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家人支持也好,不同意也罢,他是不会改变走这条路的志向。
但他关心他们,无论他们说了多么狠的话,他都可以原谅。
“父亲,我先去看看爷爷,等孩儿看完爷爷,您再训孩儿吧。”说着便大步离开了。
来到康老爷子房门前,康金旺深吸了两口气,他知道接下来又会是另一番语重心长,横竖也还是那几句话,再拿别人给他比较一下,这样而已,爷爷老了,身体不再可以用「康健」二字来形容,他要以更加温软的态度来面对爷爷,他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听到康老爷子用微弱的声音说「进来吧」,便推开房门进来了。
“小棋去哪了?怎么没在房里守着爷爷呢?”康金旺问。
康老爷子微喘着气,道:“我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用不着人守着。”
康金旺帮康老爷子把被子盖好,道:“爷爷,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大夫不是说过吗?您的身子比一般的老人要好,只要情绪平和,一定能活到百岁的。”
“金旺啊,我现在……我怎么能情绪平和呢?你头几年去经商的时候,我还想着,你就是去玩几年,到时候腻了,你自然会回到正途的。
可是……到今天了,你还执迷不悟。我给你取名叫金旺,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你命里缺金,再加上你生下来便生了一场大病,想着贱名易养,才给你取了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金旺啊金旺,不是让你在金钱堆里面旺财得富啊……”康老爷子说得激动,剧烈地咳了起来。
康金旺连忙道:“爷爷,您冷静,保重身子要紧啊,孙儿先给您倒杯水。”他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将康老爷子扶起来,慢慢地喂了下去,康老爷子顺了气,脸色也好看了一点。
“爷爷,您相不相信未来有一日,经商不会再是一件让您、让爹娘、让我们家族感到羞辱的事,商人也不再是金钱的奴隶和附庸,商业不再是士农工商中的末流,商业会变得无比的繁荣兴盛,商业也可以造福百姓。”康金旺说这句话时,脸上尽是踌躇满志的神情。
康老爷子叹了口气,道:“金旺,你莫要怪爷爷固执,爷爷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几百年来,商都不是一个被人视为正派的东西,就算真的有你所说的那一天,那要等多久,几百年,几千年?
到时候,你我皆已是黄土里的累累骸骨中的一员了,又有谁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商人名为康金旺呢?
听爷爷的,现在啊好好地考取一个功名,当一个好官,那才是名垂青史的事迹啊。”
康金旺心道:“为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甚至更远的那个将来,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推动它的发展,青史写不写我的名字,干我底事,只是想着,等有那么一天,所有心怀善意的善人都能兼善天下,生民不饥不寒,那便足够了。”
他沉默着,没有将心底话说出来。
14、人生得意须尽欢
池里鱼,笼中鸟,困地兽。
傍晚,在荷花廊,举办诗书比赛的决赛场。
数百人参加的比赛,在决赛时,只剩下寥寥数十人,沿着荷花廊在左右两侧摆了一路的桌椅,中间留了条宽阔的路。
孟敛这次到场时,位置不再是在苏裕的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前方,而他看过座位图纸,苏裕在最后一排。
他遥遥地往最后边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烛火明暗里人影憧憧,他有点失望,也不敢再多看一眼,坐下来便等待比赛开始。
“各位考生已到齐,决赛现在开始。请各位听题,决赛限时半炷香,题目念完后开始点香,在半炷香的时间内没有写完的考生,也要交上考卷,否则取消评选三鼎甲的资格。
题目很简单,各位在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里,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于你而言最美的事情,用一首诗词写下来。现在开始计时。”
考官读完题目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半炷香,点了起来,之后随意一望,便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孟敛拿着毛笔定了神一样,毛笔上的墨慢慢积压,滴了一滴下来,在纸上晕染了一圈。
考官叹了口气,心道:“年轻人就是经历得太少了,想一件最美的事都这么难。”
孟敛可不知道考官在他这里胡乱揣摩,他想的都是那天的辗转反侧里梦见的,荷花廊旁种满了荷花,荷花的清香幽幽地拂来,他又多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渴望。
半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考官说「比赛结束」的时候他交了卷,卷上只有刚刚那一滴墨水,这又令考官瞪了他一眼,想着年轻人真的是一无所有啊,包括回忆。
孟敛被瞪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地往后走,走到最后的时候,发现苏裕面对着他的方向站在栏杆旁,似乎……在等人?孟敛左看看,右看看,又往后面看了看,发现只有自己是往这边走的,他心里有点忐忑,走路的步子变成了小碎步,蹭啊蹭啊蹭到苏裕身前,鼓起勇气问:“苏大人,您是在等人吗?”
