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忍着心头情绪,亮了火折,弯腰将昏睡的萧祈往肩上一背,顺着阶梯下行。
头顶的喧嚣渐渐远去,眼角的热意却慢慢堆积,每下一步,他就在心头默念一个名字。
“无名、赵成、芳华、芳草……墨墨”
到了曾住过一晚的那间黑狱,他终于体会到萧祈当日将他关押在此的那份心情,自他入了王府,开始接纳开始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后,他再也不是什么野鬼,而是一个有了牵挂,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人。
脚步微顿,他将背上的萧祈往上托了托,背得更稳当一些,压下所有的思绪,加快了身形。
……
大定国坤元十年的六月二十,注定是个举国皆惊,民议哗然的日子。
这一天,皇帝陛下失去了期盼已久的龙嗣,皇后娘娘因悲伤过度陷入了长期昏迷,罪魁祸首安王萧祈则被连夜处决,甚至没有顾忌他皇族宗亲的身份,以谋逆之罪在朝日殿前广场上行了鞭尸之刑,形容之惨当场吓软了一票文官,失禁后的骚气甚至连角楼上的巡卫都能闻得到。
官方说辞如此,可不知哪里传出的风言风语,据说事实本不是这样,原来是因为皇帝与安王争夺花魁重楼上了真火,导致的兄弟相残。
重楼绝代美人,那是安王殿下的命根子,甚至为他散了万花国独宠一人,自然不肯相让,于是皇帝编出个罪名来,非要强抢弟夫,皇后娘娘则是被这件事情气到流了产,方才昏迷不醒的。
这个版本,明显比官方那个更耸动,更具传播力,没两日的功夫,就已是街知巷闻了。
消息传到丞相府时,江淮仁因接二连三的打击急出的病症更重了几分,可江淮武忌日的百天已到,他仍然强撑着病体,召了高童一起前往了灵堂,棺木只微微开启了一角,熏人欲醉的酒气便散了出来,江淮仁急怒攻心,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便已晕倒在地。
于是上都城私相议论的八卦又多出一条,丞相因爱女的遭遇悲伤过度中了风,已经上书乞骸骨打算告老还乡了。
五日后,城郊玉泉山庄。
萧祈顶着一张络腮胡的假脸,对面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行了个大礼,由衷说道:“替我谢谢府尹大人,此恩铭记在心,话无需多说,且观来日。”
中年男子回个礼,应道:“尊下这番话小人一定带到,程大人还说了,上都的出入城禁止令要等北征军班师十日后方才解除,尚请稍安勿躁,安全为上。”
萧祈微微点头再次谢过,那人双手一拱,告辞后转身离去。他则单手抚上了刚被送来的那具玉棺,就此沉默不语。
楚归心中暗叹一声,也没上前打扰,先行出厅做祭奠的准备。
傍晚,山庄不远处,依山傍水的一处土丘顶上,添了一座新坟,简易的木制碑上四个手书大字。
“萧护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 萧祈:今生你护我一生,来世我一定护你一世,兄弟,走好。
第83章 倒戈
盛夏的夜,就连习习的晚风也带着丝燥热之气,楚归循着记忆中的方子,亲手煲了凉茶为王爷消暑,到了书房门口,却又踯躅了许久。
自前日将无名的遗骸落地为安后,他家王爷的情绪已稳定了许多,这两天晨起练功,午后便一直埋首写写画画的,现下都已二更天了,仍然在挑灯夜战,可见思虑与谋划的深远。自己的要求,会不会又打乱他的计划?
定了定神,推开门,他将凉茶放在桌面,对萧祈说道:“我想去丞相府一探。”
他们现在栖身的这个地方是宗正的别庄,也是皇族的私产,算不得十分的安全,原计划等阮纪行及熊粱回京,上都城解了封锁之后,一行人再同往萧祈的封国锦州,图谋后事。
可他今日听山庄仆役的议论,江淮仁中风在床,怕是时日无多了,若他们再去了锦州,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向那人讨债。
萧祈显然也是得了风声的,抬头望着他,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沉默了一小会儿,回道:“一起去吧,我也有事想要问他。”
应的爽快,可楚归反而不踏实了,他上前一步抚向桌面那只大手,问:“真见了人,万一忍不住出了手,不会对你的大计有什么影响么?你不要因为将就我就随口答应,多想仔细些!”
