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日头望去,能依稀看到谢清辞正一脸笑意的仰脸,和马背上的谢怀尉说些什么,眼眸里盛满了亮晶晶的艳羡。
像是落了春夜的星辰。
萧棣倏然握拳,不由想到——
那个动作他也会,还是他八岁时就会的伎俩,谢怀尉也就是骗骗外行人罢了。
谢怀尉讲得很是兴奋,他似乎在讲解骑马的姿势,还一股脑怂恿谢清辞上马。
萧棣装作漫不经心的走出房门,瞥了一眼,发现谢怀尉拿着缰绳的姿势也和那书上不同,显然是自己的经验。
他又冷冷想,若是谢清辞按此人所说学马,岂不是要误人子弟?
到时出了事,说不准还要让自己顶缸。
萧棣大步走上前去。
众人见到他一身冷意的走出来,一时间都怔在原地。
萧棣走到谢怀尉面前,缓道:“你骑马时手肘的姿势有误。”
谢怀尉笑意登时僵在脸上,他认出萧棣,语气里有几分轻蔑:“每个人的习惯都不一样罢了,这有何对错?本王用这姿势骑了半辈子的马,不知取了多少项上人头,用你来多嘴?”
昔日在战场,他和萧棣便互相敌视较劲,如今身份云泥之别,萧棣竟又来挑衅他。
“战场上马速快,纯属侥幸。”萧棣不卑不亢道:“而三殿下骑马较慢,需长时间握着缰绳,这样的姿势不会趁手。”
谢怀尉莫名一滞:“……”
萧棣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既然要学,自然要学最正确的,如果一开始走了岔路,岂不是难纠正。”萧棣语气淡淡道:“难道你还想让他再摔一次?”
谢怀尉本来气势汹汹,但一听此话立刻蔫了,他认字少,又因为谨慎总觉得没底气教谢清辞。
谢怀尉看了看自家弟弟,对萧棣哼道:“难道你能教好清辞?”
萧棣微微蹙眉。
他的心思本不在教谢清辞骑马上,但不知不觉,竟然说了这么多和除掉庞章无关的废话。
那人摔不摔,和自己有何关系?
心里这么想着,却不由得引马走到谢清辞身旁,不容置疑道:“先上马。”
谢清辞肩头下意识的一缩,也不知怕的是马还是牵马的人,鼓了鼓勇气才道:“这个马缰,你会一直牵着对吗?”
萧棣冷眼旁观谢清辞慢吞吞坐在马鞍上,漠然开口道:“要信你自己。”
他看得出谢清辞显然害怕,只拉着马缓缓走着。
“萧棣你放肆!”谢怀尉立刻从方才展露身手的得意中清醒过来,阴了脸色警惕的跟上:“你当心啊!敢把我弟弟摔了你有八条命也赔不起!”
察觉到坐在马背上的谢清辞身形紧绷,萧棣瞥他一眼,缓缓道:“它们都是训练好的马驹,血统优良,若无特殊情况,不会无缘无故惊马。”
跟上来的谢怀尉一听,又开始莫名得意道:“你看,我说我选的那马不容易受惊吧?唉,当时也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
说着说着,谢怀尉不由得一顿……对啊,萧棣不提醒他都忘了——那马向来温顺,怎会忽然受惊发狂呢……
提起此事,谢清辞故意冷下声音,透出几分孩子气的责怪:“二哥你偷偷嘱咐庞章杀了我的小马,别以为我不晓得。”
“我嘱咐庞章杀了你的马!?”谢怀尉回过神,一脸问号:“本王什么时候背上这桩命案的!?”
“就那匹把我摔了的马。”谢清辞发丝垂在侧脸,气呼呼哼道:“还不是你恼羞成怒,杀马泄愤。”
“我最近怎么总背黑锅?”谢怀尉苦笑道:“我那时候照顾你都来不及,怎么还有闲情处置一匹马?”
谢清辞心下一凛,嘴上却不依不饶道:“那我的马怎么说没就没了?”
谢怀尉倒吸口凉气,痛苦的皱皱眉:“……总之不是我,大不了,我再去给你找个一样的呗。”
谢清辞看向他道:“真不是你下的令?”
谢怀尉脑子一懵,拼命回想:“……啊,我方才又想了想,好像……似乎……也有可能是我?要不我再好好回忆回忆?”
“……不必。”谢清辞说得没半点犹豫:“别再难为自己的头脑了,先歇歇吧。”
谢怀尉也不知是暖心还是扎心:“……”
他家的弟弟真体贴啊!只是这关怀的话怎么听起来让人有些别扭呢?
