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萧玄谦低笑一声,他道:“就算老师再怎么教我,再怎么让我博爱天下,我也无从做起。我只能有他一个人。”
郭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只得垂首叹息:“……陛下是要等帝师回心转意吗?”
萧玄谦沉默了许久,回心转意这四个字有些太遥远了,他好像还要走很久很久,才能摸得到一点边际,就像老师从回廊离开的那条路,明明那么短、一眼望到尽头,可是他到底要到哪一天,才有追上去的资格?
飘雪吹落到手背上,融化成洇湿的水痕。
“我只是要等雪停。”他道。
第36章 麻烦
谢玟对于萧九的到来,其实是有所预料的。
从他离开紫薇宫的那一天起,就不曾相信萧玄谦已经选择放弃。按照小皇帝的性格,他能忍受一个月的分别,已是非常痛苦、非常压抑本性之事了。他想拥有和得到的,皆不能脱出掌控。
他常常觉得萧九有时候很有野兽动物的习性,记吃不记打,只知道从掠夺中尝到的甜头,却还没意识到肆意妄为带来的苦……但他前日的会面,跟以前很不一样。
“谢童”这个身份的存在,对于萧玄谦来说,可以说是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小皇帝发疯再把他关回紫薇宫里,也不是不可能,但萧九……是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的?
谢玟昨夜思考很久,并未想通。他拿出常备的伤药,将窗户紧闭,童童去跟小姑娘们玩雪了,小楼里只有他一人。
刚刚收拾房屋,将旧物箱木放置到阁楼夹层里时,一时松懈被砸到了,就如同当日暗卫十一所说的,帝师大人运筹帷幄、掌中翻云覆雨,不会做粗务杂事。
帝师大人等于加了满点的心智,只加了一点体力,不然也不会让小皇帝一只手就能揽进怀里,随意地横抱起来带进马车。他也没想到这点杂务自己也做不好,不一留神就容易磕磕碰碰的,他解开外袍,肩膀和后颈下方刚刚擦伤了,此刻泛着火热的痛感,但这点疼痛对于谢玟来说,还在尚且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外衫褪下,柔柔地落地,里面的衣衫雪白单薄,覆盖着这具身躯。谢玟伸手解开衣扣,露出擦伤的地方,随后心静如水地拆开药盒,他刚刚打开木盒,就听到脚步声踩在楼板上。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童童上楼,旋即忽地又想起小皇帝停留在洛都,这迟疑的瞬间,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谢玟单手拢起衣衫,隔着一层屏风看着那道身影——萧玄谦扣了扣门框,全当是敲过了,随后就走近过来,身影离屏风越来越近。
窗外飘雪已停,小皇帝看着他关窗,一见不到他影影绰绰的身影,他顿时心如火烧,难以压抑,当即前往登门,然而真的到了他面前,忽而又忍住焦急,生出一股类似于近乡情怯地徘徊犹豫。
“老师……”他唤了一声,闻到里面药膏的味道,眉心一跳,再也无法假作矜持,越过屏风,抬眸就见到谢玟正从容地捡起落地的外衣,低头重新穿戴上。
桌面上摊开着药盒,治愈外伤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甘涩气息。萧玄谦一下子喉间卡住了,半晌才道:“……哪里受伤了,磕碰到哪儿了。”
他走过来时,发间还带着霜雪微化的轻微凉意。谢玟没上好药就被这小狼崽子打断了,他总归是有些记性,不愿意在一头恶狼面前露出皮肤来,于是一手拢好了领子,道:“没事,我一时疏忽,有点擦伤。”
萧玄谦见不得他受伤,就跟之前谢玟所说的同样,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人接回到身边,看着他、照顾他,但却又将这话狠狠锁在喉咙里……他才显出一点无害来,不能半途而废。
萧玄谦道:“我打扰老师上药了么?您不要怕我,我不会做什么的。”
谢玟静默地望着他,他也正疑惑对方最近展现在眼前的差距,探究审视地将目光扫过去,还没开口细问,萧玄谦便十分驯顺地如实相告。
“从老师离开之后,我的脑海里总有另一道声音,他跟我一样,但更……温驯。”萧玄谦似乎是斟酌过后才挑选了这样一个词汇,“每当我愤怒冲动、几乎难以自控的时候,他都会挤进我的脑子里,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疯狂地需要你,想要在你身上索取,想要得到你,另一半却纯粹地期望着你能待我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探过去,拿起打开的药盒,然后稍微挑了一下谢玟肩膀上的衣衫,低语道:“前日老师要看我的伤处,我也没有推拒……我们,公平一点?”
