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西、安森、艾克洛三人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自安森和艾克洛攻下白玉城后,艾克洛有些心虚,本来想找人进牢里杀了达尔西,神不知鬼不觉,就没人知道他曾经干了什么事。
后来既有点下不去手,又知道达尔西没有确凿证据来控告他,便没有动手了。
艾克洛还日日跑来与他们一同用膳,脸上表情简直是滴水不漏,他看见达尔西那一刻露出的惊喜面容,连达尔西都差点信了是真心实意的。
是安森放达尔西出来的。
安森找到白玉城的牢狱,找到了达尔西,彼时达尔西听着外面沸反盈天的声音,便知道打起来了,但他没有动,直到安森走到他面前,说:“达尔西,起来!若是被人看见吠驮族的小霸王现在这副样子,你说丢不丢人。”
达尔西抬起头,在昏暗的牢房里,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安森的表情很复杂,很复杂。
三人每顿饭都要凑在一起吃,今天吃的是大块炖牛肉,中途筷子碰上了还要快速躲避,各自心怀鬼胎,尴尴尬尬。
这两天艾克洛知道达尔西没有揭穿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还是安森先开口了,他说:“虽然我们白玉城攻下了,但汉人很快便会卷土重来,白玉城城墙的确很烂,我们要好好地谋划一下怎么打接下来的这场战。”
一片沉默。
见达尔西没有开口的意思,艾克洛硬着头皮说:“对,吃完饭商量商量。”
没有人再说话。
——
苏蔓之和乔泽湘坐在马车里,去的方向通往姑山城。
乔泽湘的娘在那里,她想亲自将娘接回来,她与苏蔓之说此事的时候,苏蔓之想了想,说:“阿湘,你独自上路不安全,我带两个护卫跟你一同去吧。”
乔泽湘讶异地说:“阿蔓,你不是要作画吗?”
苏蔓之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琴棋书画里,她尤其爱丹青,也喜爱茶艺。
她时常跑去郊外山间画山林水秀,之前也在陈茶里帮陈叔打理过一段时期,前不久康金旺开了一家画馆,请她来帮忙做几幅画裱在墙上,只准看而不卖,她欣然同意了。
苏蔓之说:“无妨,今晚睡晚点,还差一幅禽鸟图,很快便能画完。”
乔泽湘不想拂了苏蔓之的好意,笑说:“好。”
承庆帝登基不久后,便广修天下道路,已便达到贸易便利的目的。
颖都和姑山城之间修有一条凿通横穿天牙山的通道,两个护卫在驾车赶路,他们已经出发了三日,大道畅通,大概还有四五日便可到达姑山城。
苏蔓之和乔泽湘都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虽说两个护卫皆是苏府的忠心老实人,马车驶得很平稳,但在马车上坐了三日,二人都疲乏极了,这日中午停下来休息时,路边野草萋萋,乔泽湘摘了几根,开始编草人。
苏蔓之坐在乔泽湘身边,拿了水囊慢慢地喝,边喝边看乔泽湘的动作,她编得很快,手指翻飞的速度很快,苏蔓之看得眼花缭乱,还没等她摸索出一点门道,乔泽湘就编完一个了。
高高瘦瘦的小草人,眼睛处打了两个结,圆圆的略显憨态,脸尖尖的,手臂和腿脚的线条由粗道细,流畅极了。
苏蔓之赞道:“好手艺。”
“小时候没有什么好玩意,看见路边野草疯长,便自己胡乱折折,最后竟无师自通,学会了编草人。”乔泽湘将草人递给苏蔓之。
苏蔓之伸手拿过草人,端详片刻,说:“无师自通也能编得如此精妙,阿湘,你很厉害。”
“谬赞。”乔泽湘笑得有些小得意,嘴上却很是谦逊,“阿蔓琴棋书画茶样样精通,更是厉害。”
“除了丹青,其他的不敢说是精通,丹青也只是勉强拿得出手。而且从小就有人教我这些,我才会的,若是没人教,今日便是身无所长了。”
苏蔓之抓着草人,揪着它的手玩了玩,突然说:“要不这个送我好了,我也编一个送你。”
乔泽湘毫不惋惜,“一个草人罢了,你若喜欢,我可以再给你编很多个不一样的。”
苏蔓之说:“我只要这一个,你来教我怎么编,可好?”
