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则的医术已经不差。”他道,“详情我已尽述,老太医也没什么办法吗?”
“谢大人既是心疾,纵有老臣有治病相救的愿望,又如何医他的心?”老太医将药渣放在鼻尖前闻了闻,下一句话却忽然一顿,他抬指碾磨着眼前几乎如灰的粉末碎渣,喃喃道,“帝师的药是在太医院抓好,便送去么?”
“对,”萧玄谦对此事很清楚,“由内官在殿外熬药。”
这剂量有些问题。老太医顿时心知肚明。谢帝师虚不受补,再不遵医嘱,效果只会越来越差而已,熬药的婢女内官只听吩咐,见他喝下去便报正常,自然不知道一日几次、分开服药,是个尤为重要之事……只不过光是这样,也不至于到吐血的地步,真要是吐血,如果只是郁结在心还好,若是……
老太医虽了然,却按下不表,转而问:“陛下这个时候南巡,恐怕除了朝中事宜之外,免不了要去看看帝师吧?”
萧玄谦沉默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幽然莫测、冰冷得难以探索,但很快,这些涌动不定的情绪全都收敛起来,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老太医却笑呵呵地道:“等到了洛都,起码也要一个月的时候,那时帝师的气消了也说不定。”
萧玄谦却丝毫没有被劝慰的感受,他彻夜难眠,浑身陷入一股被抛弃的失落和痛苦之中,脑海中除了极端忙碌的时刻能暂得安宁之外,其余的时间仿佛都不断回荡着一种响彻耳畔的哀鸣。那一日湄儿的话也常常在心中重复,可他从来只会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不懂得天底下的平凡伴侣,究竟是如何相待的。
何况,他如今这样,也能算得上是老师的伴侣么?他不过是深受厌恶、让对方极欲摆脱的一道枷锁罢了。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他的脚下真的有路么,真的有可以选择的方向吗?
萧玄谦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只是想……看一眼。”
老太医慈祥地捋了捋胡须:“陛下年少之时,谢帝师也曾带陛下来医治外伤,老臣当年遭受贬黜,门庭冷清。谢大人来敝府请求我为陛下医治时,老臣第一次见到一位皇子,能受这么重的伤,当年谢大人是怎么办的来着……他一直陪着陛下,却没有问过一句这伤痕的来源。”
虽已是陈年往事,却仿佛记忆犹新。
“谢大人如同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您是帝师唯一的学生、是他最重视的人,陛下心里应该最明白,令他怜爱的应该是当年一无所依的九殿下,而不是如今掌控一切的……天子。”
萧玄谦抬起眼望向对方:“老师是想让我做皇帝的。”
老太医摇了摇头,道:“谢大人当年那么疼爱您,陛下应该多想想以前。”
以前……
萧玄谦沉寂片刻,随后起身告辞。老太医在对方起身的同时便已站起,躬身送走对方的同时,忽然道:“陛下。”
萧玄谦回头看去,对方那道慈爱的目光永恒不变地落在他身上,老太医提醒道:“您身上的血腥味,太浓了。帝师曾经为您的伤奔波照料、不辞辛苦,如今您若不爱惜,岂不是辜负了帝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拿着锦囊的湄儿、慈爱老太医:试图删除极端文件夹/删除病娇文件夹/卸载病态执迷debuff/清空回收站/重新启动
小皇帝:该应用程序未响应.exe,迷茫+1+1+1+1+1+1……
第33章 遥望
在那之后,谢玟原本准备好了着手解决那位曲公子的事,以为时刻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结果却无事发生,直到暗卫十一在某日静夜,出现在屏风外告诉帝师,他已将诸事摆平。
他身上的玉牌足以比得上官印、册封、以及千言万语。谢玟为表谢意,邀他进来喝一杯茶,黑衣青年拘谨地坐在对面,他的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颔。
十一在他面前喝了杯茶。谢玟挑亮灯芯,在灯下画工笔人物,道:“这里不比帝都,我也不是萧家人,既无权力角逐的危险,亦无偷天换日的骗局和谎言,你在牡丹馆不用时时藏起来。”
十一捧着茶盏,在暖光下望向帝师。他的年纪跟当今陛下相仿,在暗卫中算是小的,也比谢大人小了五六岁,没能做到情绪滴水不漏,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终日隐遁黑暗的暗卫不适应出现在人前,离开的背影几乎有逃离的意味。
在那日之后,童童时常在小楼的转角、或是屋檐的上方看到他,天家暗卫的轻功比武功还要好,这是原著的设定,尽管在原著当中,所有的萧家暗卫最后都死于亡国战争里,他们于紫微宫自刎,在熊熊烈火里化为灰烬。
他只出现在谢玟和童童两人的面前,似乎越来越品味到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滋味,关系逐渐熟络起来。
