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裕说:“我今日也无事,我们一起去吧。”现在的书房是他们两人在宫里唯一的隐秘之地,二人唯有在书房,才没有这么多的顾忌。
二人到了书房,孟敛关好房门,转身先跳到苏裕怀里,揽着他不松手,低叹道:“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了。”
苏裕回抱住孟敛,拍着他的背说:“现在不就是了。”
孟敛嘟嚷说:“太太太少了嘛。”
二人又抱了一会,孟敛才不情不愿地撒手,苏裕说捏着孟敛的脸说:“阿敛,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垮着脸。”
孟敛被捏得哈哈笑起来,说:“裕哥哥,我们来玩吧。”
“玩什么?”苏裕问。
“嗯……”孟敛想了一会,说:“我们随手拿一本书,看看里面是谁的故事,然后我们把自己当成那两个人,即兴演一个故事。”
苏裕说:“这样啊,那我们便从这排里面随手拿。”
孟敛拖长声音说:“好嘞——”
苏裕笑了,说:“你先。”
孟敛说:“好嘞好嘞。”他闭着眼,苏裕领着他走到书架前,孟敛随手拿了一本,睁开眼时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乞丐与富人的故事。
苏裕问:“你想当什么?”
“我不舍得你当乞丐。”孟敛抬眼看苏裕,说,“我当乞丐。”
苏裕忍俊不禁,说:“好。”
孟敛入戏很快,一下子就跑到角落边蹲着,用手环着腿,低着头,瑟瑟缩缩的样子。
苏裕走过去,准备到了孟敛的身前时,孟敛只看见苏裕干净的靴子和衣摆间别着的玉佩,便猛地扑过去拉住苏裕的腿,不断地说:“贵人行行好,贵人行行好,小人两天没进一粒米了,贵人赏我点钱吧,贵人,贵人……”
苏裕蹲下身,与孟敛平视,从怀里拿了一锭银子,说:“吃了饭,换身干净衣裳,便去找份工吧,我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一世。”
孟敛喃喃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苏裕起身便想走,孟敛突然又拉住他,说:“贵人,你收了我吧,我什么都会做,可以扫地,做饭,洗碗,还可以保护你,我力气很大的,我不要其它报酬,贵人只要给我一日三餐,便足够了。”
苏裕皱眉,说:“可我府中已经有很多人伺候了。”
“贵人,小人……小人还会杂耍。”孟敛说,“贵人不高兴的时候,小人还可以给你表演。”
苏裕想了很久,最终伸出手,说:“好,你跟我回家吧。”
孟敛眼中迸溅出光,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苏裕将他拉起来,孟敛说:“多谢……多谢贵人,小人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不用你做牛做马。”苏裕说:“做我的心上人便好。”
孟敛愣住了:“这是贵人说的话,还是裕哥哥说的话。”
苏裕牵起孟敛的手,说:“都是,走吧,我带你回家。”
二人走到了书房的角落,默契地结束了第一个表演,七成假三分真,孟敛说:“裕哥哥演得不错诶。”
“彼此彼此。”苏裕说。
孟敛说:“该挑下一本了。”
二人走回那个书架前,苏裕闭上眼睛,随便摸了一本,睁开眼看到书名,说:“这本我看过,书里讲了一个和尚和香客的故事。”
孟敛说:“和尚和香客啊……这次你来挑角色。”
苏裕想了想,说:“我当和尚吧。”
“好的呢,开始开始。”
苏裕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孟敛假装上了三柱香,对和尚苏裕说:“大师,人们都说心诚则灵,我刚刚十分心诚,所求之事真的能称心如意吗?”
苏裕说:“阿弥陀佛,施主,当你上香想着心诚则灵之时,便已经不够心诚了。”
“竟是如此吗?”孟敛倒退了几步,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之前……都错了。”
苏裕摇头,说:“施主能看透,便还不算晚,还有很多施主怎么也看不破,世间因果都不是求出来的。”
孟敛怅然道:“庙里人攘攘,香火鼎盛,所求皆是求不得吗?”
