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士兵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个蹲在地上呜咽的士兵也渐渐停止了抽泣。
安森拍拍达尔西的肩膀,这是石荡与大陈沉默无言的对峙,总得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有个大陈士兵打破了僵持,沉声问:“石荡是在祈求我们的原谅吗?”
安森和达尔西沉默半响,最终齐齐点头。
“祈求之事岂能如此容易?”那大陈士兵问。
安森问:“你觉得什么事不容易?”
那大陈士兵说:“我不知道,只是……你们祈求一件事,说明这件事并不容易,并不好做到。以血洗血,确实不是个好法子。”
这士兵这么一说,他身边的人也有些动摇,经历过血流成河的人,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想再经历一遍,那个暗淡、窒息、烽烟四起、满目血色的天地。
“所有在铁门关之役中死去的士兵,都葬在了冬墓园。”邱卑忧国说,“如果你们真是诚心道歉,便去那里给所有战死的士兵都拜一遍,一一拜一遍,我相信你们要是这么做了,我们大陈士兵便能少一分怨气和敌视。”
“就是,就是!”
“里面还有我的哥哥。”
“还有一些只能找回头,找不回尸身了……”
安森看着达尔西,达尔西也侧脸看他,二人在此时好像都各自回到了那个互相追逐,一起奔跑的少年身上,达尔西说:“我们会如邱将军所说,顺大陈士兵之愿,去冬墓园拜祭各位的亲人和兄弟。”
寒风凛冽。
58、满目庆红爆竹响
盼只盼新篇章。
满目庆红,宵宵闹闹,除夕夜,是长幼欢聚、爆竹鼓响之夜。
苏府内,苏家人和百里故、付世延等人分了三席,围桌而坐。
桌上摆了年夜饭,满满一桌,有乳糖圆子、鲫鱼脍、夫妻肺片、炙羊肉等菜式,还有装着柏、柿、橘、蜜饯、各色时果等的消夜果子盒,一派喜气洋洋。
苏老爷子站起来,例行说了几句喜庆话,便让大家放开肚子吃了,苏老夫人已经仙逝,他身边坐的是曹彦秋,曹彦秋对美食情有独钟,对美酒更是爱而难舍,他馋了桌上的百红酒很久了,今日苏老爷子终于肯拿出来,他倒了一杯,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赞叹道:“好酒!好酒!”
苏老爷子骄傲地说:“当然,这可是我苏家珍藏了数十年的好酒啊,若放在平时,我怎舍得拿来给你喝。”
苏裕说:“爷爷,你看好曹先生,别让他喝太多,不然等会喝得烂醉,又要孙儿送他回家了。”
曹彦秋死磨软泡,才得了这么一瓶酒,当即谨慎地抱着酒,说:“不成,不成,我就在你家睡了,不回去了。”
众人看曹彦秋那副缠样,哈哈大笑。曹彦秋被笑了也不恼,乐呵呵地又咂了一口酒。
“媛媛,又过了一年。”苏玺寄笑着对裴媛说,伸筷子夹了给她夹了一块夫妻肺片。
裴媛莞尔道:“你啊,每年都是这句话,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
苏玺寄看了看苏裕、苏景望和苏蔓之,感慨道:“不管孩子多大,一年未离家,一年都给他们准备了压岁钱。”
“我估计父亲又偷偷地将压岁钱放在床脚了。”苏景望对苏裕和苏蔓之说。
苏蔓之笑说:“母亲都不操这个心,只有父亲年年如是。”
他们知道苏玺寄每年都会将压岁钱放在床脚下,然后等着他们装作惊喜地说「谢谢父亲」,他们每年都陪苏玺寄演这场戏,乐此不疲,这是家人父子之间的乐趣。
苏裕问苏景望:“二弟,过完年又要出去了吧?”
苏蔓之也立刻吞下一个园子,看向苏景望。
苏景望摆摆手,说:“你们知道的,我哪能坐得住?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喜欢到处跑。”
苏蔓之说:“二哥,今年可不一样,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若是不多住几日,陪陪我和大哥,陪陪爹娘和爷爷,我可要生气了。”
苏裕给苏景望倒了一碗酒,说:“今年便是灌,也要灌醉你,多留你几日。”
苏景望举手投降,说:“好好好,我留我留。快趁热吃,多吃点。”
对面的百里故和付世延看着苏家人,付世延叹了声,说:“真是热闹啊。”
百里故吃了口牛肉,说:“我第一次来舟济家过年,真好啊。”
付世延拍拍百里故:“我来了几年了,苏爹很好,每年的压岁钱也会给我备着,看着吧,等下你也会有的。”
“啥?”百里故讶异,“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能有压岁钱?”