一个月后,小楼里烧着炭火,童童坐在竹子编织的席上、懒洋洋地看着炉火,百无聊赖道:“这是宫里带出来的最后一剂药了,就算能按方子继续抓,也不会比太医院的东西更好……你吃着什么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谢玟靠在窗边,窗子上糊着朦朦胧胧、时亮时暗的雾纱。他坐在小案前看牡丹馆的账本——青娘信不过外头的账房先生,请过一位又一位,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得交给谢玟再看一遍。
谢玟是职业棋手,十四岁进国少队,倒是尝试了一下高考,只能说是重在参与,语文一百四,英语十二分,没考上。是后来比赛打出成绩之后特招进高校的,本来说好今年打完围甲就去上大学,结果出了车祸,一睁眼就在这儿了……看账本的水平其实也是穿书后才学了一点,根本就不怎么会。
但青大娘子信任他,他就帮着看一下,只是这可比棋谱看起来难懂多了,谢玟对棋谱过目不忘,对数字还算敏感,对英文大脑死机,这个时候都没能分神听童童在问什么,随口应道:“还好。”
“喝完了让小十一给你抓药吧。”童童道,“对了,他是不是说今天要把墙的裂补一补的?”
谢玟抽回思绪,道:“好像是今天。”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另一扇窗子就被推开了,暗卫十一的身上落满了细细碎碎的雪,他打开了一半,身手敏捷地钻进来,然后关窗拍掉雪花、一气呵成,再转过头问候谢玟:“帝师大人。”
谢玟道:“辛苦了,外面是下雪了吗?”
“是。”十一道,“很大的雪。”
随后,暗卫沉默寡言地捞起带过来的工具,不吭声地蹲到裂缝处,擦了擦手开始修补。屋里弥漫着炭火的气息,十一也是新学的补房子,又想给谢大人修得细致一些,所以明明活儿不重,却还忙了半天,一脑门的热汗,他转过头的瞬间,忽然感觉一股笔墨书香、与苦涩微甘的中药味道结合的气息缠绕过来,帝师的柔淡如烟的衣襟近在眼前。
十一的脑子有点哑火儿,他动作一僵,看着谢玟递给他一杯茶水,慢吞吞地接了过去。谢大人的目光一直在看墙上修补的裂隙,并没注意到他的紧张。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谢玟道,“快到腊月了,大娘子忙得团团转。如果还冷,我请青娘找工匠来,你不要忙了。”
十一闷闷地喝了口水,声音还是很干哑:“那、那就先这样吧,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叫我。”
“难道我不是男人,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谢玟温和地玩笑道,“你帮得也太多了,我还以为萧玄谦给我派了个苦力过来。”
“大人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十一道,“但是您干活儿确实……”
他直言不讳,点到为止,谢玟面露尴尬,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没有点任何技能点,掩唇轻咳了一声,也并未争强好胜地解释,而是承认道:“嗯,多亏有你。”
其实没有他,那个叫小简的年轻人也会帮忙,或者青大娘子也舍不得谢先生动手。十一心里这么想着,却不影响他为谢玟毫不吝啬的温柔夸奖感到高兴,只是带着面具,这些神情全都无从表示。
黑衣青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杯茶,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便习惯性地想隐遁进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正待他起身要离开时,忽然见到谢玟倒茶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手腕,上面烙着陈旧而狰狞的伤痕,像是一块无瑕的美玉,被凿穿出令人心碎的裂纹。
谢玟回到牡丹馆后,已经不再做任何伪装,也不避讳将伤痕露于人前。
十一盯着他的手,心中似是被刺了一下。他的资历还不够获知当年夺嫡的内容,但下意识地觉得帝师只会在陛下身上吃这种亏,一时脱口而出地问:“是陛下弄伤您的吗?”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问,谢玟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刚抬起头,还没回答,眼前的暗卫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在半空中吱呀晃动的窗子,木窗吹进来一捧柳絮般的雪花。
童童踮脚把窗拉上,避免北风冲灭了炭,才扭过头面色古怪地道:“我的帝师大人,我的宿主,我的亲爹,你能不能不要时刻散发那种……广博的人文关怀,更不要毫无差别地时刻冒出尊重关心爱护的粉红爱心……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很多人是抵抗不住这种感受的吗?”
