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本就没有确定唯一的关系,他一厢情愿的时候太多,也太久了。
“您……会一辈子记着她吗?”萧玄谦问。
谢玟低声道:“不会的,我记得最久的人,不是你么。”
萧玄谦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的手从窗棂上移开,轻轻地绕住了谢玟的腰,低头埋在他肩膀上,乍暖还寒的呼吸在这个静僻的小楼内徐徐地回响……谢玟能感觉到对方非常非常难受的情绪,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是知道如何安慰人、关心人,等到小皇帝的情绪平复,才轻轻地道:“近来一切可好?”
萧玄谦沉默地凝望他片刻,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他的发丝,可是却又蜷缩收回,慢慢放下:“……老师觉得,我看起来好吗?”
谢玟拍了拍童童的手,让她躲去一边,然后主动牵住了萧九,道:“跟我来。”
两人走下楼梯,一直行至牡丹馆冷清偏僻的回廊之处,湖面结了冰,落下一层厚厚的雪。谢玟将萧玄谦带离童童身边,以免小皇帝再受刺激。这冬日的冷风似乎很能使人清醒,令人精神一振。
郭谨守在楼下,他手里备着一件灰白绒毛的大氅,见到两人下楼便递上去,萧玄谦顺手接过,习惯性地将衣物披在谢玟的肩上,他对老师的身体状况非常不信任,总是怀疑对方有时在隐瞒着某种痛楚、或是某些病症,一旦有一丁点照顾不到,他就觉得怀玉会离开他,会把他抛下。
谢玟身上已是冬装,如果能让小皇帝安心,那再加一件也没什么。回廊上的雪已经让扫尽了,湖边栽种了一棵红梅,梅树的枝节延长舒展,暗香盈袖。
“刚刚我就想问,”谢玟转过头看他,“你……受伤了?”
萧玄谦的嗅觉常常出问题,尤其是对血气,在经过老太医提醒之后,他其实已经很注意包扎和掩饰了,但在紫微宫熏香之下掩盖着的甜腥味道,仍在靠近时让谢玟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
萧玄谦沉默地低下头,似乎并不是很愿意说。
他不说,谢玟也不想逼他开口,而是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稍微抬起,将银蓝色的衣袖向上撩开,还没等他寻找到流血的根源,就被对方急促地按住了手,萧玄谦被抓着的那只手臂肌肉绷紧,全身都跟着僵硬起来。
谢玟的手背贴着对方的掌心,他的动作并不强硬,但对方的掌心里却全是汗,被冬日的风吹得瞬息冰冷。谢玟垂着眼帘,轻声道:“一个习过武、骑射天下无双的实权皇帝,还会流血受伤吗?”
“老师……”
“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prprprpr吐出四千字。
第35章 长路
小皇帝像是被钉在钉在原地似的,身躯僵硬地看着谢玟挽起他的衣袖。
几重衣袖向上拉起,血气渐浮现。谢玟见到对方小臂上错综复杂的伤痕,最新的那道刀伤缠着雪白的绷带,渗透出点点鲜红,而在绷带的上方,更多陈旧而深切的伤口留在他的身上,如同岁月沙沙爬过时磨出来的疤。
谢玟沉默地凝视了片刻,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握着的手腕倏地又绷紧了一分,好似很想抽回手去。谢玟的力道如此轻微,分明一挣就能脱离,可萧玄谦竟然还是没有那样做,哪怕是这种令人难堪的接触,也如同难求的解药。
谢玟只知道他缠着绷带的这道伤看起来日期很近,可能就是这两天才弄出来的,但他不清楚这个伤口早在一月以前就留下了,本来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但当萧九来到洛都的那一夜,他的辗转难眠和疯狂滋长的渴求,都被金错刀重新压了下去……刀尖挑开才长出来的新肉,如此病态、如此难以理解,但发生在他身上,却又熟悉得几近麻木。
老太医的嘱托付之东流。如果他能一直保持清醒和理智,不生妒、不动怒、不冲动……那他也不会让怀玉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他了。
萧玄谦眉目低垂,没有解释。
谢玟将他的衣袖放下,却又见到对方掌心里同样没好全的烧伤,这是写字的那只手,萧九每天批复文书奏折,所以这里的痕迹看起来比手臂愈合得慢太多了,处理政事时必然是不断摩挲、按压、没有一刻不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
疼痛并不是良药,而是会成瘾的毒。
谢玟松开手,转过头看向远处覆雪的楼宇,神情不变地道:“既然是路过,什么时候走?”
