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毕竟魂魄不全,成了形也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本想注点妖力给你,却发现你体内有一股仙气,就是这股仙气引来了百鬼觊觎。想想也正常,草木修行也不容易,定是你之前被人点化过,才能那么轻易吞食魂魄。”
燕宁怔然。
他突然想起秦鸿风的确曾跟他说过,他救活了一株枯死的桃树。
“如果五日后,秦鸿风施法,将两魂从你体内取出,你会怎么样,你想过吗?”狐非欢冷声,“但如果木偶消亡,你就能得到剩下的三魂五魄,这才真应该庆贺。”
“不可能。”燕宁嘴唇阖动,后退一步,“你在骗我,你只是为了让我帮你偷虫蛊。”他心绪起伏,脑内混乱,很努力才能梳理清楚话语,“你说的这些,有什么证据?我凭什么相信你?”
狐非欢眼神凉凉的,“我不相信你全无所觉。”
燕宁想到,第一次见到秦鸿风后的那个晚上他就做过一个梦。
只是从来没有去考虑过那个梦的含义。
那个梦和后来进雍州城后恢复的那些记忆全不一样。
在雍州城的记忆里他是旁观者,无数人影纷杂,悲欢可怜。
而在梦里他是亲历者,他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春去秋来,日月更替,他看着一个人,等着一个人,懵懵懂懂,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会如此怪异,可如果转过来想就能明白。也许在梦里他不是人,只是他人种下的一棵树。悲欢爱恨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点缀饰。
草木化人,自然不能食五谷。
玄光镜中,既没有过去,又何来前缘?
恍惚中,他仿佛听见轿上四角坠着的金铛清越的声音响过月门。
有女子柔声地说,“花都是有灵性的,种花的人心诚,那花就会保佑你的。”然后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嗯”了一下,又奶声奶气地说,“你要快快长大,开得漂漂亮亮的,那这宫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
他算是什么呢?由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是。
他还如此愚蠢,将自己代入他人的故事里,喜欢得小心翼翼,伤心得肝肠寸断。自己骗着自己,还以为历尽千辛,可以终得圆满。却不知道他只是一块被利用完了就可丢弃,承载他人魂魄的木头。
燕宁指尖发凉,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白活了这么久,由始至终他什么都没能得到。他的世界里,一个谎言垒着一个谎言,一个假象套着一个假象。拨开迷雾,他不过置身于一座空荡的孤岛上。他还是一缕孤魂野鬼,浑浑噩噩地飘荡在世上,有人给了他一点温暖与光亮,他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但那些温暖是属于别人的,迟早要物归原主。他只是一个小偷,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活在自以为是的假象里。
狐非欢看他这样难过,有些心软了,“你也别这样,我那时候没跟秦鸿风说,这次也不会。我会帮你瞒着的。只要你能熬过五日后的施术,就什么都不会有变化。哎,你一直听他的话听了这么久,为自己打算一下有什么错呢?你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个机会,草木化形,是多大的机缘啊,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就这样失去,多可惜。”
燕宁垂着眼,山间夜风徐徐吹拂着他的发丝,怔忡片刻后,如玉的脸上慢慢抿出一点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和那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
狐非欢看眯了眼,“你要这样说,也可以。毕竟秦鸿风不会放弃复活他的打算,他若活过来,你就活不了了。”狐非欢啧啧两声,似是对这种你死我活,二者决一的残忍场面颇为感兴趣。
燕宁直起身,垂着双袖,屋墙攀沿而长的藤蔓落了点点翠叶在他眉目上,“好,我知道了。”
“哎?”狐非欢凑到他身后,“那你是答应了还是没有?”
燕宁走到门口,回头望他一眼,眉眼被屋内烛光照得暖融融的,晕染着温润的颜色,唇色鲜艳,眼珠子很黑,眉毛则锋利如刀裁,划进鬓发,“我答应了。”
狐非欢喜不自胜,没想到如此顺利,“好,我知道你最聪明,那就说定了。”
燕宁没有再理他,已独自进了屋,一撩布帘子,不见了人。
狐非欢瞧着那瘦削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突地有些心疼,就后悔起来。他想着,自己若是不告诉他,那燕宁就永远不会知道,不知道也挺好,在消失的最后一刻也会满怀着希望和憧憬,以为再睁开眼就能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就那么怀着满腔爱意一睡不醒,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
虽然是孤独了点,但如果结果无可避免,那究竟是透彻一些好还是糊涂一些好呢?
第43章 纸鹤
燕宁浑浑噩噩地往屋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秦鸿风屋前,徘徊不定。在雍州城里,他二人同寝共食,亲密无间,回来了,就生分疏远了起来。
他垂下眼帘,内心有些惘然。他答应狐非欢答应得痛快,放狠话容易,真做起来反有些犹豫。
他停了片刻,正想走,房门却开了,恰撞了对眼,二人都愣了一下。
秦鸿风先弯了眼睛,朝他笑起来,说,“你怎么还没睡?”
原先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看,燕宁就莫名其妙红了眼睛,他心中绝望伤感至极,却一点也不能透露。只是搪塞地回,“睡不着了,出来走走。”
秦鸿风指了指他的眼睛,“怎么又哭了?”
