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像是摇摇欲坠的一朵花,在风雨浇打下愈加顽强,对着苏裕和康金旺盈盈地施了一礼,说:“我才是凶手。”
付世延大惊失色,说:“怎么可能呢?凶手明明是我啊,所有的谋划都是我做的。”
蔡萱转头,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她说:“没错,但是在碧涧雅会的前一天,你将你的计划告诉了我,脸上全是大仇将报、残忍快意的癫狂之色,我不想你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想你今生皆背负着两条人命踽踽独行,所以我……”
“不!”付世延难掩悲痛,“我怎么会踽踽独行呢?我……我还有你啊!”
“付郎,你错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是我了,就算你没有去谋划怎么杀那两个人,我也回不去了,我们也回不去了,付郎,还有你,你,你。”
她点着苏裕、康金旺、郑武虎,神色平静,“你们不会知道,也不会明白,当一个女子的衣带被强行解开时,她便再也不为这个世道所容了。甚至……不被草木阳光所容。”
“自那日后,我不敢站在有光的地方,我出门不敢往地上看,我不能看见地上的草,就连看见地上的虫子我都恶心,看见这些,我会忍不住尖叫,浑身上下都有颤栗的感觉,看见陌生男子,我甚至连续做一旬噩梦,我的双眼渐渐看不清了,我时常不自觉地流眼泪,没有哭,就是流眼泪。我甚至觉得自己矫情,可我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
“阿萱,别说了,别说了,你回来,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付世延紧握着蔡萱纤细的手腕,恳求地看着她。
“付郎,没用的。若是只有这些,你知道的,以我的性格,没那么容易被打垮,我那时想,没事的,没事的,再过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我就可以重新在阳光下撒腿奔跑,我可以躺在草丛里跟小动物玩耍,我可以跟陌生男子谈笑自如,我可以继续做很多事情。”
“我发现我错了。”
“我父母完全没有关心我为什么最近整个人都变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我变了。
一日,我娘来问我,为什么最近何沛不来找我了,我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也请我娘不要再提起这个人,我娘问我原因,我说我不想说,她不依,一直逼问我,我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我娘居然说,让我去求何沛娶我,何沛肯定还喜欢我,她说我已经不清白了,没得选了,我只能去求何沛娶我,明媒正娶地娶我,呵呵呵,呵呵呵,我不是她的女儿,我是一件已经被损毁的货物,要自销自卖,自生自灭。”
“我娘将此事告诉了我爹,我本以为从小疼爱我的爹爹不会将我推进火坑的,没想到我爹和蔼地来找我,跟我说,他一生名声清明,不能因为我这事让他名誉受损,让家族蒙羞,他能帮我做的,只有十里嫁妆,风光无限。
呵呵,好一个十里嫁妆,好一个风光无限。连我的爹娘都如此,外人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沸沸扬扬,怎么……逼我去死。”
她缓缓地跌坐在地上,说:“我都说与你们听,告诉你们,我是怎么让唐文浩和何沛死的。何沛是最畜生的,唐文浩也不是好东西,我不喜欢何沛,唐文浩便将我绑了送给何沛,显示他狗屁的兄弟情谊,那我肯定是,要让他们死前,也做不成兄弟。”
“碧涧雅会那天,我一直藏在一棵可以看到何沛和唐文浩二人举动的大树后面,我看着何沛拿纸笔出来的时候果然脸色大变,我一直等着,到碧涧雅会结束的时候,人都走光了,何沛还拉着唐文浩不让他走,我看见他拿出那张纸条来质问唐文浩,我便从树后走出,走到他们面前,他二人神色大变,我到何沛面前,很自然地就想呕流眼泪,我忍住了恶心,但是我一直流眼泪,流眼泪对我来说,已经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始,但是难以停止的习惯了,何沛看着我,满是心疼和愧疚,说,对不起,他一时鬼迷心窍了,他只是太喜欢我了,只要我愿意,他随时可以来提亲。我知道,他还喜欢我,那就够了。
“我哽咽着对他说,我愿意,可是之后我又拼命摇头说不行,他急了,问我为什么,我死瞪着唐文浩说,他……他糟蹋了我。
何沛本就喜欢我,再看我一直流眼泪,以为我真的受委屈了,我诬陷唐文浩的话,他已经信了五分,可是还不够。
我继续说,他这段时间是不是跟你越来越疏远了,如果他问心无愧,为何要如此?