乔泽湘「嗯」了一声,说:“先拔几根草……”她一边说一边示范了一遍,苏蔓之一点一点跟着编。
待乔泽湘又编好了一个之时,侧头看看苏蔓之怎样了,只见苏蔓之才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身子,而且内里漏风,也没扎好,虚得不行。
见乔泽湘看着自己,苏蔓之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声说:“对我而言,这有点难学……”
弹琴作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一拿起草绳,手就跟打了结似的。
乔泽湘看着那歪七扭八的草身子,憋住笑,违心地安慰道:“还行……第一次编成这样,还是不错的,再编多几次会越来越好。”
正说着话,突然一群人冲了出来,一眼望去约莫有十几人,有男有女,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乔泽湘生了警惕,与苏蔓之同时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护卫阿二说:“什么人?”
为首的汉子粗声粗气:“来抢你们的人。”
苏蔓之走前几步,冷然问:“好端端的人,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士农工商哪条路不好走,为何要抢?”
“为生。”一群人中传出一名妇女的声音,她站出来,四十来岁的模样,说:“废话少说,最好就乖乖将银子交上来,不然的话……”她露了一个笑,阴森森的。
阿三喝道:“怎可对我家小姐无礼?”
乔泽湘说盯着这群人,目光狠狠。
苏蔓之却换了副笑颜,轻声道:“好好说话,说清楚怎么回事,若是有理,我便给你们银子,不然的话……”
她看了看阿二和阿三,笑意加深,威严却更甚,“谁绑谁还说不准。”
“从来没有人肯听我们的故事。”那妇女的态度软了下来,其他人都没有说话,看来她才是这里的主心骨,她叹了口气,说:“若有其它生计,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不愿意落草为寇,奈何天不给我活路。”
这群人是姑山人氏,姑山城是鱼龙混杂之地。
上有大陈最富庶的家族许氏一族,南拳北掌等十数个江湖门派都在此处扎根。
下有最大的黑恶势力集结在一处,渐渐聚成了一个团,名为长风团。
长风团无恶不作,欺压穷苦百姓,月月逼他们缴纳银两,否则是见刀还是见血,完全说不准。
“一开始要每个月都交上我们赚到的银子的三成,我们这些人家本就是勒着腰带过日子,一日三餐之后剩下的也只够买几件新衣服,若是让我们交三成,我们以后的日子便会越来越艰难,但是如果我们不交……
东街家有个小伙子没交,第二天有人在街上看见他,那浑身是血的模样,真是恐怖。”妇女心有余悸地说。
刚刚的汉子接过话,愤怒地说:“本来交三成,我们这些大人吃少点,留些给孩子们吃多点,也能过下去,后来长风团变本加厉,要我们交五成,这不是逼我们去死吗?
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加到七八成,若真是如此,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们是庄稼人,米贱农贱,本来就赚不了什么银子,还要被他们这样逼迫。
所以啊,我们跟住在附近的关系好的人家商量了一下,带上东西,趁着出城干活的时候一起逃了,没什么银子,也没地方可住,就随便找了个山头,喏,就是前面的那个,我们大大小小都住在那,赚不了银子,我们就只好等在这里,等着抢别人的银子。”
漫天要价。
乔泽湘也是在穷人的生活里长大的,她知道若是穷人家还要再交五成银子出去,日子是真的没法过,她从袖中拿了一锭银子递给了那妇女,这是陈叔给她的报酬,说:“我力量微薄,这锭银子你们拿着吧,去其它的地方看看找不找得着生计。”
苏蔓之也拿了一个锦囊给他们,那妇人接手,觉得里面沉甸甸的,感激地说:“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这些人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望你们可以回到正途。”这些银子对苏蔓之而言,的确微不足道,她同情他们,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姑山城的知县不管长风团的恶行吗?”
“官官相护,官匪相护,匪匪也相护。”妇女嘲笑道:“我们穷人家也只能依靠穷人家。”
人群中突然有个青年隐晦地说:“那些官帮长风团,长风团也帮他们,在姑山城升官就靠长风团。”
苏蔓之和乔泽湘对视一眼,懂了!