她继续道:“你的气质本来就很特别,牡丹馆的人对你好也不是全看脸,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这样下去会变成万人迷的,在别的小说里就会被酱酱酿酿、被好多人翻过来覆过去地弄哭……多么可怕。”
谢玟沉默半晌,略带不解地思考了片刻,他真的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什么特别:“需要改么。”
童童仰着头吐了口气,挥了挥手:“你要是会改早就改了,问题是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我估计小十一目前只是单纯对你有点好感……放心放心。”
————
根本放心不起来。
洛都漫天飘雪,雪白覆盖了街头巷陌。不久前刚刚离开牡丹馆青玉楼的暗卫,此刻正在一处极昏暗的阴影里,他被传书召回,半跪在灯烛照不到的地方,身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烛光之下,南巡至洛都的天子尊驾落脚在隐蔽而简陋的此处。萧玄谦便装出行,此刻身侧只有郭谨一人。十一的目光只能见到帝王衣角银蓝色的纹路,他听到天子沉郁的声音。
“帝师就住在那里吗?”
这简陋隔间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一打开窗,就正对着青玉楼的第三层,也就是谢玟的居所。红瓦覆雪,如同鲜嫩的胭脂上落了一吻,雪花随着风向飘拂着吹来,如烟如雾。
冷空气流入室内,其实是寒冷彻骨的。但萧玄谦毫无反应,他似乎在这样冰冷的空气中更能够呼吸一些,他望着那截楼宇——看上去有些旧了,既不敞亮、也不奢华,实在配不上他的怀玉。
只是那座偌大的紫微宫,还不如眼前的小楼让怀玉觉得自在。萧玄谦经过洛都时,心里想着只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他住在哪里,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暂缓心口炽痛,可真的看到了,又渴望再近一点,如果能看到对方的背影……他被折磨煎熬到几乎断裂、每日都在头痛与梦魇间徘徊的精神,似乎也能再一次爬起来忍受下去。
人总是贪欲不足的。
十一半跪俯首,答道:“谢大人一切都好,病情也见好转。”
这其实是个他期望的回答,萧玄谦闭上眼,沉默而悠长地缓了口气,觉得那颗攥着自己心脏的手终于松懈下来一些。
“你觉得……”萧玄谦问,“他愿意看到朕吗?”
十一盯着眼前烛火晃动的影子,他不善于管理表情,面具下的神色有一丝挣扎和如实回答的抗拒,他抬起头道:“……恐怕,陛下不想听到臣的建议。”
卷着雪花的风迎面吹来,将桌上点着的小烛忽地一下灌灭,于是只剩下簌簌的冷意与桌案上焦干的灯台。
暗卫没有回答,但却又已经将答案告诉了萧玄谦。皇帝的神色愈发沉凝压抑,一旁的郭谨看得心惊胆战——陛下在外虽然阴晴不定,但还能绷得住做一个看上去贤明的圣君,但只有亲身侍奉的内官们,才知晓他的喜怒无常已经到了一种无法理解的极端地步,这一个月来,陛下至少有三次失控,他的自毁倾向鲜明得令人恐惧。
陛下临行前出入张府、跟老太医见面时的那一天,是他最为平静的一日,但那之后他似乎被锁在一处困境里,明明已经被指明了道路,却无法做到……十年前那个孤僻寡言的九皇子,似乎已彻底消亡在他挖断手指的暴雨天里,无论他再怎么寻觅,除了老师以外的记忆都只剩下不完整的碎片与彻骨的哀痛。
十一逐渐被萧玄谦身上的蔓延来的压迫感逼得紧咬牙关,他甚至怀疑下一刻陛下就会抽出郭大监身侧的那把刀,反手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只因为他说了陛下不爱听的话,但过了许久,这股压力一下子消失,君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低沉:“你回去,把他保护好。”
“是。”
得到允准的暗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角落,如此一流的轻功,让同样是习武之人的郭谨都眯起了眼,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离开的。内廷宦官、紫微近卫,密牢,以及天家暗卫,这四个机构互不统属,而又有互相监督牵制的职责,但暗卫人数太少,他们其实都没跟这部分组织见过几面。
郭谨适时低头,道:“陛下,诸事未毕,南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