何沛的脸惊疑不定,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又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唐文浩,唐文浩发怒地从怀里抽出匕首,说,你个疯女人可不要乱说话,我假装害怕地躲在何沛后面说,他居然还带了匕首,看来是早有准备啊,阿沛,别怕,我这也有一把匕首,你拿着,防身,何沛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接过了我的匕首。
“我带的匕首也涂满了「见血喉」,唐文浩见何沛也有匕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又怒又惧,想先下手为强地划伤何沛再逃跑,何沛见他动真格,立刻拔掉了鞘,伸手一抹便抹到了唐文浩的脖子,划出一道伤痕,何沛本以为这样的伤不可能致命,没想到唐文浩马上就脸色发青地倒下了,何沛立刻认识到不对劲,想回头问我,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我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针对准他头顶的百会穴插了进去,他像条狗一样倒了下去。
“我将他踢过一边,拿出我早已经准备好的针包,专挑他的心肝脾胃,因为他曾经讲过,我是他的心肝脾胃,所以我一针一针地亲手插进去他的心肝脾胃里,他应该没多久就死了,感受不到我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死,还不知道会做多少坏事呢,我不会大义凛然地说我是在替天行道,我想说的是,我是为了自己而杀他的。
而杀死唐文浩的匕首,还有何沛的死,全都是我直接造成的,与付郎无关。你们要捉,就捉我吧。”
付世延像浑身脱力一样浑浑噩噩的,郑武虎在为着自己的事情竟连多年好友发生了这么多事都不知道而自责。
苏裕摇摇头,说:“蔡小姐,我们不会捉你去府衙的,我们做不到……”
康金旺说:“现在还没有闭城门,你们赶紧收拾些东西离开颖都,还有机会过一个前半生不甚圆满,但是后半生美美满满的生活。”
“多谢二位好意,你们不愿,那我自己去就好了。”蔡萱抓着付世延的手,付世延慢慢地也坐到了地上,蔡萱用手抚去付世延的泪痕,却越抚越多,蔡萱笑着说:“付郎,我不流眼泪了,你也不要流眼泪了,好不好?”
付世延拼命地点点头,说:“好。”
她捧着他的脸,说:“我走后……不要为我消沉,你长得好看,又聪慧,意气风发地走到街上,多好啊,我希望是那样的。我祝你,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蔡萱站起来,还是亭亭玉立的好姑娘,她往外走去,天上不知道何时飘起了雪,白白茫茫地伏在大地上,像是要将一切罪恶的枝芽都冻死,那么冷啊。
付世延也站起来,他太了解她了,他仿佛已经看到她要做什么,他不要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他要为他的阿萱,他要为千千万万个不知名的「阿萱」,铺一条走向善义的阳光大道。
翌日,颖都报社的纸报上,上面大大地写着“蔡先生千金蔡萱小姐自刎于府衙高堂之上。”
下面长篇大论地叙述了蔡萱去自首,然后自刎,最后用自己的血写下了两句诗。
我以我血寄青天,遍染人间清白色。
付世延写了两句诗给郑武虎,让他去给他干爹高兴一下,郑武虎没作声,去报社用付世延的名字登了上去。
我用我力踏污泥,杀尽恶邪歌欢乐。
10、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困囚笼,心无缚锁。
孟敛自那日回宫后,将苏裕给他的小卡纸藏于衣袖中,日日贴身带着。
怀着此物,于他而言,既是对阿木乌斯、对自由的强烈憧憬,又是对苏裕的依恋,他要了一个缥缈的承诺,而那个承诺又将伴着他成长。
他得了陈子晗的许可,只要一有空,便泡在墨香书堆中。
身困囚笼,心无缚锁。
御膳房的甜点从炸麻团到甜碗子,如此过了八个年岁。
这日,孟敛去尚服局给陈子晗拿新衣服时,却看见秀叶亭湖边,明贵妃正和碧玉站着面对面讲话。
突然,明贵妃自己撞到碧玉上,倒退几步,碧玉连忙却扶起明贵妃,却被明贵妃甩手推开。
碧玉如今,应该称是碧嫔,她温柔善良,深得承庆帝喜爱,却因为她身份低微,承庆帝也不好将碧玉封得太高,不料这使碧玉处在一个受人嫉妒又无法自保的境况中,经常被地位高又不受宠的妃子找借口欺负。
今日,便是这明贵妃来找麻烦了。
孟敛见过碧玉几次,碧玉待他很好,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孟敛走近了些,听到明贵妃的宫女尖声怪叫,说:“啊!碧嫔娘娘,你为何要推贵妃娘娘,我们娘娘可是坏了身孕的,你这一推,要是我家娘娘不小心没了孩子,陛下必然龙颜大怒。”
碧玉的宫女护主心切,说:“贵妃娘娘,我家娘娘定不是故意的,都怪奴婢没有提醒我家娘娘,请您责罚。”
明贵妃冷笑说:“哼!你家娘娘不是故意的,难道本宫就是故意的吗?你,过来。”她伸手一指,叫的竟是孟敛。
孟敛来到明贵妃跟前,分别给明贵妃和碧嫔行礼,说:“独参见贵妃娘娘,参见碧嫔娘娘。”
明贵妃趾高气扬地问:“你刚刚可是从这里经过?”