谢清辞坐在马背上,依然在琢磨那匹马的死因。
若此事并不是二哥下令,那推锅给二哥的人必然是知晓二哥的性子,因为二哥向来心思豪放,又是在仓促之时,他究竟是吩咐了还是没吩咐,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
谢清辞缓慢的顺着思绪,若二哥没有下令,为何会有人着急处置那匹马呢?
是要去遮掩什么?
在剧情里,谢清辞只想着用骑马犯禁一事疏远两个哥哥,但并不知道会惊马,算起来也是实际的受害者——那会不会是有人连带着将谢清辞也当成了棋子,借坠马一事推波助澜,让两个哥哥的矛盾更激烈呢。
只是上一世的他身在局中,丢了意识无知无觉,即使看了那书,也因时辰有限只翻阅了自己的部分,别的地方都是朦胧的光影,看不真切……
那……是不是其实在此时,已经有人在幕后布局了呢?
谢清辞垂下眼睫,萧棣所说的话,更让他相信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与此同时,谢清辞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骑马,思索时甚至忘记了自己在马背上。
他之所以恐惧,还是因为担心马会毫无预兆的发疯,但此刻他晓得那是有原因的,心魔自然会迎刃而解。
萧棣也察觉到了谢清辞的变化,声音低沉道:“听说殿下曾经惊马,现下不怕了?”
“哎哎哎——别提了,你是没见到惊马的场面,别说是清辞,就算是我,想起来也头皮发麻。”谢怀尉心有余悸道:“那马忽然就像箭似的往前冲,我们都来不及反应,到最后更像是疯了一般摇头摆尾,好几个人都拉不住……”
萧棣皱皱眉。
他对危险向来敏锐,这番话立时让他想起燕铭拖他时骑的马驹。
萧棣听说过,那些人为了更好的折辱自己,去给马驹喂了催情癫狂的药,马驹当时精神抖擞横冲直撞,但过不了几日,马就瘦脱了形虚弱夭折……
那匹马昂扬激动的模样,和谢怀尉所说的很是相似,只是谢清辞那匹更凶险一些。
而谢清辞身畔的庞章,不仅动手杀了马,还曾和燕家私下来往……
萧棣瞥了一眼庞章,神色微沉。
……难道他是从食料上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棣棣:你们猜哥哥会夸我吗?
第12章 惊马(2)
萧棣瞥了一眼谢怀尉。
此人是个没脑子的,让此人发现线索定然不成,但若是有意的把线索铺陈在他眼前,引导他去发现幕后之人,倒是个可行的法子。
萧棣眯眸,夜色沉如墨,他孤身一人悄然来到马场。
他已经猜想得七七八八,现下要做的,是最终证实。
月亮高悬中天,马厩里的几匹强健的马驹垂尾静立,显然是在休憩。
萧棣目光掠过马厩。
有处是空的,且槽内并无粮草。
萧棣眼眸闪过锐利:“这里的马呢?”
马奴认出他是白日伺候殿下骑马的人,也不敢怠慢,赔笑道:“这儿……这地方本就没有马啊!”
“是吗?”萧棣声线沉冷:“地上的马蹄印还在。”
马奴一滞,来人虽还年少,但一双黑瞳冷戾深幽,又恰是无人的夜半时分,他不由得脊背发紧。
萧棣也不再追问此事,扫视了一下槽枥道:“你从何时开始养马?”
马奴忙道:“小的……小的养了十几年了。”
“槽枥的马料向来都是新草盖旧草,不曾有如此干净的。”萧棣目光落在没有遗留半点马料的槽枥上,冷冷道:“若不是你不会养,那就是有意为之了。”
那马奴一惊,没想到萧棣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忙支吾道:“此事和小的无关啊!这……小的也是按大人们的吩咐……”
“是谁的吩咐?”
那马奴一滞,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犹豫。
脖颈处一凉,是冰冷的刀刃。
“殿下前几日从马背上摔下,想必你也知晓。”萧棣那双黑眸锁在他身上,声音透出几分凌厉:“我特地来查此事,你若是敢隐瞒,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萧棣眸中寒芒闪过,如索命修罗般令人颤栗。
“我们真是按吩咐行事。”马奴吓得腿一软,颤巍巍跪下,他能看出来,眼前绝对是个不要命的主:“是殿下身边的庞……庞章公公让换的粮草,他是殿下身边的人,最是得宠……”
萧棣冷冷打断:“他什么时候吩咐的你?”