付世延说:“在长辈眼里,只要你还没成亲,便要给压岁钱。”
百里故哦了一声,道:“以前一直都是跟士兵过的,喝大口酒,吃大口肉,不用打战,便算过了个好年,也不知道普通人家是怎么过的。”
“原本我们这些官员,此刻要到宫里去吃除夕宴,但后来陛下怜亲人团聚之心,便由我们自行选择在家吃团圆饭还是在宫中吃除夕宴。”付世延说,“我当官的第一年,吃过一顿,之后便再也没去过了。”
宫内除夕宴上,承庆帝和承德皇后一左一右居于高位,皇后的位置稍稍比承庆帝低了些,下面坐了皇子和公主,再下头按照顺序坐着品级从高到低的妃子和大臣,殿中有人高声弹唱,唱的是百年兴盛的好意头。
孟敛站在陈子晗身后,在这与前年、与前前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红火宴上,嗅到了皇家的冷,一人一席,一席后有一个伺候的人,几乎所有的皇族都在这里了,他只觉得这里的确够喜庆,却感受不到团圆、亲切和天伦之乐。
陈子晗却觉得今年的除夕宴又变了,又多了几个妃嫔,他不怎么认识、甚至没有见过的妃嫔,他看着他的母后,那样明艳美丽、那样端庄贤惠,他的父皇却不懂得珍惜。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当上了皇帝后绝不要后宫三千,绝不要。
碧玉闷闷地吃着精致的菜,好像也不怎么好吃,她放下了筷子,看着手指灵动地弹着琴的琴师,思绪又飘回那个下雨天,她和百里故在亭下接雨水喝,那杯清冽的雨水,比桌上摆满的佳肴美酒都要好喝,她多想再喝一杯。
几杯清酒下肚,乔芷妍脸上泛起红晕,乔泽湘劝道:“娘,你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乔芷妍笑笑,说:“娘高兴啊,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哼……你爹不知道还在那里……跟谁快活呢?”
“什么?”乔泽湘急道,“娘,你有爹爹的消息吗?”
“没有。”乔芷妍是醉了,听到乔泽湘问爹,一激灵立刻醒了,说:“你爹不配当爹,湘湘啊,你不要伤心,你有娘就够了,这么多年来,不都是娘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的吗?”
乔泽湘心里还是很想知道自己的爹是谁的,但见娘这副样子,又不忍心问了,便说:“是,我有娘便足够了,娘,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可以照顾你了。”
乔芷妍拉着乔泽湘的手,说:“湘湘,乖。”
陶溱然乖乖地坐在凳子上,钟离汐这才捧了最后一道菜出来,林渊点了蜡烛,林府只在门前挂了一盏灯笼,跟其它府邸比起来,还真是简陋多了。
桌上只有四道菜,两荤两素,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丰盛的年夜饭了,钟离汐给陶溱然盛了满满一碗饭,陶溱然捧着碗,说:“今日是溱然在干爹干娘家过的第一个年,这些天来多谢干爹干娘对溱然的照拂。”
林渊说:“小小年纪,怎得如此老成,溱然,快吃吧。”
陶溱然说:“过几日,我便要去颖都的学堂上学了。”
钟离汐惊道:“我和你干爹这几日还在商量送你去哪个学堂呢?你是自己找好了吗?”
“是。”陶溱然说,“前些日子溱然找了颖都最好的学堂的老师,跟他谈了一会,他便同意溱然上学了。”
林渊沉吟道:“颖都最好的学堂,莫非是铸英学堂?可是……他们只招十四岁以上的学子。”
陶溱然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说溱然有十四岁孩儿的学识和经验,所以破例让溱然入学,还免了溱然的学费。”
林渊和钟离汐相互看了一眼,他们这是捡了个小神童回家。
康金旺曾经也是个小神童,算账的小神童,如今是算账的大神童,他噼里啪啦地在桌底下拨动着算盘,今年的生意起起落落,所幸还是赚了一些,不然这个年他还真不敢露面。
“金旺。”康老爷子问,“怎么不吃饭?胃口不好吗?在干什么呢?”
康金旺赶紧把算盘一扔,屋外爆竹声掩盖了算盘掉地的声音,他说:“爷爷,孙儿刚刚吃得多了,先休息一下,这便休息好了,现在继续吃。”
康老爷子说:“这个年过得还不够热闹啊。”
康金旺一听,耷拉个脸,又来了又来了,又来催他成亲了,他连忙给康老爷子夹了一块肉,说:“爷爷,这不是有孙儿吗?孙儿一人可抵十人的热闹,不是吗哈哈哈……”
尴尬,十分尴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爷爷说吗?”康老爷子胡子一横。
康金旺装傻:“啥?爷爷你说啥?爆竹声太大了,孙儿听不到您说啥?”