孟敛低着头,说:“是。”
“那你说说,刚刚碧嫔是不是「故意」推我的?”
孟敛沉默了一会,说:“依独所见,碧嫔娘娘不是故意的。”
碧玉在身后,感谢地看了孟敛一眼,其实就算他说是,碧玉也不会怪他,碧玉知道,在这宫里,奉承地位更高权势更强的人,是明哲保身的第一要义,孟敛却念着一点情义,没有这么做,不过他因此得罪了明贵妃,碧玉也十分担忧他的处境。
果然,明贵妃冷下了脸,对孟敛说:“很好,你给我去亭外跪着,跪够两个时辰。”
酷暑时节,烈日炎炎,明贵妃如此心胸狭窄,跪够两个时辰,竟是想要他半条命。
孟敛仍是低着头,说:“是。”碧玉想开口请明贵妃轻饶,孟敛转身,轻轻地摇了摇头,便准备去亭外跪了。
“等等。”一个朗郎清清的声音传来。
孟敛诧异地转身,来人身着官服,气度不凡,孟敛心中咚地一声,此人正是苏裕。
这些年苏裕身量高了一些,面容比八年前更棱角分明,其它倒是没什么变化,孟敛一眼就认了出来。
明贵妃见苏裕身着高等官服,也不敢太放肆,问道:“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苏裕拱手道:“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今日陛下命我兼任太子少师,臣这便准备去平央宫,没料到在此迷路了,碰巧看到了二位娘娘,未免两位娘娘因此而有了嫌隙,臣也可以作证,碧嫔娘娘并非故意。”
明贵妃虽身处后宫,但是消息灵通,翰林院掌院学士?
她记得是苏家子弟,还是得给几分面子的,只好心中愤愤,笑着说:“那今日是我误会碧嫔了,此事便当没发生过吧,你也不用跪了。”说完便不再看他们,带着宫女离开了。
碧玉松了一口气,说:“今日多谢大人相助。”
苏裕笑道:“娘娘不必客气,臣也只是实话实说。”
碧玉也不便与外臣待得太久,道:“大人若是仍找不着路,可以让这位小朋友帮忙,他便是平央宫的人。”
苏裕点点头,看了一眼「小朋友」,碧玉便也走了,只剩下他和孟敛在亭中。
孟敛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他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是也不矮,现在就比苏裕矮一个头,只不过碧玉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就喜欢叫他小朋友,平时也倒随随便便,可是今天见到了阔别八年的苏裕,孟敛真想把头缩进衣领里。
他说不上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又高兴又激动,他好想把自己袖子里的小卡纸拿出来,跟苏裕说自己便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可是他当初没说自己在皇宫里啊,苏裕说他骗他怎么办?
这些年自己的外貌变化也很大,苏裕不认得他了怎么办?
不对不对,万一苏裕甚至不记得他救过一个小孩子还给了他承诺怎么办?
又……又万一苏裕记得起来全部事情,也认得他,却没有办法带他出宫去阿木乌斯怎么办,这会不会让他们尴尬?
孟敛表面上看起来是呆住了,内心里却波涛汹涌,千转百回,不知如何是好。
苏裕见孟敛呆住了,也没催促,静静地在等着孟敛回神。
孟敛低着头,却偷偷地抬起了眼帘,见苏裕看着他,好像是没有认出他的样子,孟敛感到有点失落,强自收敛了各种情绪,说:“大人,请跟独来吧。”
苏裕点点头,说:“好。”二人走出亭外,风卷着盛夏吹过,热度不降反增。
苏裕问道:“小公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内侍吗?”
孟敛一惊,不知道苏裕是怎么知道的,说:“是的。”
孟敛忍了又忍,想着虽然苏裕没认出他,但是还是想和苏裕多说几句话,便说:“大人年纪不大,却被任命为太子少师,这可真是少见啊,大人必是才华出众,头角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