话说完了,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复无常,可他没办法不担心。
毕竟是他的莽撞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导致了王府的覆灭,萧祈醒来后虽然没有说过半个字,但他心中的愧疚丝毫未曾消散,独来独往的孤狼一旦被爱意这条绳索捆住了,那便再也任性肆意不起来了。
萧祈站起身,掐着腰将人放在了桌上,高度正正合适,方便他眼对眼,鼻尖擦着鼻尖的教训人。
“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野鬼么?我的小归没做错过什么,无需这样小意。我和萧祉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没能料敌于先护好自己的手下,那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
而且,他如今这样痛快的将掣肘统统除掉了,又迫不及待宣告我的死亡,想来必会得意忘形,呵,暂且让他一着吧。”
提起这个,楚归另有疑惑:“我替无名整理遗容时,他的假面分明有了残破,崔成林怎么会认不出来?”
萧祈伸手在楚归面上摩挲着,“哪可能认不出,故意而为罢了,先从政治层面将我彻底毁灭,日后我就算露了面,身份就先要存个疑,更遑论其他?这些小人伎俩你无需费脑子,彻底养好心神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务。”
解释完,手掌挪到下巴处轻轻一抬,给了他长长的一吻,用行动来消除他心头的不安。
此举确实有用,一个亲密的热吻结束,楚归的凤目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流光潋滟的不可逼视。
两人再商议几句,拾掇好一身夜行衣,临出发前,萧祈还没忘了楚归的一番心意,将他亲手端来的凉茶一饮而尽。
许是近日接连大事发生的原因,城里添了许多值夜的巡卫,只是难不倒轻功卓绝的两人,没怎么费功夫,就已转到了东园丞相府。
萧祈幼时常在这府里走动,十多年过去竟然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有他带路,寝居进的很是容易,随手点晕了伺候的几个婆子,两人便愣愣盯着床上那人发呆。
三个月未见而已,原本器宇轩昂,气势凌人的百官之首,竟已满头白发,骨瘦如柴的躺在榻上,若不是那双长及颧骨,标志性的寿眉,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就是江淮仁。
这人一动不动的躺着,眼睛也微微睁开,可浑浊的目光压根没有焦点,丝毫不知有大敌临门。
面对这样一个重病惨淡的老人,再回想他往日朝堂上一字千钧的模样,就连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楚归都不由泛起了一丝怜悯,进门前握紧的拳头不由就松了松,有些茫然的朝着萧祈看去。
萧祈同样有不忍淬睹之感,他与江淮仁的接触更多些,感触自然也更深刻一些,仿佛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骤然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崩塌了。
他扯下了络腮胡的假面,走到床头,直视那双浑浊老眼说道:“大舅,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儿时的帐还没与你算清楚呢,你倒先应了老天的惩罚,这让我们做晚辈的该如何是好?”
江淮仁的眼珠微闪,鼻子里发出细弱的“嗯嗯”声,像是竭力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已完全失去言语能力的他,既不能说又不能动,只能奋力将眼睛张大一点,透出些极度复杂的神色来。
“认出我是谁了?”萧祈问。
江淮仁缓缓一眨眼,表示认得的。
萧祈开始一五一十的说着实话,实话却最最伤人:“小归没有去行刺皇后,我们没那么丧心病狂对一个孕妇下手,她应该是撞见了不该看见的场面才受惊过度的。
还有,江淮武也死得不明不白,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你们呵护扶持了那么多年的皇帝陛下,看来忘恩负义的紧呢,丞相大人,当年屡次向我下杀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呢?”
答自然是不能答的,可江淮仁眼中的泪水顿时止不住的往外流。
萧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你还要替他隐瞒下去么?真以为杀上几千人,就能将他那见不得光的身世遮掩干净?老天爷看着呢,谁也逃脱不了。我今日来就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对父皇下最后杀手的是你,还是他?若是你,就眨个眼吧。”
江淮仁的泪水依然往外冒着,只是眼睛睁得直直的,一眨不眨。
萧祈重重吸了口气,再没说话,将位置让了出来。
楚归靠到近前,半晌没有说话,江淮仁对着这张陌生的脸也有些迷茫,不自觉转着眼珠子,想要再次寻找萧祈的位置。
“是假脸,你自然不认得。懒得摘了,就算看见真的,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朔元二十三年漏网之鱼罢了,本来想质问你详细的过程,我家中到底与萧祉的身世之谜有何关联,但看你现在这幅样子,就算你良心发现想说真话,怕也说不出来。
江、淮、仁,这名字我不知念了多久,念了多少遍,可真到了这一天,我若是一刀结果了你的性命,怕反而是成全了你吧?
