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峋县如今的知县姓岑,名风叶。据老妪所说,是个阴险小人。
岭峋县有一山匠所,山匠都在里面制造假山,顶尖的山匠一人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而普通的山匠两到五人一院不等,合力造一座假山。
两年前,岑风叶上任后,便逼迫山匠们日夜无休,加速镶雕钻嵌,以期产出更多更好的假山,为他铺一条向上走的平坦大道。
岑风叶的如意算盘是这样子打的。
首先,要进贡一个最好的假山,要天下绝无仅有,让承庆帝叹为观止,让世人知道岭峋县的山匠有多厉害,而这岭峋县的知县跟着沾沾光,将承庆帝哄开心了,跟着受点大赏,也许一夜便可以飞黄腾达了。
其次,还有其他非最好也很好的假山,可以拿来送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和其它比自己高级同级甚至是低级的官员,打好关系,也许什么时候为自己美言几句,或者直接将自己提拔一两级,那也挺好的。
最后,还有自己的家族岑氏,当然也要好好摆上几座威严又精巧的假山,看起来凛然不可犯的样子,请客人回家的时候也倍有面子,这才像是一个堂堂知县的家。
重压之下,必有众怒,怒分两种,敢怒敢言和敢怒不敢言,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后者,背地里将岑风叶骂得狗血淋头,当面仍是唯唯诺诺,恭敬顺从的样子。
齐岱却是敢怒敢言,凭什么?就凭他是岭峋县里最好的山匠,他的傲气源于他的绝妙技艺,凡是他做出来的假山,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好」,就连当今太后都曾称赞他的手艺前人不及、后人也再难得。
那日,岑风叶向往常一样,蹀躞在山匠所处,东瞅瞅,西瞧瞧,见着偷懒的就骂一骂,见着睡着的还打两掌,来到齐岱的院子时,见到齐岱在聚精会神,看一座还未完工的假山,这座小型假山,奇崛孤峻,精细玲珑极了,虽然还未完工,但想必完工了会成为无双绝品,岑风叶看得眼睛都直了,打断齐岱:“齐山匠,这是什么假山?本县之前怎么没见过?”
“闭嘴!”齐岱正琢磨到关键处,突然被打断了思绪,心中烦躁极了,对岑风叶怒目而视。
岑风叶啧道:“火气这么大作甚,区区一个山匠,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
齐岱冷冷一哼,说:“我没当自己是人上人,但我更没把你当人。”
“你说什么?”岑风叶瞪大眼,不敢相信齐岱敢骂他。
齐岱摆摆手,无奈道:“知县大人嘴里说不出好话就算了,原来耳朵还听不清。”
门口传来哈哈笑声。
岑风叶往门口看去,不知何事一群山匠聚在了门口,来看他的笑话,刚刚不知谁笑了,看他转过来,全都闭上了嘴,冷着脸,好像这样便可以掩饰刚刚对他的嘲笑。
岑风叶大吼一声:“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全部滚去干活。”
有人混在人群中,不屑地看他一眼,很快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您挡着我干活了,知县大人。”齐岱将知县大人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
岑风叶听着,齐岱是在嘲讽他,他愤怒地竖着手指,抖抖指齐岱,喝道:“大胆狂徒,你,你给我等着!”
齐岱挖挖耳朵,说:“出去吧,岑大人,等你作甚?等你来捣乱吗?”
岑风叶恨极,又知说不过齐岱,转身拂袖而去,步子极重极怒,齐岱不再管他,继续观察假山。
当晚,齐温氏被儿子的呼救声吵醒,急急赶去儿子卧房,便见齐岱身上插着一把刀,伤口汨汨流血,屋内没有其他人,齐温氏吓得脚下一软,扑在齐岱身上,喊:“儿啊,儿啊……”
齐岱还有意识,挣扎道:“叫大夫,娘,叫大夫……”
齐温氏这才反应过来,说:“儿等着娘,一定要等着娘,娘这便去叫大夫。”说完便粗粗给齐岱止了血,踉跄跑出,去寻大夫了。
大夫睡得正熟,被急促敲门声惊醒,衣衫还没穿好,只匆匆披了件外衣,提着药箱便来瞧齐岱了,这时齐岱已经晕厥,处理好伤口后,大夫说:“并非致命伤,凶手无意取他性命,好好休养,便能复原。”
齐温氏守了一夜,待齐岱醒来,她痛心道:“儿啊,最近可与人有过恩怨?”
齐岱边回想这几日,边吃了点稀粥,恢复了些气力,才眯着眼将岑风叶与他的争执抖了出来,若不是被刺了一刀,齐岱本不想让齐温氏知道此时,徒增担忧。
齐温氏又问:“可有看清凶手的脸?认得出是谁吗?”