姑山城的知县帮长风团掩盖恶行,不仅不惩罚他们,还任由他们愈渐壮大,秘密地帮着他们横行霸道,不仅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因为在政绩考核的时候,长风团还可以收敛收敛,配合地办出一幅整座城市欣欣向荣一派和睦的景象,再送几个「罪人」上去给知县一个「治安稳定」的政绩,再将欺压百姓所得来的银子送一些上去,充实国库,真的是妙啊。
互相利用,小人同而不和。
长风团如此丧心病狂,乔泽湘的娘以罪犯的身份被流放到那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乔苏二人拜别这群人,阿二阿三上马车继续赶路。
乔泽湘默念着她的娘亲,娘,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苏蔓之安抚性地拍拍乔泽湘的肩膀,沉默无语。
42、旧愁去又新忧至
熬油费火,栖栖遑遑。
新雪飘飘,颖都也迎来了冬日。
康金旺这几日熬油费火,栖栖遑遑。
他最近新开了一家画馆,加上之前的药铺米店酒楼印刷行等十四家店铺,统共开了十五家店铺。
而因着大陈与蛮鞑子的战争,很多商铺都惨淡经营,康金旺在这种前景渺茫时候还开一家画馆,又被康老爷子找去聊天了。
“金旺。”康老爷子知道自己劝不服康金旺后,想开了很多,心里的积郁消散后,身子也好了许多,他摸着胡子,说:“最近生意难做,颖都很多小店铺都撑不住关门了,你为何还要再开一家画馆?”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富贵之人仍然会为风雅之物花费银子。”
康金旺在边境开的几间普通小店低价将粮食和木炭卖给穷苦人家,门口设了粥摊和馒头箩,给逃难百姓免费喝上一碗热粥,吃上一口干净馒头。
那几家店钱一分没赚,康金旺酌盈剂虚,勉强稳住了那几家店,这场战谁都说不准要打多久,所以他又开了一家新的画馆,移东补西也需要有足够的本钱。
“颖都里还有几家底子的老画馆,金旺,你又拿什么跟他们争呢?”康老爷子言辞恳切,是真心为康金旺着想。
康金旺说:“我会把价格压低,但不会压得太低,吸引一些富有却不特别富有的人家,而且我还请了苏三小姐为我作几幅画,挂在了店铺显眼的位置,苏三的画在颖都很有名气,虽然只看不卖,但也能引一两批爱画之人前来观赏,一来二去,生意就做起来了。”
康老爷子点点头,说:“既然你都想好了,爷爷也不再啰嗦了,我知道你就是想帮人,能帮一个是一个,你的本意很好,但也不要太过操劳了,这几日早出晚归,在家时时见不着你。”
康金旺搀扶着康老爷子回房,说:“新开了画馆自然是有些忙的,等过了这段日子,金旺便来多陪陪爷爷。”
“最好是这样,别只会嘴上哄老爷子。”
康金旺笑着说「是」,扶老爷子回房歇下后,走出来,才敢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他总是悬着心到处奔波,熬出了眼下一大圈乌青,到此刻也没敢放松下来。
虽然他在老爷子面前说得轻松,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最近十几家店铺的资金周转不过来,他昨日去钱庄好说歹说,才借了一比银子,刚刚又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在商路上的车队被劫了,还真是祸不单行,康金旺的心沉到了极点,忧及反笑。
也罢……
做点有利可图的事,做点无利可图的事,再做点不图利益的事。
人生是个大染缸,青红白绿蓝黄橙捞一捞,捞到最后都只剩后者了。
康金旺大步走了出去。
碧玉轻推开门,百里故顿时闻到了一股满酥滋肉店特有的肉香味。
他身子骨好,躺了几天哪都不舒服,站起身来,走到桌边,说:“知我者阿碧也,我今日可馋羊肉串了。”
碧玉将纸包拿出来,顿时芳香四溢,她说:“今日有个小宫女出宫办事,我托她买了几串羊肉串,这小宫女新进宫来,老实巴交的,我见她淳厚,便让她买了,她还以为是我嘴馋想吃。”
百里故拿出一串,咬了一口,还微微热着,碧玉将剩下的挪到了自己身边来,百里故吃完一串,见碧玉拿着羊肉串,可怜巴巴地说:“阿碧,我再吃一串就好了。”
碧玉佯装生气,板起脸说:“不行,病人要忌口,吃一串已是多了。”
百里故忍了又忍,说:“好吧,我不吃了,我看着你吃,那也开心。”
“不知羞。”碧玉脸红道。
百里故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满酥那里吃得许多羊肉串,我看着你吃,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比起在宫里偷偷摸摸地托人买,又偷偷摸摸地吃,在满酥店处吃得高兴多了,可能在宫里与百里故再吃一顿满酥,隔了这些年,换了个地方,倒也有很多不同的感触,她拿起羊肉串,慢慢地吃,百里故看着碧玉,果然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