“非也,非也。”苏裕说,“求得还是求不得,各位施主心中有数,但不过都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孟敛说,“我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了,沾不上心安理得,只望,只望能活下去。”
苏裕说:“阿弥陀佛,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孟敛闭上眼,说:“我不明白,大师,我不明白。”
“施主。”苏裕说,“天色已晚,请回吧。”
孟敛抬起头,看向门外,仿佛看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说:“下雨……了呀。”
苏裕也看向门外,明明天色晴朗,却也说:“是啊,下雨了。”他转身往回走。
这场戏结束了。
“继续继续。”孟敛一下子便脱离了「香客」的身份,说:“下一本啦。”
他抽了一本,看了第一页,脸突然红了,对苏裕说:“换……换一本吧。”
苏裕走过来,想看这是什么书,孟敛捂住他的眼睛,说:“不能看不能看。”
“好吧,我不看。”苏裕说,“那你告诉我它是什么。”
孟敛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淫诗……艳词,我放,放回去。”
被捂住眼睛的苏裕低声笑起来,说:“好,都听你的。”
孟敛将书放回去,放下捂住苏裕眼睛的手,疑惑地说:“殿下的书房怎么会有这种书?”
苏裕镇静地说:“不稀奇,殿下以后会是君王,自当博览群书。”
“哦……”孟敛一脸受教的样子,说,“是我大惊小怪了。”
“无妨。”苏裕说,“换一本便好。”
孟敛心有余悸地说:“裕哥哥,你来抽吧。”
苏裕说:“好。”
他走到前一列书架,从最底下抽了一本出来,孟敛凑过去看,说:“裕哥哥,这本我看过,是一个文官和武将从不和到肝胆相照的故事。”
“嗯,阿敛,我们便按照这个来演吧。”苏裕说,“我当文官?”
孟敛点点头,说:“我当武将。”
二人各退后几步,孟敛低头迎面走来,不经意撞到了苏裕,抬头看见是苏裕,先是冷下脸,而后假笑道:“原来是苏大人啊,真是不好意思了,陛下急召我呢,走得急了些,没看见苏大人在此。”
苏裕回以一个假笑,说:“我也刚刚见完陛下,正要去处理陛下给我的任务。”
“又是撰文作诗吗?”孟敛冷嘲道,“苏大人还真是悠闲啊,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研墨写诗,便能跟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武将,拿一样的俸禄,受同样的赏。”
苏裕热讽说:“孟将军若不服,大可也「舒舒服服」地写两句诗,不必在这艳羡我吧。”
他将舒舒服服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便是在裸地嘲讽孟敛不会写诗。
孟敛冷冷地说:“苏大人也大可提枪上阵,保家卫国。我还要见陛下,便不与大人多说了。”说完便大步走过苏裕身边,走向前方。
苏裕也不看孟敛,二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刚刚剑拔弩张,如今偃旗息鼓,这样的事在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孟将军看不惯苏大人文质彬彬的样子,苏大人也看孟将军不可一世的狂妄不顺眼,二人看不对眼的事,朝中人尽皆知。
二人转到身后的书架,又瞧见彼此了,这次苏裕的态度好了些,说:“明日,孟将军便要出征了吧。”
孟敛也没那么冲了,说:“西境来敌,我吃百姓的米,逍遥了这些日子,如今我朝有难,也该是我上阵杀敌的时候了。”
苏裕神色不明,说:“孟将军,此去一路迢迢,千万珍重。”
孟敛哈哈一笑,说:“苏大人或可在家写两首征战诗,等我凯旋归来!再好好赏析。”
“好,苏某在此待孟将军凯旋。”苏裕说,“将来犯者驱之千里,保我朝百姓平安喜乐。”
在外敌面前,文臣武将不再敌视,他们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是飘摇的家国,那是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国。
孟敛出征了,苏裕等了三个月,孟敛终于回来了,伴随他回来的是我朝大获全胜的消息,苏裕乐极了,在府中月下设宴,月色溶溶,苏裕和孟敛举杯欢庆,苏裕说:“之前我们为文成武将谁更有用而相争,实在是鲁莽之举,苏某在此敬孟将军一杯,过往恩怨便一杯勾销,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孟敛说,“你给我写的这两首诗,真真是好极了,我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之前我居然还看不起苏大人,是我心胸狭隘了,来,苏大人,我们一杯消过往是非!”
二人假装碰杯,说:“敬太平!”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了醉意,苏裕敛容正色,道:“孟将军,今日你我冰释前嫌,把酒言欢,日后,我便不叫你孟将军了,那样太生分了,孟将军,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好?”