苏裕答得十分自然,说:“是啊,我在等你。”
“等我?”孟敛睁大了双眼,感到不可思议。
“百里将军和付侍郎说你算是我教出来的半个学生,诗书还很好,他们对你很感兴趣,想见你一面,恰好今晚我们要去滋肉店吃晚饭,你要去吗?”
苏裕想了想,又说:“不必紧张,他们都不是拘礼的人。”
孟敛说:“好啊,可是、可是独要去跟殿下申请出宫才可以出宫。”他皱着眉头,心里计算着这来不来得及。
苏裕却说:“无妨,殿下那边我已经提前告知了,殿下说,只要你答应了,便可以出宫。”
孟敛想大跳起来说太好了,刚要蹦起来就生生忍住了,只矜持地笑说:“那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裕转过了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孟敛跟在他身后,他走一步,孟敛也走一步,他温声道:“不必如此跟着,来我身旁吧,你这样,我有点不习惯。”
孟敛反倒是习惯了跟在别人身后走,但在苏裕身后这样,不是因为他身份低微,而是他很喜欢跟在喜欢的人身后,一步一步跟着苏裕,看着苏裕的背影,让他有一种安心的温存,可是如果是在苏裕身旁,他就没法光明正大地看着苏裕了。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是,大……大人。”
孟敛跟上去,跟苏裕并排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大人,您是怎么知道,独会走这条路的。万一,独没有走这条路,大人不就白等了?”
苏裕微微侧过脸看着他,说:“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何,不知你是否会相信。”
孟敛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苏裕又说:“无它,直觉罢了。我时常有一种感觉,你跟我,是同道之人。”
孟敛的心扑通狂跳着,心想:“同道之人,不是同道中人?可这有什么分别呢?”
不管有没有分别有什么分别,苏裕这句话都已经让他心神恍惚了。
他居然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大人,同道之人是不是指,都喜欢走同一条路啊?”
苏裕轻笑道:“是,也不完全是。”
孟敛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低着头,也不敢再讲话了,怕自己又讲一些蠢话,明明他不是一个笨人,太子殿下和朴师父都夸过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可偏偏,就在苏裕面前,聪明通透都不翼而飞,傻气却暴露无遗。
二人出了宫,孟敛除了有时候帮陈子晗办事,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出来,都是办完事马上回宫,对宫外繁华的事物也没有流连,这次跟苏裕出来,心境却大有不同,连看孩童玩的小玩意都觉得甚是有趣。
可惜滋肉店很近,走了没一会,二人就到了满酥滋肉店,店里人很多,「滋滋」的声音迸溅而出,引得人食指大动,苏裕说:“我们订了包厢,在二楼。”
孟敛点点头,二人来到包厢,看见百里故和付世延已经到了。
百里故说:“舟济来啦,还有这位小孟公子,坐,就等你们了。”
孟敛听到百里故也叫他小孟,有点伤心,苏裕对他的唯一称呼就这么不再唯一了,不过能来跟苏裕一起吃饭,得已偿失了。
苏裕给孟敛介绍说:“这位是镇将军百里故,这位是刑部侍郎付世延。”
孟敛行揖礼,说:“独见过百里将军,见过付侍郎。”
百里故和付世延颔首致意。
他们落座后,便开始就着早已烧好的火开始烤羊肉串了,炉子起在中间,四人各坐一方,百里故说:“这里的羊肉串是颖都最好吃的,因为它用的燃料,是柏木、枣木和松木,用这些木烤出来的羊肉串,有独特的芬芳之味。一边吃一边喝口老温酒,那滋味痛快淋漓极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付世延调侃道:“荣长啊,我觉得你去开酒楼饭馆,也许比做将军更有滋味。”
百里故摆摆手,道:“尚钦,你可太抬举我了,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当一个好将军,鞠躬尽瘁,就是我这辈子走的那一行了。”
他又转过头,说:“别光顾着我们说啊,认识一下舟济的好学生小孟。”
孟敛给自己烤好的肉撒这家店的秘制调味粉,咬了一口,羊肉松软喷香,滑嫩可口,冷不丁听见百里故提到自己,赶紧把嘴里那块肉咽了下去,没想到咽得太急反而呛到了,他捂着嘴咳了起来,苏裕见状便将手放在孟敛背上给他顺气,问:“没事吧?”