“很早就吩咐过。”马奴颤声道:“我说这些马不必每日更换食料,他还说那是从前,殿下骑的马,自然是每日都更换打扫槽枥,若非如此,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是么?”萧棣环顾四周,轻嗤道:“如今你怎么不曾换?”
马奴忙道:“这……自从陛下登基后,庞小公公也逐渐忙起来,之前总是来马厩看看,最近也不来督促了,小的……小的也就按照从前的养法……”
萧棣缓缓眯眸。
庞章对养马一事,还真是上心,上心到连食料和槽枥,都要亲口嘱咐。
之前百般看重,如今却再也不露面,萧棣冷笑,此人定然是觉得惊马之事已了结,自然也不愿再来此地。
早早下命令严控马料,也是为了顺利掩盖事情真相罢了。
看来此事背后之人早有预谋,却没料到再精密的计划也会露出马脚。
萧棣瞥过空了的位置,道:“这匹马怎么死的?”
“前几天忽然暴瘦,没几日就夭折了。”马奴这次没敢再遮掩,如实道:“他摔了殿下,我们还在想怎么处置他,结果没几日就瘦成了马架——我们都说殿下有天子庇佑,身负气运,那马冲撞了他,自然没好下场。”
萧棣眯眸:“这又是谁说的?”
“……也是庞公公给我们说的,他是殿下身边的文书,最会说话,什么不好的都能说成有趣的事儿。”马奴顿道:“殿下的病好了,那马也没了,这是上天的运数,让我们不必再提。”
萧棣眸中腾起杀意。
想借助上天运数掩盖自己私下做的手脚,
这个庞章,倒还真是生了一张巧嘴。
月光冷冽,萧棣转头看向那马奴道:“殿下惊马一事,这几日必会有人再来问你——”
马夫一惊,喃喃道:“可是……可是小人只负责喂马,什么都不晓得啊……”
“事情还偏偏出在喂马上。”萧棣压低声音道:“马的食料有问题,你能躲得过?”
那人轻轻一抖,求助似的看向萧棣。
“你不必慌乱。”萧棣冷道:“按我的嘱咐照实说就好——”
*
第二日,萧棣依然像往常一样,一早到了后院,准备侍奉谢清辞骑马。
谢清辞想是没睡足,如玉的脸颊恹恹的,他换了一件竖领的外衫,白皙的脖颈被衣领遮住大半,像是严丝合缝待人剥解的珠玉。
他身边始终跟随着两人,一是春柳,二是庞章。
庞章的确颇得谢清辞信任。
萧棣心思微微踌躇,控制着马速慢了下来。
谢清辞驱驰了半晌,却见马只围着一个地方打转,也觉出了不妥,疑惑道:“马有问题?”
萧棣淡道:“连续两日跑动,马儿定然会疲乏。”
这就疲乏了吗?
谢清辞没想到马儿这么不耐骑,面上闪过疑惑:“之前的马驹连续跑了好几日也很是精神,那段路程似乎比院子里的长很多。”
萧棣黑眸望向他道:“是那匹让殿下受惊的马驹?”
谢清辞揪住缰绳,点点头:“它们不都是西域良驹么?难道体力还有差别?”
萧棣察觉到自己提起从前那匹马驹时,庞章的表情登时僵硬。
“西域的良驹刚到京城,倒也有不少萎靡不振的,若是碰到极为亢奋的,反而要警惕。”
谢清辞偏头望向他。
“用药。”萧棣瞥了一眼庞章登时发白的脸庞道:“京城有不少催*情的药物,用在马匹身上可以让他们焦躁激昂。”
谢清辞耳朵尖泛起红晕,低声道:“这……还能有这种药……”
“有的,京城有不少人会在赛马时用,不少铺子里都能买到,只是要控制好剂量,免得马匹事后丧命。”萧棣声音微顿:“殿下若有意,不如……让庞章去看看。”
春柳冷哼一声,显然对萧棣支配庞章很是不满。
庞章眸光一缩,不由得面色明显发白。
萧棣在此时说这些话,倒像是意有所指似的。
“不必。”谢清辞摇头道:“我骑马本也是散心,它们都是战马良驹,何必用这些招数摧残糟践?”
萧棣只是微微提点,之后便绝口不提。
谢清辞脑海中回响着方才的话,用过药的马驹激昂振奋,之后却可能会死亡……
谢清辞轻轻垂头。
纷乱的思绪,因着萧棣无意间所说的那句话拨云见日。
*
几个人练完马,日头已然落下,萧棣特意牵马还回马厩。
有一人始终跟随在他身后。
萧棣嘴角噙了一丝冷笑,牵马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