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替你高兴……阿敛。”苏裕说:“我想下棋。”
孟敛被这声「阿敛」烫到了,后边的话没听到,半响,他犹豫着,大胆地说:“大……裕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阿敛,我想下棋。”苏裕看着孟敛的眼睛,说:“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那我去问问我娘这里有没有棋盘。”孟敛起身跑了出去,跑了几步,又回头问:“裕哥哥,你想下什么棋?”
孟敛灿然一笑,眼里像是有星光,苏裕说:“围棋。”
“好嘞!”孟敛说完又转身继续跑,雪天路滑,准备跑到厨房的时候他还滑了一步,随后立刻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
过了一会,孟敛走会亭下,有些失望地说:“娘说这里没有棋盘。”
随后他灵机一动,说:“不过我们可以自己做一个简单的棋盘和棋子,我来做。”
苏裕说:“好,明天你与我下一盘棋。谁要是输了,要答应彼此一件事。”
孟敛开玩笑地说:“裕哥哥棋艺精湛,颖都谁人不知,这是要占我的便宜啊。”
苏裕轻笑,也不多解释。这时易秀兰端着饭菜上来了,孟敛帮忙拿了里面的碗筷出来,说:“娘,你做菜好快啊。”
“那当然。”易秀兰与孟敛相认后,一吐陈年旧事,看起来又更年轻了,她神采飞扬:“这可是用武功做出来的菜,能不快吗?”
她刚刚在厨房跟练武一样,处理鳝鱼用的不是菜刀,是行走江湖的刀,劈啪几下就将一条鱼分段切好,葱蒜之类的直接一掌拍成碎粒,直接将厨房当成练功场了,就是想快点给孟敛吃上一顿热饭。
“娘,我给你介绍,这是颖都苏家的公子,苏裕,字舟济。”易秀兰看着苏裕,给他端上了一盅药膳,说:“你是我们敛儿的朋友吧,来,快趁热吃。”
“多谢夫人。”苏裕点头,示意感谢。
易秀兰说:“不客气。”
三人坐在亭下,在深夜里吃一桌热腾腾的饭,易秀兰给孟敛夹了蒜烧鳝,期待地看着他,问:“敛儿,好不好吃?”
孟敛尝了一口,点头说:“娘,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太好吃了,一点都没变。”
易秀兰自己也吃了一口,有些感慨:“很多年没有做过这道菜了,没想到味道还是那么好。”
苏裕默默地吃着自己的药膳,里面有当归、牛肉、生姜,虽是简简单单的食材,但是牛肉炖得筋软而不碎烂,汤的味道也不重,但也不会太清淡,看得出易秀兰对这碗药膳是用了心的。
吃完饭,孟敛起身收拾碗筷,跟着易秀兰去厨房洗碗,苏裕静静地坐着,看着厨房,无需走动,便知道里面定是亲人间久别重逢的温馨。
真好……
过了一会,孟敛出来了,为着洗碗方便,他将半扎发全部扎了起来,变成了潇洒利落的高扎发,他走过来说:“裕哥哥,夜深了,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苏裕的病还没完全好,在亭下坐了这么久,也有些倦了,他站起身,说:“好。”
孟敛扶苏裕回到房内,他将被褥整理好,让苏裕睡床,苏裕上了床,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40、黑白弈定白首诺
做一个「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
苏裕闻着姜粥的香味醒了,他起身看见桌上有热水、毛巾、牙汤和木牙刷,苏裕仔细洗漱好,端着用过的水盆便走出门了。
孟敛听着声响,走了过来,见苏裕端起了盆,指了指旁边一条狭窄的阴沟,说:“水倒这里就好了。”
苏裕依言,孟敛将水盆拿过来,说:“裕哥哥,我娘去东荒镇市物了,可能晚点才会回来,我熬了粥在厨房,你先去吃点。”
苏裕点点头,孟敛将水盆洗净放好后,回到了房内,昨晚他待苏裕睡着后,到外面砍了一棵光秃秃的不知名树,劈了个四方棋盘,工工整整地画好了横线和竖线,虽是简陋了些,但用来下围棋绰绰有余。
至于黑白棋子他的确找不到材料,找遍了厨房,最后决定用白果和黑豆作为白子黑子,拿了两个小罐子装满。
做完这些后蹑手蹑脚地将东西放到柜子里,才去榻上睡下了。
孟敛将棋盘和围棋罐子拿出来,犹疑了片刻,还是将它们拿到了亭子桌上放着,自己也坐下等苏裕。
少焉,苏裕便从厨房出来了,他看着亭下的棋盘,有些讶异,再看孟敛眼下隐约有些发青,他笑着说:“阿敛,我以为你说的简单棋盘是用白纸,没想到……”
孟敛说:“裕哥哥,你平时下棋用的应是花梨、侧楸之流,我这块棋盘比起来,的确是简陋了,若再用白纸,便是陋中之陋了。”
若不是时间紧迫,他其实还真想做个再好一点的,再精致一点的,苏裕是他的昆山玉,他想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捧在他的美玉面前。
苏裕打开罐子,笑意更深,“黑豆白果,阿敛,你选哪个?”
