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没有那么急,他是为了给陛下找一个离开的借口。而萧玄谦敲击桌案的手忽然停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呼啸的冷风刮痛面目,可再执着地凝望过去,那栋楼宇仍旧那么遥远。
“陛下……”
“我可以去吗?”他自言自语地问,“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郭谨不知道应不应该回答,他的呼吸声都停滞了几息,随后才好似放弃般叹了口气,道:“洛都有最好的美酒杜康,牡丹馆有最好的陈年女儿红。”
陈年女儿红。
他似乎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但又仿佛找到一根求生的稻草。
萧玄谦转过了身,他抬起手覆盖住了不能迎风吹的眼睛,如此冷冽的气息环绕四周,他却仿佛眼珠滚烫起来,泛着异常的热。皇帝收敛了一下周身沉浓可怖的阴郁感,他想尽量像个正常无害的人。
郭谨陪同陛下靠近牡丹馆,南巡的大部分官员和陪驾其实都不在这里,他们属于微服出行,他在外只管陛下称作公子。
牡丹馆白日里门庭冷清,但因这里常来常往的人非富即贵,虽然冷清,却不至于寂寥。萧玄谦跨进门槛时,接应的小厮和丫鬟已经去准备热茶和美酒,靴子踩在厚而绵密的雪地里,泛起吱嘎吱嘎的响声,廊下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在追逐打闹。
萧玄谦本来并不会为之驻足,直到他听到熟悉的称呼,才突兀地停住。
“昨日先生的课你又没去上吧!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跟童童打赌输了,给她打络子来着?谢先生下回考你你答不上来,给我们整个楼的丢脸,妈妈不揭了你的皮。”
另一个小丫头气恼地道:“我们光学点风月诗词,卖弄卖弄也就罢了,先生非考得那么难,净教我些男人的学问,左右我是奴籍,也不能出去考个女官、当什么公主伴读,学这些有什么用?怎么不见他教自己闺女,难道谢童没到读书习字的年纪?”
两人闹得过头儿,旁边的雕花窗忽然一敞开,推掉了窗棂上的一抹雪,一个影影绰绰的妩媚女子隔着窗道:“吵得我头疼,大晌午的不滚回去歇着,还嫌事不够多么?谢先生的女儿爱怎么教怎么教,有本事你们去青玉楼问去。”
说罢,那道窗就合上了,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嘈杂归于寂静。
萧玄谦伫立原地,他的发冠青丝间落满了飘雪,连眼睫上都挂着微末的几片雪晶,那张俊美冷峻的脸上无甚表情,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女、儿?”
其中拌嘴的小丫头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直到一刻钟后,一个面白无须的便服老仆拦住了她,小丫头被郭谨带到了正厅二楼雅座前,干净整洁的包厢雅座里,馆内的琴女隔着一道屏风奏乐,女孩儿也只能停在纱帘外,隐隐见到一个男人的轮廓。
她年纪还小,忽然被传唤,知道这人非富即贵,心中紧张不堪,然而那人身边既无舞姬歌女,又无倌人陪伴,只是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来有什么语调地问了一句。
“牡丹馆里的谢先生,就是住在红瓦小楼的那个人……他,有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是的,今天又是我,作者卡文休息去了。
第34章 妒火
在牡丹馆长大的小丫头如实相告。
老师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萧玄谦走上了青玉楼的木质阶梯。
“只看一眼”这样的自我束缚,已经完全崩断裂开。他反复地回忆过往,在他登基的前一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远不如从前,那一年也是谢玟最忙碌的时光,出京办事的次数少说也有几十次,那么,是什么时候……
他的脚步很轻缓,郭谨以读书人前来拜会的名义告知了青大娘子,周围静悄悄的。
萧玄谦看到了那个女孩。
那个名叫“谢童”的小女孩翻箱倒柜地翻着什么,乌黑的发丝被红头绳扎起来,这让萧玄谦想到谢玟的手腕上,偶尔也戴着同样材质的这么一条红绳,那是萧玄谦给他戴铃铛的时候注意到的,但那时他的情绪太过激烈偏执,并没有问清。
难道是跟那个女人的定情之物吗?他了解怀玉,如果不是心意互通,他绝不会让另一个人为自己诞育子嗣,那个女人在牡丹馆里?还是在洛都?……还活着吗?