“就……就待两天。”
“两天?”
“太久了吗?”萧玄谦看着他问,“如果你受不了的话,我……”
“好。”谢玟点了点头,“南疆气候多变,你出门在外,不比宫中万事齐备,不该再受伤了。”
萧玄谦凝视着他,在这一刻忽然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不会对老师有什么太多的好处,只会对他造成伤害、痛苦,和折磨,如果有得选的话,他也不想让会伤害老师的那一面存在。
谢玟没有跟他对视,反而是有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动作轻巧灵敏地将萧玄谦腰间的匕首抽了下来,金错刀收在鞘里,谢玟单手握住刀柄,稍一用力拔出,开刃的寒光瞬息间闪过脸庞。
萧玄谦的呼吸顿时一紧,很怕谢玟把玩这种危险之物,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
谢玟却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收回鞘中,没有还给他,而是开口道:“我替你收着,等你南巡回来,路过此地,可找我来拿。你要是不自残便活不下去,就死在外面吧,我替你收尸。”
他的话停了停,“这是我给你的约束。如果你没有活着回来,今日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只有放弃疼痛带来的安慰,才能再见到我。”
“老师……”
谢玟却不回应,他转过身便要离去,在转身之刻忽地被拉住了袖子,小皇帝的声音发哑,很是艰涩:“老师过得好吗?没有我……会更好么。”
谢玟抬头望了一眼云端,四周的飘雪仍在继续,好像永远也下不到尽头。
“你觉得呢。”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轻地将对方抓住衣袖的手拂落,对方却好像没办法接受这么多的抵触,下意识地转过手腕按住了谢玟的小臂,两人的距离顷刻缩短了一大截。
“不要有别人好不好?”萧玄谦语调急促,“你也不要再害怕我,我会变正常的,我会好起来的……怀玉,我会做到的。”
小皇帝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忌惮,谢玟蹙了一下眉,还未答复之时,对方扣着他手臂的指节就缓缓地松懈下来,垂落下去,萧玄谦的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目光再次压低,不再索求承诺、寻觅安慰,而是低声道:“……你别皱眉,我……我会回去的,明天……能来见你吗?”
“明天我有事。”
“那……”
“雪停了再来吧。”
谢玟顺着长廊走向青玉楼,这截路不远不近,一眼望过去,似乎就能望到路的结尾。
————
那把金错刀就放在了桌案上,谢玟摩挲着上面细致的纹路和雕刻,视线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落点,有些走神地拨动着嵌玉的握柄。
天色已晚,旁边忽地架起火烛,烛光柔柔地披落过来。谢玟思绪回转,转头看着靠在小案旁的童童,女孩一边熟练地调整灯台位置,一边咔吱咔吱地啃桃子,啃到一半才开口道:“你这一天心神不宁的,小皇帝不是走了吗?”
主角一走,童童立刻又翘起尾巴,她看着玉狮子趴在书架上,还把谢玟的书推掉了,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懒洋洋地道:“你不知道今天给我吓成什么样,妈耶,萧玄谦怎么这么吓人啊,这一身的反派气质,我一看见他,就想到他原著里最后把亲兄弟的皮给扒了……太可怕了,对了,你怎么把这刀拿回来了,他送你的?”
谢玟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给她擦擦嘴角:“我抢的。”
“噗……咳咳咳呃咳咳……”童童接过手帕捂住嘴,一下子呛得厉害,她瞪大眼睛看着谢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凑过来半天才道,“……抢的?”
“代为保管。”谢玟道。
“噢……他让你保管这刀干嘛呀。”童童百思不得其解,“你说这次不会有事吧?这次这么大的刺激,连女儿都弄出来了,小皇帝没掐死我就已经很意外了……他居然还把你这么轻飘飘地放回来了,就走了?”
