写的一致,才略略松口气。
他记得萧棣出去的时辰也不短啊,没曾想这卷子倒也能答得满满当当。
*
谢清辞交过卷子,眸光定定落在莲花上。
也许是巧了,上一世,萧棣倒是也送过他荷花。
只是那时的萧棣暴戾血腥,连荷花都沾染着杀伐之气。
这一世的荷花,却漾着少年的青涩赤诚。
前几日因为刘恢对萧棣存下的芥蒂,渐渐消散。
萧棣眼下,倒是一厢情愿的对他上心。
每晚准时睡那小榻,一脸无怨无悔,就连考试出个门看到荷花,还要帮他采摘几朵……
谢清辞唇畔衔起笑意,轻轻揉了揉尚在生长的花苞。
*
下了考场,许徽舟一眼看到谢清辞手里举的荷花。
夏日新荷绰约生姿,许徽舟亦很是喜欢,奇道:“考着试你从哪儿变的荷花?”
谢清辞没来由滋生出几分自豪,看向萧棣道:“诺,是阿棣趁师傅不备,从窗口送的。”
许徽舟一怔,随即转头对萧棣笑道:“阿棣考着试溜出去采荷了啊?这荷花倒是送的份量极重。”
萧棣眉心拢起,并未搭腔。
哥哥叫他阿棣,胸口都翻滚着欢愉。
可眼前这个许徽舟,竟然也有样学样,顺着哥哥的叫法唤他。
他凭什么能顺着谢清辞的关系唤人?
不是只有拜过堂的夫妻才这样么?
许徽舟并未察觉萧棣对他的嫌恶,还在笑着和谢清辞讲盛荷花的容器。
“我之前送你的汝窑白瓷还在么?瞧着也能盛下……”
“用青釉春瓶也可以,玉壶春瓶的模样配荷花倒是恰好……”
许徽舟似乎对那荷花格外感兴趣,一路上说了不少适合的瓶子。
谢清辞始终带笑听着。
萧棣眉眼却凝结了浓重阴云,缓缓握紧掌心。
这花是自己送给哥哥的,和他许徽舟有何关系?
倒让他在此上蹿下跳!
萧棣咬牙,偷偷瞥了一眼谢清辞,看到他听得认真,也不好阴阳怪气的打断。
殿下……他定然很喜欢听这些吧。
殿下似乎天生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他能轻易分辨出哪些是珍贵的雅致的,从而选取最金尊玉贵的衣食物件。
他喜欢抚摸长毛猫温热的身子,喜欢那劳什子帐中香,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漂亮易碎的瓷器。
喜欢各种在他萧棣看来,空有精细外貌却无用的皮薄东西。
这么推算下来,谢清辞会不会还喜欢一个……精雅玉质的许徽舟呢?
萧棣冷冷皱眉。
*
总之细细想来,谢清辞心仪的精致温雅和凶蛮冷戾的自己还真是……迥然不同的风格。
由物及人,自己这般冰冷煞气的模样,谢清辞在心底,大约……也是避之不及的。
这么一想,谢清辞太学这几日为何倏然冷淡,便也有迹可循。
萧棣深吸口气,心口还是泛起一阵抽痛。
他心知肚明,他和谢清辞,一个是海棠春睡万物生,一个是风刀霜剑夺人命。
从来都不该在一方天地。
本是无妨的。
他自有法子让天地相融,大不了,撞开,撕碎,重塑罢了。
可如今,和谢清辞同片天地的许徽舟翩然而至。
他们二人……宛如生在温香处的双璧,处处登对养眼。
随意捡一段旧事,便是聊不完的话。
许徽舟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提醒他,那雨夜后的星辰皓月只是惊鸿一瞥。
注定是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萧棣跟在二人身后,压下心头的焦灼烦躁,悄然握紧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不知道棣棣你是顺手考个试,还是顺手杀了个人?
第34章 粗陶宫荷(1)
偏偏许徽舟茫然不觉, 还作势想替谢清辞拿着荷花。
一只大掌伸过来,冷冷扣住许徽舟的手腕。
“我的东西,就不劳烦许公子了。”
说罢, 萧棣便横腕一拦, 将那荷茎牢牢握在掌心。
力度之大, 让站在一旁的荣公公都怀疑这几束花会不会被他拦腰掐断……
萧棣面色冷戾如沁寒冰,拿着绰约的荷花, 都像是斩人利器。
谢清辞微微挑眉。
自从许徽舟到了自己身边, 萧棣的脾气倒是愈发大了。
冷风阵阵, 许徽舟笑容一僵, 不知不觉离谢清辞更近, 语气仍如潺潺春溪般温润:“……小将军不必和我见外,我和清辞从小一起长大,你和他交好, 以后与我也如同自家人……”
许徽舟比萧棣大几岁,但为人和煦温润, 对无爵无职的萧棣也尊称一声小将军。
他穿着太学的白衣长衫站在谢清辞身侧,如覆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萧棣轻眯眼眸, 不急不缓的淡淡应下。
小……将军?
自家人?