萧玄谦的齿根和舌尖都品尝到一股酸涩的、充满嫉妒的滋味。他觉得自己此刻能保持清楚的思维都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最近半个月以来,他的耳畔总有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充满熟悉又格外陌生的嗓音,不断地左右着他的想法和行为,他一边对这个声音深恶痛绝,一边又微妙地感觉到,如果不是有“他”劝诫,他已经做出难以挽回的决定了。
童童正在翻找去紫微宫之前、在小楼里留下的日记,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那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她才通过系统本身的感知力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身躯僵硬地转过身,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跟这个世界的主角对视。
一般人或许看不到,但她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能强烈地感觉到萧玄谦身上的光环、情绪、还有非常可怖的压制力,象征着天子的气息凝聚在他的身上,整个王朝的龙脉都掌握在这个人手中,紫气纵横。对方望过来的目光非常平静,但萧玄谦的眼瞳是近乎纯黑的,这种平静反而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童童在谢玟脑子里的时候尚且还能骂出花儿来,但她化出实体、一到本世界主角的眼前,一下子就喉咙堵塞,腿一软倒在了地上,然后害怕地向后挪了好几步——我靠,怎么是他?他不应该在南巡吗……天呐,怀玉亲爹,快来救救你最爱的系统,实体死了她也是真的死了的!
但她这样反常的模样落在小皇帝眼里,似乎是某种明证,更何况她这张脸跟老师实在太像,萧玄谦根本没有任何质疑的勇气,他垂下衣袖,手掌牢牢地按住了女童的肩膀,俯下身:“你见过我吗?”
“……没、没有,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童童吞咽了一下口水,简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手有千斤重,她对平日里在小皇帝面前还能神情如常的宿主突然涌现出莫大的钦佩——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在古代封建社会里根本就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恶龙。
萧玄谦的手指摸上她的脖颈,童童忽然感觉他的语气一下子变了,从残暴恐怖瞬息间化为柔和,简直不正常:“你的娘亲在哪里呢?”
娘、娘亲?童童眨巴了一下眼睛,她深刻怀疑自己如果没答对,狗皇帝下一刻就会扭断自己的喉咙。她干巴巴地道:“我娘早就……早就亡故了。”
眼下情况太紧急,不是解释真相的时候,谢玟这时候还偏偏不在。童童回答完这句话,就紧紧地闭上眼,白嫩的小脸皱成一团,心想怀玉啊怀玉,你再不回来就要给我收尸了,我要是被主角一把掐死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亡故?”萧玄谦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眼中冷彻一片,空茫而冰寒,语气和声音却极力地放得和煦,仿佛是怕吓到眼前的女童似的。但那股深入骨髓、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感,却如同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脑海,将每一根理智寸寸搅碎。他觉得自己早已无情的肺腑,都灌满了心头鲜血,随着他的苟延残喘,一点点地流尽。
一个女人?素未谋面,他从来不知晓身份、没有见过面,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为老师生了一个孩子,然后就死了?
荒谬。
萧玄谦的手似有若无地路过她的颈项和发顶,然后慢慢收缩了回去,颤抖地握紧。童童猛地松了口气,但她表面没敢流露出来,因为她总有一种危在旦夕的错觉,她觉得小皇帝似乎刚刚有无数个瞬间想杀了她,那只手可以轻易地扭断她的脖子,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灼烧般的痛苦。
但萧玄谦控制住了自己。
他的耳畔一直在响着另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同样的狠辣偏执,但却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女孩才是怀玉的至亲,连一根头发不能动,否则他一定会后悔。
至亲……对,至亲。萧玄谦用这两个字慢慢地说服了自己。
这是老师的孩子,是怀玉的女儿,是他的孩子。不能杀她……不能杀她……对,这是老师的骨肉,不可以……
萧玄谦的呼吸声沉重而焦灼,像是在泥潭里挣扎的求生之人,他浑身的血都上涌再回落,一切情绪都隐忍克制得如此艰难。
童童扶着箱子,她腿软得站不起来,随后,小皇帝忽然意外贴心地伸出了手,没有能量的系统只能遵守本世界的规则,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她哪敢忽视对方,不情不愿地把手覆盖上去,借着萧玄谦的力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缩回手。
“你很怕我?”对方问。
“没、没……我又不认识你……”
童童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慌张地脑门渗汗,结果萧玄谦却对她很好地拍掉她身上的灰,亲手给她整理好衣襟,还笑着道:“你是谢怀玉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不要怕我。”
童童一点儿都没被安抚到,反而觉得脊背发凉,觉得眼前的小皇帝比冷着脸的时候还更恐怖,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还得扮演一个五岁的女童,快要哭了似的问:“你是谁啊?”