谢玟从他嘴里听到“公平”两个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思索着对方说的话,随口道:“在肩膀上。”
萧玄谦便俯身过来,动作克制地将对方拢得松散的衣衫剥落下来,露出肩头。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印着一道泛紫的淤痕,撞得隐隐渗出血来,看起来便知道是一碰就痛,萧玄谦心底卧睡着的野兽又复苏醒,他咬住后槽牙平复心绪,几乎有一种快要被另一个声音占领的错觉——
但他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
是另一个自己。
他的身躯只装着一道灵魂,但却在极度的痛苦中被掏空、被截断,留出“九皇子”这样一个人格来挽回局面。萧玄谦知道自己精神有问题,但自从老师离开紫微宫之后,他的精神问题就愈演愈烈,有时甚至分不清此刻占据主导的,究竟是哪一个自己。
“照你这么说……”谢玟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什么症状,可惜童童又不在,不然系统在自己身上,也许还能探查出对方的情况,“是……多重人格吗?”
“那是什么?”萧玄谦问。
小皇帝虽然表面上在跟老师交谈,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照顾对方的擦伤上,冰凉的药膏被他用手指搓热了,然后才轻柔细腻地覆盖到伤处,一点点地涂抹过去。在他心里,老师本就应该娇贵地养着,本来身体就不好,那些积劳成疾和内伤残余暂且不谈,这样明晃晃摆在眼前的脆弱证据刺到眼里——萧九没办法不躁郁,他心中闷得发疼,又觉得离别的三年里老师无人照顾,一时间更难受了。
“就是……一种,精神疾病。”谢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他思考了片刻,道,“我以为你只有双相情感障碍或者精神障碍,所以才既躁狂、又抑郁。”
“双……什么?”
“没事,听不懂算了。”谢玟道,“我当你是个病人,许多事不想跟你计较,没想到你……嘶。”
他抽了一口冷气,转头看向给自己涂药的手。然而萧玄谦比他还要慌乱,男人的动作非常轻,但后颈下方比肩膀还更重一点,就算他再小心也不免刺痛。
“老师……我再轻一点,对不起,又弄疼你了。”
对方的话语低低地滑过耳畔,谢玟也没察觉到这话听起来有什么古怪,反而对小兔崽子这股驯服顺从的样子感到一丝诧异,他心口莫名发涩,偏过头道:“按理来说,你不应该知道自己第二个人格的存在,他不应该能够影响你才对,这道声音跟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对方道,“他说,如果我再强迫你、伤害你,他会杀了我。”
谢玟瞳孔微缩,追问道:“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想控制你的身体吗,还是……”
萧玄谦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仿佛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威胁,他道:“是杀了这具身体。”
谢玟一时梗住,无语凝噎,看着对方怔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们萧家人是不是天生都有点遗传病……”
长公主天生身体孱弱、锦衣玉食才养大。二皇子十岁年幼夭折,三皇子因为母妃亡故、大喜大悲,撞柱而死……后面陷入夺位争斗中的数个皇子殿下,也都在这过程中展现出了非常偏激恐怖的一面,譬如那个年轻时为了打击萧九、虐待动物的七殿下,后来更是杀了自己的母亲拿来示好投诚。
他曾经以为萧九性格偏激,只是因为他童年过得并不好,如今看来,应该是多种因素的叠加累积。谢玟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原著剧情写的非常合理、非常符合逻辑,这么一家子,就算真能延续百年,等萧九的子嗣继位,还是早晚要玩崩的。
“我其实,没有被他威胁到。”萧玄谦凝视着对方,他情难自禁地更接近了一些,看着对方的眼眸,“我只是知道,他说得是对的,我这样才能……才能让老师不那么辛苦。”
对方上好了药,谢玟便再度拢好内衫,他素来恭肃端正,少见这么衣衫不整、慵懒随意的姿态,萧玄谦的眼睛盯着他额心的玉珠细链,莫名想起它晃动时的场景,这条细细的额心链总会随着他的主人、伴随着那些失控的颤抖而不停摇晃,被舔舐着沁上光泽、随体温焐得温热、明明脆弱地像是一扯就断,仿佛轻微地用力,它就会一瞬间崩溃地被弄坏……
谢玟抬手戳了一下小狼崽子的脑门,看着不知不觉间凑过来的某人,语调冷淡地道:“想什么呢,跟我保持距离。”
萧玄谦瞬间回过神,他的喉结微动,安分地垂下头任他教训,过了片刻才道:“老师,我明天就走了。”
“嗯。”谢玟道,“我知道。”
真不知道一个病得这么严重的皇帝,是怎么在政务国事上精准无误的。谢玟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对方的状态虽然对自己可能有益,让双方的关系缓了口气、也保住了童童,可是对萧玄谦来说,他时刻面临着忽然改换意志的风险。
“老师……是不是只有在他指导我、告诫我的时候,我在您面前,才会看上去乖一些?”