你合该受这样煎熬,看着至亲一个个离你远去,还是被你最疼爱的亲外甥害的,你却毫无办法,只能一个人躺在这里等死,等着彻底腐烂成一滩谁也懒得看的枯骨,这种滋味,对一个曾经将全天下握在手里的人来说,怕是比死还要难堪,还要难忍对不对?”
楚归终于开了口,语气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平和,就像与人话着家常一样,将他的来意说了个清楚。
江淮仁鼻中的“嗯嗯”声又响了起来,眼球急速的向左转动,似乎在示意着什么,引得两人不由自主都朝着那处看去,一面光滑的白墙而已,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楚归靠得近些,又想起以前王府里那些密室密道的,心中一动,眨眼就上了床榻,伸手向墙面摸去。
这一摸,确实摸出了区别来,有一小块方形的墙皮比其他水平面凹了几丝的样子,没有把手可以拉,他便尝试着推了推。
一推之后那块方形墙皮反而静静的弹了出来,不大的一个抽屉里,一条鼓鼓囊囊的素色锦囊嵌在其中。
楚归回头扫了萧祈一眼,就手拿出锦囊朝向对方一抛,接着将墙皮恢复了原样,再度向床榻上的江淮仁看去。
那人的眼泪又开始流个不停,已经糊到睁不开的程度,再也看不清他的眼色。
“走吧。”耳边传来萧祈的招呼,楚归没有犹豫,闪身跟上了。
一路潜行,回到山庄时天色将明未明,两人进到书房将门栓好,楚归点起火折燃了蜡烛,桌边的萧祈则掏出那个素色的袋子打了开来。
内容物杂七杂八,看上去年代也有些久远,有当年灭口的人员名册,有钟林为江家家仆的契纸,两三份涉事人员的画押自述,最最重头的,是江淮仁亲笔的罪己书!
笔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萧祉机关算尽,大索天下灭杀所有证据,却没想到证据最全最完善的地方,竟然在他岳丈床榻边的墙壁上。经年累月不知挂了多久,静静等待着昭示的这一日。
楚归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随后又有些庆幸,还好一时心软,找个理由放了那将死的老头一马,若不然,一见面就将他戳死了,这些证据岂不是要彻底湮灭个干净?
萧祈仔细的查验过一遍,又小心原样折好,虽然没有像楚归这样喜形于色,可紧锁了多日的眉头也终于平散一些,沉声说道:“还有三天,北征大军班师,待纪行回来操持着局面,我就与你一起去趟隐脉,将遗诏拿回来。”
……
说是三日,结果当天下午,阮纪行与熊粱就已到了。
阮纪行此趟原州之行,虽然没有求来援兵解青州之围,可他借着惊人的学识与死缠烂打的招式,硬是在裴传昊面前混了个知己之名,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人忽悠到了京郊,同意在入京任职太尉之前单独与萧祈见上一面。
裴传昊此时可以说是大定军中第一人,他的支持与否对大局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
这自然是很好的消息,可福祸相依,坏消息也接踵而来。
宗正传来讯息,正一教借口捉拿叛教之徒,奇袭了萧氏隐脉,虽然双方各有死伤,可仍然被对方夺走了先皇遗诏,奇袭者现在下落不明,似乎正返回山门的途中。
两桩至关重要的事都卡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萧祈一时觉着有些分身乏术,楚归却笑得云淡风轻:
“你自去见裴大帅,江湖事江湖了,正一教嘛,难道我这现任的柳营营首,连几个半残老道都收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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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流言
上都城中,皇帝与安王兄弟相残的八卦还未彻底消散,新的流言又开始盛行,这一次来势更凶,短短两日内便已席卷,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无他,太过惊悚而已。
说是皇帝萧祉并非先皇亲生,乃是太后江玩与人苟合暗结的珠胎,至于那个胆敢给皇帝带绿帽的奇人,就是如今慈晖宫的大太监钟林,哦,太监身份嘛,自然也是假的,不过是两人为了长相厮守打出的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