许徽舟这番话俨然是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此刻, 他正以谢清辞至亲好友的身份自居,不动声色的拉拢自己以表亲近。
许徽舟……他又有何资格说出这番话。
电光火石之间, 旁人还未觉得如何,荣公公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刚见识了萧棣杀人的决绝模样, 此刻看萧棣勾起的嘴角,都能联想到小兽猎食时露出的森森獠牙。
危险又致命……
他一路都提着心,生怕萧棣暗中对许公子下手……
还好, 萧棣只是寸步不离的紧随在殿下身畔,没有任何出格举动。
荣公公徐徐松了口气。
似乎……只要殿下在这恶兽身畔,那动辄夺人性命的獠牙和利爪便被小心翼翼收得很好。
特别是自从屋檐上挂了几盏灯后,流云宫的人谁不对乖顺沉默的萧棣赞不绝口呢?
偏偏是他,看到了这人的真实模样,吓得做了好几次噩梦。
荣公公想着想着,都有几分心疼自己了。
*
三人回到宫室,荷花在夏日折射下潋滟生辉。
许徽舟已把方才的些许不愉快淡忘,兴致盎然的寻名贵的官窑瓶插花。
“清辞来看,这是我曾对你说起的汝窑清瓷,和这荷花恰好……”
瓶身光可鉴人,纹路无一处不雅致。
谢清辞手持荷花随手轻转,荷花尖尖角染上不为人知的清透粉霞,像是夏日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耳朵听着许徽舟说笑,眼神却不由飘到了宫外。
萧棣……看到许徽舟拿了那花瓶,便沉默着一转身出了门。
也不知又动了什么心思。
谢清辞正思量间,萧棣身影已再次出现在门廊处,唇角微翘,背手大步流星走来。
谢清辞胸腔莫名一跳,飞速别过眼看向许徽舟,笑着应和:“是啊,汝窑清荷,堪称双璧。”
“只是这配法倒是随处可见。”萧棣一进门便看到某人言笑晏晏的和许徽舟说笑,心底冷哼:“殿下,臣方才也去寻了花瓶。”
说罢,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放至身前。
微带薄茧的手掌上,赫然托着一只粗陶胆瓶。
陶器坚硬粗粝,纹路甚是狰狞。
萧棣从甘肃某地带来的粗陶,大约是从砂砾风沙之地锤炼出来的。
薄如春花的谢清辞捧着宫荷站在光晕中,萧棣托着粗陶立在门廊的阴影下。
“这瓶子已闲置许久,”萧棣示意谢清辞将荷花置入:“恰缺摆件相配,和这荷花相衬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又近乎剑拔弩张的看了许徽舟一眼:“许公子那瓶子太精细,倒衬不出这荷的清雅了。”
许徽舟只是轻轻勾唇,并未如萧棣那般由物及人,他倒真觉得萧棣手中这古朴厚重的粗陶有些意趣,笑道:“我从未看到如此搭配,粗陶宫荷,倒是耳目一新。”
谁知他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阿棣也许不晓得,这荷花是玉蝶雪荷,宫苑贵客,甚是娇气。将养定要极为精细,这陶器粗粝吸水,雪荷又是水培,时日久了……岂不是要干涸而死。”
许徽舟唇角带笑,甚是谦谦君子:“非粗陶不妥,也非雪荷有碍,只能说两者不是很相宜。”
“我会照料。”萧棣冷道:“不必许公子费心。”
谢清辞忍俊不禁的摇摇头,萧棣眉梢眼角皆是锋芒,倒还有几分孩子心性。
争这口无用的闲气,还真是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可爱。
谢清辞轻翘唇角,抬手将荷花置入那陶器中。
粉瓣尖尖的荷花被粗陶一衬,愈发脆弱盈然。
见此情景,许徽舟也只淡淡一笑而过。
他本是养花高手,倒也真想看看这娇气的宫荷,能不能在萧棣那粗陶中安然存活。
三人乍看上去,仍然是和谐轻松的氛围。
只有荣公公看到,萧棣小心翼翼护着那束瓣尖透粉的宫荷,望向许徽舟背影的眼神,充满凶煞忌惮。
……
他只是想不通,向来疏朗温谦的许公子,是怎么又得罪了萧棣……
*
晚间,许徽舟留在谢清辞宫中用膳,他向来善谈,坐在谢清辞身畔,二人笑语一直没停过。
萧棣坐在卓畔,轻抿着酒,始终沉默用膳。
轻垂的长睫,巧妙遮住眸中渐渐腾起的杀意。
用完膳站起身,萧棣恭敬的朝谢清辞拱手告退。
他平日里本不会这么早退下,但今夜故意用了小心机。
果然,许徽舟目光定格在萧棣背影上,面上闪过讶异。
萧棣大摇大摆耀武扬威走去的方向,分明是……谢清辞的寝殿?!
“清辞,阿棣怎么去你寝宫了?”许徽舟露出几分困惑,玩笑道:“难道他和你睡一处?”
带着笑意的一句话,却让谢清辞眼波倏然一抖。
“啊……只是这两日。”谢清辞抿口茶压下慌乱,强笑解释道:“我最近心绪不宁,太医说也许是和宫中阴气重有关,想着阿……阿棣倒是强健的模样,便让他来驱驱邪秽罢了。”
这也不是很出格吧?
他睡他的床,萧棣睡那小榻,整夜床不犯榻的……
没错!只是和……驱邪工具共处一室罢了!
再说这一世,萧棣受了他不少恩情,自己夜里用用他也是理所当然?
想得通透明白,耳根却忍不住的涌上热潮。
如同做了见不得人之事。
“你还信这个?”许徽舟笑了,他近日也听到宫中有不少流言,只是没想到谢清辞还特意叫萧棣辟邪秽:“世上哪儿会有神鬼亡魂?都是宫女太监乱嚼舌根。”
谢清辞垂眸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