孟敛偏过头,说:“黑豆?”
“好。”苏裕拿了白果罐子,将黑豆罐子推给孟敛,说:“落子无悔,昨日的赌约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其实孟敛并不精通棋艺,想跟苏裕平分秋色都是难事,他应这一场,就做了必输无疑的准备,他拿了一粒黑豆,随意放了右上角一个位置。
苏裕很快也落了一个白果。
丁点大的黑豆跟白果隔了些距离,两人本来全无交集,机缘巧合之下,孟敛第一次遇见苏裕时,他还是梳着两个发髻的总角孩儿,苏裕却已经是年已弱冠的公子,孟敛晕乎乎地一头栽进苏裕的怀里,又傻乎乎地给了苏裕一条红绳,苏裕以卡纸礼尚往来,许了带他去阿木乌斯的诺言。
小小孟敛仰慕着苏裕,很多年。
孟敛捻着黑豆,下了一子。
苏裕沉吟,落子。
再次见面是在红殿碧瓦的深宫高墙,孟敛将被明贵妃恶意惩罚,苏裕阻止了,二人没有相认。
孟敛再次下黑豆。
苏裕成了陈子晗的老师,孟敛常常看见他,在外面一门之隔,隔着身份,听着他教书时清清琅琅声,春水悄然覆在心里,渐生私私缠绵,但他还未察觉。
苏裕想了片刻,白果稳稳地落下去。
苏裕以为孟敛忘了自己,倒也坦然接受,他是被很多人捧着的、赞誉的、喜爱的贵公子,他们都认为他完美无瑕,但其实他对很多并不熟络的人都很冷漠,心里的感觉远比见着他们时脸上的神态要淡得多,十全十美与他沾不上边。
他天性里就有冷澹的一面,也有仁善的一面,他忘了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他在不停地思考中发觉自己其实挺虚伪的,他待很多人都很好,但也说不上关心,他很清楚自己的缺陷,他也能接受这样的缺陷。
孟敛和苏裕接连下子。
陈子晗给了孟敛出入书房的自由,孟敛时常在里面拣些书看,无事干的时候他可以待上一整日,沉浸在书里浑然忘我。
苏裕进了书房,本想找些外面千金难买的古籍来看,却见一人背对着他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右腿屈起,左腿伸长了放在地面,右手捧了一本书撑在右膝上,很快便翻过了一页,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苏裕看孟敛看得入神,也不便打扰他,抬步就想往回走,谁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
苏裕转身,见孟敛煞有其事地看着书,一本正经地念出了书中的对话。
苏裕觉得有趣,停下脚步,果听孟敛又喝道:“尔为谁?”
然后转了个语调压低了声音,幽幽说:“臣终南进士钟馗也。”苏裕无声地笑了。
孟敛翻了一页,沉沉叹气道:“人苦不知足,得陇复望蜀。”小小年纪,竟有老成持重的模样。
苏裕又待了一会,看着孟敛时而惊叹,时而豪迈,时而愤怒,时而谦逊,苏裕看不见孟敛此刻的表情,但心里想象得出他声色并茂的样子,定是很有风趣。
苏裕轻轻走出去,掩上门,回到苏府,自找了本书,学着孟敛,根据对话来模仿书中人当时的神态和声音,时高时低,时喜时忧,不知不觉念了一个下午,掩上书时回到熟悉世界,恍恍然若隔世。
这次孟敛想了许久,慢吞吞地下了一豆。
孟敛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和苏裕之间的千千万万荒唐事,他蓦然惊醒,才惊觉情已入骨,再难拔除。
他辗转了一夜,这之后他看了很多在爱里得善终不得善终的书,里面找不到属于他的宿命。
苏裕看孟敛一眼,便低头观察棋局,落了一个白果。
他渐渐开始留意孟敛,很奇怪的是,一旦注意到一个人,会在很多地方看见他。
苏裕因事去内务府找人,远远地却见孟敛和一位公公在练武,孟敛掌拳横推如行云流水,抛去了他身为内侍在太子面前的沉默与卑微,眼里眉梢尽是少年得意,耀眼极了。像是浇了一身的千斤坠,苏裕静静地看了很久。
他想再靠近一点。
苏裕渐渐占了上风,孟敛仍旧沉思许久,下了一子。
清风节之后他们相认了,心里都藏了隐晦,暗自揣测,百般思量。
一颗白果落在中间。
苏裕违抗承庆帝的旨意,被打入天牢,孟敛做了很多吃食,提了沉甸甸的食盒和几本特别的书来看他,孟敛走后,他翻着那本《官场逢迎实录》,觉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看得困时想起的是孟敛。