“苏大人比我大吧。”孟敛说,“今日我们便结拜为兄弟,明月作证,今后你是我的苏大哥,我便是大哥的孟二弟!”
“好,孟二弟,好。”
“苏大哥!来,今夜我们不醉无归,醉了也不归,干杯!”
二人从相互嫌恶到形影不离,朝中各人无不惊讶,后来慢慢便习惯了。
苏大人和孟将军谈天,论地,才发现对方的想法跟自己的如此相似,如此难得,二人关系愈发的好了。
好景不长。
外敌不肯死心,倾巢而出,卷入重来,孟将军再一次披上了甲,骑上了马,誓将外敌杀出境外。
苏大人伸出拳头,说:“必胜。”
孟将军与苏大人碰拳,说:“必胜!”
苏大人这次等了很久,孟将军又获胜了!外敌被扫平荡清,再也没有这些人来犯我河山!
可孟将军战死了。
苏大人等来了孟将军的尸首,他看着孟将军安静得似睡着的脸,望向西边,说:“从今往后,我做你的眼,替你望同一个方向。”
望你为之战死的地方。
再守它个八百年。
苏大人是个文臣,他脱了官服去了西边,再也没有回来过。
演完这场,二人都有些怅惘,过了许久,苏裕说:“今日便演到这里吧。”
孟敛「嗯」了一声,说:“裕哥哥,演戏好辛苦啊。”
苏裕说:“你太投入了,心里会很累的。”
孟敛问:“裕哥哥,你不累吗?”
“累。”苏裕说,“像是经历了三场人生。”
孟敛躺倒在地上,说:“裕哥哥,我们也望着同一个方向,我想到这一点,便一点不累了。”
苏裕躺在孟敛身边,也看着上方,唤道:“阿敛。”
“嗯?”
苏裕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孟敛说:“戏由人,人生由我们。”
只要我们望着同一个方向,我便充满了勇敢、力量和希望。
只要我们望着同一个方向,我便永不放弃。
55、两袖清风一纳头
“满眼草木泽。”
林渊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他已经写了一夜了,早晨草草地吃了两个肉包子,又不断地在写。
他写得累了,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听着外面钟离汐和陶溱然在谈话。
“干娘。”陶溱然唤钟离汐,“为何你要晒这些花?”
“因为晒干之后便可以保存很久,有些时候可以用来做蛋花汤啊。”钟离汐一边晒花一边说。
陶溱然问:“为何要做蛋花汤?蛋花汤虽然简便,但既不美味,也吃不饱。”
钟离汐说:“溱然,你说得对,但我们吃什么,最先考虑的不是美味,不是简便,而是……便宜。”
“家里是不是没什么钱?”陶溱然问,“可干爹不是当官的吗?我看干爹的衣服,便知他当的不是小官,朝廷不是会有俸禄吗?我们为何要如此节俭?衣食住行都能顺应自然,才是乐事。”
钟离汐无奈地说:“溱然,你还小,很多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才能明白。”
后边说了什么,林渊便没听到了,他看着桌上的顺民上书,里面已经写了很多页了。
自他当官以来,所见不平之事,所闻不忿之音,都一一记录在上面,在每一条事例之下还写了自己的建议,这是要呈给天子的东西,必须慎之又慎,再三修改,民间还有很多很多的糟粕事,等着有人来允一个「公道」,而林渊在尽力。
他没有贪过一分钱,没有收过任何一份礼,他将自己的俸禄掰了又掰,分了几份,一份留给自己家,仅够日常开支,只能勉强度日;
一份每月都拿去给穷人,给没钱治病的,无饭可吃的,无家可归的;
还有一份存了起来,遇上什么大灾祸时,便会拿出来,救济可怜之人,就像这次的蛮鞑入关一样,存了几年的积蓄又花得一分不剩了。
他休息好了,又拿起毛笔,沾了墨,继续写顺民上书。
付世延带了花、纸钱、蜡烛和食物来到蔡萱的墓前,来拜祭蔡萱。
他将落在墓上的枯枝败叶拨开,用干净的布擦拭,摆上食物和花,拿出火盆和纸钱,用火折子点了蜡烛,便开始给蔡萱烧纸钱了。
他一边烧纸钱,一边跟蔡萱说着话:“阿萱,今日有些忙,有一段日子没来看你了,我很想你,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菜,还有花,希望你还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