“你好像很期待发生什么。”谢玟幽幽地道。
“嗐,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不可思议。”童童坐上桌子,她跟玉狮子一样不守规矩。这张小案离地只有一尺半,下方是竹席、暖炉,对面则是一道紧闭的窗,“我的亲爹,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啊,还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告诉他?不过你说了估计他也不会信,还不如就这样呢。”
“再等等吧。”谢玟道,“如果他想知道的话。”
“噢……”童童点了点头,然后透过窗纱定神观察了一下,随口道,“还在下雪呢,快要一天一夜了。楼门口的雪都积了那么厚。”
“嗯。”
谢玟低下头,重新翻看手里的账本,但却又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把匕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对方身上的旧伤,他耐着性子看了一炷香的时辰,最后终于甩腕将账本扔在案上,负手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遍,半晌才定住,闭上眼低头呼出气息,才将过多、过于杂乱的思绪清理干净。
“怎么了?”快要待在烛光下昏睡过去的童童被他惊醒,桌角上剩了一半儿的桃子都跟着打转。
“没什么。”谢玟抬手覆盖住上半张脸,慢慢地道,“恨铁不成钢,不想去收尸,还有就是……他变化有点太大了,我一时想不通。”
“什么……什么铁什么刚,什么收尸。”童童没跟着他,自然不清楚他俩之间的情景,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哎呀没事的,要心平气和,要快乐开朗,不要担心焦虑,小皇帝是主角吉人自有天相,行了爹,快睡觉了。”
系统叫他爹都要叫习惯了。谢玟俯下身给童童解开头绳,随手系在了手腕上,然后抱着小女孩儿洗漱换衣服,一顿操作流畅至极,等打更人的声音响过之后,窗边的烛火也恰好熄灭,谢童舒舒服服地窝进她爹亲怀里,困得睁不开眼地道:“晚安……”
谢玟随手掖了一下被角,轻声道:“晚安。”
红瓦香楼彻夜通明,只有那件古旧的小楼灯火已熄,漫天飘雪,月光银亮如冰。
在牡丹馆的对面之处,在一眼能望到青玉楼的地方。敞开的窗子不断地灌注着呼啸冷风,屋里烧着的炭火、铜炉,在这样寒风的侵袭下,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郭谨为陛下加衣,但再保暖的外袍,倘若他浑身都没有温度,其实也无济于事罢了。郭谨叹了口气,拱手道:“已经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我睡不着的。”萧玄谦道,“再等一等。”
“谢大人已经睡了。那栋楼上的灯火已灭。”
“我知道……”他低声道。
“那您要等什么呢?”郭谨知道这句话僭越了,如果在紫微宫时,他决计不会问出来,也不会质疑陛下的决定,但此刻寻访至此、留在洛都,他也难免稍稍感性了一瞬间。
郭谨不认为自己能得到陛下的答案,继续道:“恕老奴直言,谢大人收走那把刀,并不是对陛下失望,而正是要保全陛下的性命……您这些年总是陷入困顿煎熬的局面,按理来说,帝王所需要的一切,往往如探囊取物,轻易便可得。但帝师大人不在此列,他会对流浪无依的弱小之人菩萨低眉,却不会对权力地位忌惮畏惧,谢大人拿回金错刀,是爱怜陛下。”
“爱怜……”萧玄谦喃喃道,忽而又笑了笑,“我知道他最心软了。”
“您是天下百姓的君主,是上位者,但在帝师身边,在您和谢大人的事情里,陛下须得放下您所拥有一切……只有谢大人起了恻隐垂爱之心,才容易勾起旧日的情。”
萧玄谦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夜色。
夜色茫茫,像是将一切秘密藏进了黑暗之中。在最深最沉浓处,那盏一直让他牵挂、让他无法安眠的灯烛也熄灭了,皎皎月光映在飞雪之上,静夜漫长、雪色蜿蜒,仿佛再苦苦等待,也没有结果。
“老奴妄议此事,请陛下责罚。”郭谨低首道。
然而萧玄谦只是挥了下手,没有责罚怪罪的意思。他转而问道:“老师有女儿这件事,你去查一查。”
“您的意思是……”
“五年前,老师出京办的几次案子里,都遇到过谁,到底是什么人跟他……”萧玄谦说不出那几个字来,越过这个形容,继续道,“是死是活都要查清楚,如果不知道此人的身份,朕寝食难安。”
“是。”
“还有暗卫十一,他……”萧玄谦话语一顿,“谢童的事,他是听老师的嘱托,才不回禀的么?”
郭谨立刻道:“暗卫只听从陛下一人。此举等同叛变,按例应当——”
“不必,”萧玄谦道,“若他是听老师的嘱托,才没有回禀我,这不是叛变。”
郭谨迟疑地看着他。
“……怀玉这十年都很辛苦,我从前看不上勾栏瓦舍、秦楼楚馆,觉得那里玷污了我的怀玉,但此时想来,十年前老师收我为弟子时,我那群各怀鬼胎的兄弟姐妹们,恐怕也在心里觉得是我玷污了先生。不仅如此,我的存在还玷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