这简直不像那个狗皇帝,不,比那个狗皇帝还让人畏惧。
萧玄谦天生没有受小孩子喜欢的气场,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萧玄谦没有离开,而是动作/爱护地擦掉童童脸上的眼泪,他的声音很低,比起回答来说,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我是跟你爹爹最亲密的那个人。”
童童不由自主地睁大眼,心里骂道你这家伙怎么还这么无耻!她面色僵硬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此刻,不远处响起了谢玟的声音。
“过来。”
谢童闻言立即翻身做主人,浑身就跟通了电似的扑腾起来,一甩手把小皇帝扔在原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躲到谢玟的身后,抓着他的袖子露出半个头,小声跟谢玟道:“我的亲爹,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能不能管管能不能管管!”
谢玟偏过头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再吵就把你扔给他。”
童童瞬间哑火,像个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似的贴着她爹亲。
谢玟抬起头,看着一身便装、神色晦暗不明的萧玄谦,平静地问:“是路过吗?”
萧玄谦立在他十几步远——他没想到能有这样的距离,那种“只看一眼”的愿望在此刻像是复苏了般,像条活鱼一样流窜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但更深、更浓郁、更多的渴望,如同焰火一样蹿了起来,他怔然地望着,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迟迟地答道:“……路过。”
萧玄谦上前一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爱欲和妒火作祟,扭曲得几近干哑:“老师不介绍一下她吗?”
谢玟的目光明澈如水:“她是……谢童。”
“身份呢?”
“暂时是,我的女儿。”
“暂时——?”这算是什么诡异的形容。
谢玟不知道怎么说他会好接受一点,还是说他现在应该告诉萧玄谦“这是我的系统,你是我的任务,我是为了不让原著重演、为了完成任务,才怀揣着目的帮你的……”,这两种解释听起来都不是很美好,而且涉及到比较灵异的部分,他要考虑到对方的接受能力。
萧玄谦等待不了更久的沉默,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谢玟身上,却炽热与冰寒交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随后,他哑声问道:“老师跟别人欢好过么?”
谢玟心中一跳,他看着小皇帝上前了一段距离,在对方快要走到面前时,有些情不自禁地牵着童童后退了半步。而对方像是没有发现这一点似的,一步步地紧逼过来,谢玟一直退到小楼转角的木窗边,在地板不断的交错响动中,脊背抵到了闭合的窗间,一片坚硬。他沉了沉气息,开口道:“我……”
“你跟那个人,做到什么地步?”萧玄谦漆黑的眼眸盯着他道,“互许终身?永结同心?”
“萧玄谦……”
“她是为了你才死的吗?”小皇帝打断了他,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颗颗钢钉一样钉在了他的心口,“五年前……是去江南那一次,还是奉旨监察的时候……您爱她吗?”
谢玟知道他目前的疑问,其实不需要一个具体的回答,只是他不问出来,放在心中会憋出病来,所以才一定要当面诉说。就在两人视线再度交汇时,萧玄谦忽然抬起了手,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这动作太熟悉了,对方十次里有九次都是这么钳制禁锢住他的。
谢玟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目光、做出躲避和抗拒的反应,防备着随后可能到来的强迫性禁锢。但对方的手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用力地将那扇紧紧闭合的窗撬开了一个缝隙,一缕冬日的冷意侵入过来,几乎带着刺痛皮肤的冰寒,让萧玄谦被可怕的嫉妒燃烧着、快要熔断神经的脑子得到一瞬间的清醒和舒缓。
对方的手臂撑在窗棂上,虚虚地环着他,但相比于之前,这已经是非常有距离感、非常令人安心的姿态了。谢玟的后遗症没有发作,他听到萧九疲惫沙哑、甚至有点意志消沉的声音:“……对不起。”
小皇帝低低地呢喃:“对不起,老师……我那时候对你……太过分了。我应该跟你道歉的,我应该……想办法让你原谅我。”
长公主的事就是在那一年发生的,他们短暂又漫长的七年相伴里,竟还有这么多迸开裂隙和伤痕的时刻……萧玄谦头疼得怀疑自己要撑不住了,但当他接近谢玟的时候,哪怕是受到爱与妒不断地煎熬,却又重新唤醒求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