康铖说:“这孩子就是这样。”
康金旺一脸无辜,说:“爹……”
邱卑忧国站在冬墓园外,看着安森和达尔西还在一个一个地拜着大陈死去的士兵,拜完最后一个,两个人互相扶着站了起来,边境的年,在下雪。
他们便在冬墓园里,以这样的方式过了年。
邱卑忧国转回身,走回去营帐内,听着铁门军齐声高唱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爆竹声响彻云霄。
过年的气氛里,赵恒文思泉涌,不断地蘸墨写戏文,时而停下来,挠挠头,再吃口饭,康金旺那日指责完他,过后还是邀请他去吃年夜饭,但他拒绝了,说一个简单的菜就好,康金旺给他准备了大杂炖,赵恒又吃了一口肉,有了!又放下了筷子,拿起了毛笔。
写道:
说尽无限辛酸,愁人眼里尽离乱。
爬遍大好河山,志者心中无迷惘。
前路艰险,后路坦荡,前路荒荒唐、漫漫长,后路舒舒坦、寻常常……
爆竹声里炸疲烂,盼只盼新篇章。
59、生欢喜奈空欢喜
等来了夜凉风冷。
正月初八,颖都官员休沐完毕,重新上朝。
大陈过年时期,官员放假十日,但有三类宫里朝中人放的只是名义假,或者连名义假都没有。
第一类只有一个人,便是当今天子承庆帝。
过年地方便不会有破事发生吗?做梦。过年就不用批奏折吗?
放屁。过年老天便会不降天灾?老地便会不飞地祸吗?异想天开。
过年了官员之间便会和和睦睦,不生事端吗?承庆帝也想啊。
官员之间嘛,不能太和睦,太和睦要提防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不能太不对付,太不对付朝纲易生乱,这个度要控制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成,帝王的权衡之术要发挥得淋漓尽致,私事公事都要留点心,利用着。
所以过年之时,承庆帝虽然闲了会儿,但最终还是要忙回来,这假,放与不放,没啥两样。
第二类人就多了,资历浅的官、刚入职的官、七品芝麻官、清水穷官等等。
上头放假了,老官放假了,你一个小官也想放假?那谁来做事?谁来干活?
当然了,你有钱便好说,送点大礼,不用多贵重,一般贵重便好,送得上头开心了,便可有人替你值班,就可以放个实心的架。
若是又没钱又没人又没经验又没地位,不好意思,不值班便不要做官了。
论资排辈嘛,新官穷官小官也只能认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嘛,少放点假怎么了?
多做点事怎么了?想要饭碗的大有人在,饭碗还是很重要的,倔和不服气最终的下场,多半是后悔,后悔极了。
第三类人是谁?连名义假都没有的人,当然是宫里伺候皇族的人了,这种时候,是各个宫里的宫女、内侍、御厨、太医等人最忙碌的时候,他们要伺候皇族,还要将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高高兴兴。
因为平时惹怒了达官贵人也就算了,但是同样的错,在过年时候会被放大几倍,因为过年时期,最忌晦气,谁若是不小心做了错事,贵人再将此错与「不吉利」联系起来,罚起来便丝毫毫不留情。
这便意味着所有人做事都要更加地一丝不苟。
总而言之,这喜庆年年,有人过得欢乐,有人过得累苦,有人过得潇洒,也有人过得憋屈。
而孟敛不偏不倚、不尴不尬地卡在了欢乐、潇洒和憋屈组成的三角关系之间,有些难受,有些混乱。
事情是这样的。
官员休沐前,苏裕跟孟敛说:“阿敛,大年初三之日,我会寻个机会进宫,陪你过生辰。”
“裕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孟敛微微睁大了眼。
“那年。”苏裕说,“你给我的小金币上,刻着你的生辰。”
孟敛想起来了,那个红绳穿过的金币,那个落日孤烟的卡纸,他笑道:“裕哥哥,原来我还这么小的时候,我们便已经交换了定情信物了呀。”
苏裕刮刮孟敛的鼻子,说:“傻小孩。”
除夕夜、大年初一和大年初二,孟敛都过得很欢乐。
除夕之夜,在巍峨的宫殿里,他默默地站着看别人吃了除夕宴,心情其实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