孟敛越下越慢了,一来他下得很吃力,每一步都要想很久,二来他不想这么快结束这盘棋,他想下到天荒地老。
他要去铁门关了,走之前跟苏裕道别,曹彦秋和康金旺都在,苏裕没有说很多,只望他平安归来。
苏裕下了白果,其实他可以很快就赢,但他让着孟敛,下得慢悠悠的。
收到孟敛的不好消息,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在金乌破云的那一刻见到了湿漉漉从水道里出来的孟敛,心焦焦抖擞抖擞,只留下虚惊一场的庆幸。
二人下棋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只有树上积雪抖落的声音微微作响,天地静谧。
苏裕被蛮鞑子抓去,孟敛心急如焚,在大雪中找了许久救回苏裕,孟敛和苏裕共骑一马,紧紧相连。
东荒林,游仙梦,鬼门关,生死劫。
再到这盘用黑豆、白果、木板做的围棋局,黑白占据了棋盘大半片地方,黑白早已纠缠不清,你中有我。
苏裕是个饱读正统诗书的才子,曹彦秋的确教得很另类,他也接受很多其它并非正统的思想,但他始终是书香世家的子孙,熟读圣人之言,笔墨文章皆透出点诚诚恳恳地遵循着仁义道德、世俗礼法的意味,也依照传统世家公子的做法,走上了为官之路。
可他现在一看到孟敛,便想把所有圣贤鸿儒的道理通通抛掉,做一个「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
一局终了,平局。
孟敛抬眸看苏裕,说:“裕哥哥,你让着我,我们的赌注该怎么算?”
想了想,又说:“若是你不让着我,我就输了,所以……算我输吧。”
苏裕不着痕迹地捏着一个白果,说:“我可要提要求了。”
孟敛点头,他其实很好奇苏裕有什么想让他做的,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白果已经被捏烂了,苏裕静了片刻,说:“由爱故生欲,由爱故生望。阿敛,我生了许多的欲望,不知你……如何想?”
孟敛何等聪明,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敢相信这句话的意思,他怔了很久,久到苏裕又不动声色地拿了一个白果捏。
“我……我……”孟敛颤抖地说了两声「我」,似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想看苏裕的眼睛,又不敢看,他握紧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复了几次,终于看着苏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由爱故生勇,由爱故生怯。裕哥哥,我生了很多的勇怯,不知你又如何想?”
“我想……”苏裕认真地说,“年年岁岁,与你走到白首。”
“裕哥哥。”
“嗯?”
“我想做一件,以前梦到的关于你的事情。”孟敛说,“我想了很久了。”
苏裕微微愕然,还未开口,孟敛便站起俯身下来,撑着桌子,亲了一下苏裕的侧脸。
一阵寒风吹来,给二人兜了一腔的暖意,棋盘上的黑豆白果乱作一团。
孟敛认输认得甘心乐意。
41、官上加官官匪护
“官官相护,官匪相护。”
岳雁城……
陈子晗坐在桌边,桌上有一壶冷酒,他倒了一杯,入口微酸而苦涩。
已经两日了,苏裕和孟敛还没回来,他不敢去猜测任何不好的可能。
邱卑忧国叹了口气,看着陈子晗萎靡不振的样子,摇摇头,恳切道:“殿下,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来跟臣商讨夺回白玉城之事,若他们落在了蛮鞑子手中,只要攻下白玉城,便有可能找到他们。”
白玉城失守后,陈子晗一行人先到了岳雁城,邱卑忧国带着大军随后赶到,秦真没看见孟敛回来,差点就提起沉霜剑去白玉城找了,无奈被邱卑忧国和陈子晗等人拦了下来,晓以利弊,费了半天口舌,才拦住了秦真去送死的路。
陈子晗虽然担忧,但还是有大局意识,他将桌上的酒拿开,揉揉有些晕的头,问:“依邱将军之见,如今我们如何是好?”
邱卑忧国露出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说:“臣将白玉城的粮食送给了蛮鞑子,他们吃饱了肚子,也得好好回报我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