齐岱摇头,说:“我劳累了一日,早早便睡着了,被捅了一刀后,睁眼只看见一个跑得飞快的黑影。”
齐温氏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的大道理,告诫齐岱要与人为善,齐岱是个孝子,当然连连点头,齐温氏见差不多了,便让齐岱继续休息,而自己跑去衙门报案,要告的就是知县大人——岑风叶。
按理说,为了避免各种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扰乱公堂秩序这类事情的发生,报官之人,要先挨一顿「杀威棒」,才能陈诉案情。
但打棒子的人直接让齐温氏进去了,一是因为齐温氏太老了,一不小心打死了,打棒子的人也不想担这个责任。
二是因为岭峋县的人,大多都认识齐岱,当然也便认识齐温氏了,他们都打心眼地佩服齐岱的手艺,哪有人敢打齐岱的娘亲,这不是断了自家人跟齐岱学艺的路吗?所以齐温氏便顺利进入公堂了。
岑风叶听说有人要告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坐在堂上,见到齐温氏,一反常态,温声问:“齐温氏,你要告本官?你凭何告本官?”
齐温氏腰板挺直,说:“朗朗乾坤,荡荡清清,公堂岂无人?岑大人,你要自己审自己吗?”
“县丞。”岑风叶起身走下来,说:“本县清清白白,没什么不可审的,让县丞来判这件事?齐温氏以为公平否?来人,再给齐温氏搬一张椅子,齐温氏年纪大了,久站不好。”
齐温氏无视那张椅子,说:“县丞大人,昨日早晨我儿齐岱与岑风叶发生争执,山匠所有许多人亲眼目睹,此事千真万确,而争执过后,昨晚我儿便被捅伤了,此事岑风叶最有嫌疑,我儿平日与人为善,待人友睦,从不与人结怨,除了岑风叶,怎会有人想害他?”
县丞要审知县,本就兢兢,提心吊胆地问:“岑大人,你有何话要辩驳?”
“那可就多了。”岑风叶慢腾腾地整了整衣袖,说:“首先,齐岱从不与人结怨这句话便很是有问题,难道从小到大,除了与本县,齐岱没跟任何一个人有过争吵吗?齐温氏,你如何证明?你根本就没办法证明。”
齐温氏噎住了,张口想说什么,便被岑风叶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其二,本县并非气量如此小的人,这一点县丞也知道。”岑风叶顿了顿,县丞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本县怎会为一个小小争执而伤害齐岱呢?”
齐温氏说:“岑风叶,公堂上搅乱胡说,人心隐在皮肉后,谁知道你想什么?”
岑风叶也不急,继续道:“其三,齐温氏所说的,全都是捕风捉影,没有实质证据,口口声声所说的都只是那次争执,当当凭此来说齐岱是本官所伤,未免过于强词夺理。”
“伤人而不杀之。”齐温氏冷瞅岑风叶,说:“岑风叶,你不舍得我儿死,是为了我儿尚未完工的九陇假山吧。”
“齐温氏,你什么意思?”
“你清楚得很。”齐温氏说,“若非九陇假山还未完工,我儿恐怕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岑风叶哼道:“血口喷人,县丞,这样的话你也信吗?”