孟敛缓过来,说:“多谢大人,独没事。”
百里故伸手倒了碗酒给孟敛,道:“小孟,来,喝碗酒顺顺气。”
孟敛有点犹豫,说:“独……独没有喝过酒。”
百里故说:“没喝过就更要试一试了,这可是古遗之法制作的百岁温,这家店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秘方,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老板好多次,他都不肯告诉我,这可是外边买不到的好酒啊,不喝你就亏了。”
苏裕说:“酒是好酒,小孟喝一口试试吧,不喜欢也不必勉强。”
孟敛闻言,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果真醇馥幽郁,回味悠长,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一碗酒就见了底,说:“这百岁温真的很不错,独……独可以多喝一碗吗?”
苏裕说:“莫说一碗,既然带你出来,你想喝多少都可以。只是,百岁温的后劲很大,所以还是悠着点,别喝醉了。”
孟敛答应着说:“是,大人。”
付世延对孟敛说:“听说小孟的诗书很好,这次的清风节里进入决赛的里面,你是年龄最小的。”
百里故也着:“是啊,若不是殿下说你是陪着他跟舟济读书的,我都还不知道舟济还有半个小徒弟,干脆你别整日大人大人地叫了,叫先生挺好的。”
孟敛心想:“我这样恋着苏裕,要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这不是乱大伦了?”
他却似乎忘了,自己以残缺之躯爱着苏裕,在颖都也是乱大伦的一件事。
苏裕清了清嗓子,说:“严格来说,小孟其实也不算是我的学生,他的诗书底蕴之丰厚,绝不是用一两年可以学到的。”
孟敛说:“大人折煞独了,独只是小时候学过认得几个字罢了,远远没有大人所说那么好。”
付世延转了个话题,问:“舟济,小孟,不知道今夜诗书决赛的题目是什么?你们可有把握?”
“这次的题目是在自己以往所有的经历里,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于最美的事情,用一首诗词写下来。”苏裕边给羊肉串翻了面边说,“这次的题目虽不难,但是我把握也不大,三四成吧。”
苏裕将自己烤好的几串羊肉串放在了孟敛的盘子里,说:“难得来一趟,多吃点。”孟敛咬了一口羊肉串,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多谢大人。
百里故看着他们,心里回到了那年他和碧玉都还在戏班子里的场景,一日,班主给他们放了假,他们也是来了这家满酥滋肉店,在桌上的时候,百里故也是像苏裕现在这样,不停地烤着羊肉串,最后大半都给了碧玉吃,自己也没吃到多少,但是看着碧玉吃得香,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最后碧玉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来,说:“这里的羊肉串真的太好吃了,下次得空我们再来这里。”百里故笑着说好。
那时的他们,都没有想到「下次」居然隔着万水千山,茫茫岁月。
百里故举起酒碗,说:“来,碰一碗。”
苏裕倒了半碗茶,说:“我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
付世延和孟敛也举了一碗酒,四人碰碗,「彭」地一声,竟有一股铿锵的肃杀之气,百里故碗里溅了几滴酒出来,他放声大笑道:“池里鱼,笼中鸟,困地兽,何须走,且看他劈破天地,且看他遨游海中,且看他气力如洪,且看他化刚为柔。莫言秋!”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好!”付世延大声说道,那声音像是从胸中迸发出来似的。
孟敛有些羡慕地看着百里故,他也想当个坦荡荡豪气万丈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如今……
难道真的是古人所说的一生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时也、运也、命也,无所能?吾所能,或者是,尽吾所能?他微醺了,脸上有些发热,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15、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忍不住想,大哥哥说要带我去阿木乌斯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去到了会不会拖累大哥哥,百里将军常年在西北驻守,应该知道阿木乌斯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记得大哥哥说那里很荒凉,可是到底有多荒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