他几乎都有些不像那个专断独行的皇帝了。谢玟下意识地眯起眼审视过去,不露声色地道:“你知道那个‘他’是谁么?”
“是还没登基时的我。”萧玄谦道,“大概是在……成华四十年左右。”
成华四十年……
谢玟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南巡过后,有何打算?”
萧玄谦道:“老师,其实我想……我想把谢童带在身边教导。”
谢玟猛地抬头,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为什么?”
“老师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说得极其认真,“我一生只有您一个人,不会再有子嗣,如今老师有一个孩子,况且她的母亲……”说到这里时,小皇帝肉眼可见地咬了一下牙根,浑身往外冒酸味儿,稳了稳神才继续。
“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这就是老师一个人的孩子。我将她视同我的亲生女儿,教她习武射箭、治国理政,我要让她做大启的公主,唯一一个镇国公主。”他目光如刃,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叛逆之处,“等到谢童长大,她就是下一任女帝,有我在,这些都能办到……老师,你觉得好么?”
谢玟怔愣了许久,欲言又止,想说我这闺女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又不能直白说出口,拐弯抹角地道:“……还是从长计议吧,她只是孩子。”
“……您真疼她。”
小皇帝不知道怎么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拈酸吃醋的本事愈发见长,连这口醋都能喝得下去。
“如若老师不原谅我……”萧玄谦低语道,“我明年便去西北御驾亲征,赢了可保数十年无虞,免得西北军年年生事告急,输了,那就死在外面,不给老师再添堵了……”
谢玟眉心一跳,抬眸看着他。萧玄谦往日纵然暴虐狂躁,但从来不拿国事开玩笑,因为他知道贤明皇帝的这个期望,是谢玟对他充满容忍的根源之一,眼前这个倒是任性得要命,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当成筹码握在手心。
……说不出是哪个更麻烦些。
谢玟道:“你的随行太医是谁?张则在哪里?张太医要是无事,你请他到我这里来,我在洛都也认识一些江湖郎中。”
“老师还是不舒服吗?之前在宫中开的药方……”萧玄谦下意识地问。
他话语未半,谢玟便将案上之前看到一半的书冲着他脑袋扔过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看你还有没有的治。”
萧玄谦接住书册,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似乎是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也是老师在关心自己,整个人的周身气息都好了许多,又黏在谢玟身边说了好多话,费了很大劲才送走。
傍晚的时候,在外面玩了一天的童童端着饭菜上来,她一边吃饭,一边听谢玟讲今日的事,惊得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皱着眉道:“什么意思这是,他真是精神病?”
“嗯。”谢玟道,“等他回来时,你留在我身边观察一下。”
“噢噢,这倒是没什么。”童童夹了一口鱼,一边吃一边想,咽下去之后继续道,“另一个人格是九殿下?成华四十年的九殿下,那不是你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吗?”
她抬起头,见到谢玟立在窗前的身影。明月清光满,一缕如霜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光线映过他发间的玉簪。
“嗯。”谢玟答道。
“小皇帝熬不过去,精神障碍加上人格分裂,副人格是九皇子时期的他。”童童掰扯着手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可是九皇子……那时候他还不满二十岁,心性都没有定,要说善变,恐怕比小皇帝还善变。要是他醒着,小皇帝沉睡,就能对局势更好吗?”
“不清楚。”谢玟道,“但他已经醒了。”
童童的筷子都要掉了:“……啊?”
“今天来见我的就是他。”谢玟转过身,从窗边走到灯下,坐到童童的对面,“其实我怀疑前两天时,他就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前两天那个也是他。九皇子是故意告诉我的,小兔崽子想让我知道他存在着,想让我知道,只有他是最乖、对我最好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