县丞正色道:“齐温氏,正如岑大人所说,你所说的全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怜你一片为儿之心,不计你辱谤岑大人之罪,速速离去吧。”
齐温氏知道自己讨不了说法了,冷盯了岑风叶一眼,瘆得岑风叶毛悚悚的,不发一言,离开了衙门。
过后,齐温氏专心给齐岱调好身子。一月后,齐岱伤已好,便重新去山匠所制九陇假山了。
临行前,齐温氏细细叮嘱:“万不可再与那岑风叶争吵,君子不怕小人,但是君子也要提防被小人所害。”
齐岱说:“谨遵娘的教诲,定不敢忘。”
齐温氏这才放心让他离去。
五个月后,九陇假山完工之日,齐岱死了。
齐岱被一刀刺入心口,这次是致命伤,救不回来了,没有人亲眼见到凶手行凶过程。
但有人看到了岑风叶将九陇假山上被溅到的血迹狠狠擦拭,却还是擦不干净血迹,岑风叶踢了踢脚边的齐岱,骂道:“晦气,真是晦气,这染上了血,可就不是好宝贝了呀。”他心疼地擦了又擦,几个山匠听到有异声,赶到这里,便在门边看见了岑风叶所做种种,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了齐岱,但自然而然地便笃定地认为岑风叶便是凶手。
齐温氏见到被抬回来的蒙着白布的齐岱,脑子一昏,晕乎乎地揭了白布,发现是早已没有了气息却还是直直睁大眼的儿子,当场晕厥。
邻家见她神志恍惚,替她办了一个简单丧礼,买了一副红木棺材,让齐岱入土为安,齐温氏亲手给儿子立了碑,便又杀去衙门了。
又是证据不够,无法判定,齐温氏一口血吐在公堂上,踩了又踩,哀然离去,杂吏花了好几日才清洗干净。
那日后,齐温氏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在床上混混乎躺了几个月,决定振作起来时,身子早已大不如前,站久了走两步,都是喘气无力,齐温氏用上了拐杖。
她走出家门,便见到知县大人岑风叶骑着马游街过巷,春风得意的样子。
而齐温氏的儿子,齐岱,死不瞑目,长眠地下,齐温氏不甘心,不甘心凶手就这样逍遥法外,逍遥自在。
齐温氏卖了房子,带上全部银子做盘缠,一路走来,去找知府,去找其他官员,要为她的儿子讨一个公道。
有的官员不肯听齐温氏说,有的官员听她说了,却没有人肯理会她这样一个「无凭无据」的妇人,为她儿子做主。
她费尽了口舌,换来了许多冷言冷眼,冷风寒冬。
跋涉了一年多,齐温氏辗转来到颖都,来到这个大陈最繁华的地方,天底下最有威严的地方,来看看这里,寻不寻得找青天白日,但她太卑微了,哪能见得着大人物。
齐温氏用尽身上最后一点盘缠,来买两个烧饼,吃饱了便去见儿子吧,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两个大人,说肯为她做主。
岑风叶,岑风叶,这次若还不能将你绳之以法?
齐温氏幽幽说:“大陈也活不长了。”
62、方寸地抛开分寸
金昭玉粹,霜雪莫摧。
才三更天,苏裕便起身,穿好官服,推开房门便见到苏老爷子站在门前,他浮起一抹淡笑,脸色苍白,问:“爷爷,这是不放心到……连孙儿上朝都不许了吗?”
苏老爷子眯起眼,道:“裕儿,你莫要怪爷爷,爷爷也是一片苦心,你……走了歪路,爷爷要把你带回来。”
苏裕昂起头,看着天苍苍,说:“爷爷,我去上朝了。”
苏老爷子沉默看他,半响后,才道:“去吧。”
朝堂上,付世延跟承庆帝禀奏了齐温氏、齐岱和岑风叶之事,请求让自己查明此事。
费恺骋嗤了一声,说:“怎可为不知真假的妇人之言,让刑部侍郎查此案?”
付世延说:“臣已查明,齐岱确实在一年多前死于非命,并非自杀,此案证据不足,成了悬案。”
费恺骋不屑一顾,说:“既已成了悬案,何必多费功夫,还有很多新近的案子没有了结,刑部侍郎便有心思去查旧案?”
林渊走了出来,说:“臣认同付大人的做法,不管是新案旧案,都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苏裕也出列,说:“臣请查齐岱之案,齐温氏卖屋攒银,千里跋涉,只为查出杀害儿子的凶手,母亲拳拳之心,若不体恤安抚,寒的是天下父母心。”
齐鸿福也道:“老臣认为,此案疑点颇多,若岑知县真是凶手,心胸狭窄只为报复,那岭峋县之百姓岂不危险?”
费恺骋闭上了嘴。
承庆帝这才开口:“此案便交由刑部侍郎查,给朕查个明白。”
付世延说:“臣定将此案查个真相大白!”
孟敛坐在明德阁内,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陈子晗在孟敛身侧,担忧地看着孟敛,问:“阿敛,你没事吧?”
“殿下,独没事。”孟敛淡淡地说。
“老师等会就要来上课了,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全?”
陈子晗伸出手,要探孟敛的额温,“要是不舒服便回去休息吧,前几日那场高烧真是把我吓……”
“殿下。”孟敛挡住了陈子晗的手,打断了他的话,陈子晗一怔,只见孟敛垂头,低声说:“独没事。”
这么多年来,在陈子晗的印象里,这好像是孟敛第一次打断他说话,他越发担忧了,不知孟敛这几日怎么了,想寻些笑话逗孟敛开心,抬头便见苏裕站在门口,喜道:“老师。”
苏裕缓抬步,来到陈子晗面前,作揖道:“殿下。”
陈子晗看着苏裕的脸,疑道:“老师脸色怎的如此之差?等会我让太医来顺便看看?”
孟敛飞快地只抬眼皮不抬头地看了苏裕一眼,看完之后便不自觉地抬起头了,苏裕也看了过来,二人相视,都觉得对方甚是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