燕宁擦了擦眼角,“没有,是房里蜡烛烟太大,熏的。”
“那我去把蜡烛撤了。我这还有几颗夜明珠,夜间照明用最好,都拿到你房里去。”
燕宁闷闷地嗯了声。
主屋的门洞开,一眼望过去,能看见书案上歪歪斜斜堆着不少书籍纸张,搁在砚台的笔墨还未干,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墨香。夜里时窗户也开着,烛火与月光交融,轻悄悄的夜风晃动着白墙上小小的黑影。黑影朝门口凑了凑,似乎想看清门前是谁在说话。
燕宁看着那处阴影发了会儿愣,心里有微微的酸意。
秦鸿风俯下身,脸凑得离他极近,燕宁被吓了一跳,眼睛惶惑地大睁,像迷路的小兔子。秦鸿风用指尖划过他的嘴角,温温热热的,定在脸颊稍下的位置,划出一个弧度,“怎么了?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样遮下来,燕宁咬了咬腮肉,发现自己还是会因为这种亲密,无药可救地脸红。
温热的吐息交缠,燕宁突然偏了偏头,张口将秦鸿风的手指含了进去,口腔湿热,编贝似的白牙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骨节,软舌滑过,勾引似地舔舐着异物。
“哎?你……”秦鸿风不察他这样的举动。
燕宁朝着他眨了眨眼,一直含到了末端,舌头扫过指缝,挑衅似地吞吐两遍,才徐徐后退张开嘴吐出来,勾出一缕银丝,唇舌红艳,眼睛微眯,显得格外淫靡。
秦鸿风一下子有些惊诧,但片刻后就抬起他的下巴,吻了过去。吻得猛烈又汹涌,唇舌相缠,要吞吃入腹般渴求。
余光瞥到墙上的黑影一滞,然后慢慢缩回了黑暗里。
也不知为什么,燕宁心中有一种得逞的快意。
第二日清晨。
因昨夜一遭,少安少白对唐尘颇有敌意。又顾忌他蛊术厉害,不敢招惹。
而燕宁脸色难看,一直神色恍惚。
反倒是唐尘被迷晕了一夜,神清气爽许多。小狐狸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尾巴一晃一晃。经过少安身边时,少安用脚去踩,狐狸一跳躲开了,扭身瞪他。唐尘淡淡地后望一眼,问他是不是还想要些别的,昨夜踩死了蛊蚁的账,还没跟他算。
少安脸色发白,身上挠破的地方还疼着呢,虽然蛊虫已去,可痒久了,总潜意识觉得身体内还没干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除阴影,绝不想再来一次。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发作。
几人各怀心思,用过早饭。
秦鸿风要为四日后的施法做准备,独自去山下采买。
唐尘见浮玉山灵气充沛,打算去山中碰碰运气,能不能采到些灵花异草。又顾虑到山势陡峭,他不好看顾着狐狸,就卸了他爪上的链子,留它在屋内。
这正合了狐非欢的心意。
燕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狐非欢就到屋子里来找他。狐狸形态不能说话,就拱着燕宁的小腿催他。燕宁皱了皱眉,把狐狸抱起来,“你急什么,他只要出去,屋子都是锁起来的,谁都进不去。”
狐非欢百无聊赖,趴在床上眯着眼打瞌睡。
燕宁也不理他,独自坐在窗前。狐非欢趴了会儿,又凑过来跳到他腿上,见他在折纸,桌上已零星放着叠好的,有些丑丑的,歪七扭八,不知道叠的是什么,有些还勉勉强强能看出个形状。狐狸用鼻子碰了碰艘小船,用的是桃红色的彩笺,还有一股花香。叠的最好看的是几只纸鹤,活灵活现,颜色是靛青色,洒了细密的金粉,纸上有鸟兽翎羽的形状,阳光一照,纤缕毕显,好像真的要振翅而起。
燕宁拿起一只纸鹤,对着窗户端详,“他跟我说,这彩笺是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作成的,所以颜色花纹都很特别,和旁的不同。”素白的指尖透过阳光近乎透明,“闺中女子有了心仪的男子却不能相见,只能以诗传情,条纹的信纸太过呆板,就找人做了这种彩笺纸,染上深红桃花色,散发着淡淡香气,最适合写八行小诗,一笔簪花小纂,秀雅端庄,佳人才子的情意与相思都融化在了芝兰和墨砚的香气中。”
狐非欢被酸得倒牙,拿爪子胡乱扒拉几下,不知道他叠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燕宁收回手,将纸鹤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轻轻说,“这是从前他送我的第一样东西。”
燕宁窝在屋子里,折了一日的纸,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的纸鹤。
近日暮的时候秦鸿风才回来,满身尘灰,不知道去了哪儿。
夜里,燕宁抱了满满一怀的纸鹤过去敲门,半张脸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秦鸿风惊讶地让他进来。燕宁侧过身,走得有些艰难,秦鸿风想帮他,结果刚一动,垒成小山一样的纸鹤就险些像山洪一般倾斜下来。燕宁忙后撤一下,错开他的手。“哎哎,你别动,会倒的。”
秦鸿风慌得收回手,跟在他后面走进来,“这是做什么?”
燕宁将纸鹤倾倒在床上,然后抽出一串用细线连起来的纸鹤,笑意盈盈,“我给你挂上吧。”
秦鸿风点点头,就看到他抽了个小凳,站到上头,把各种颜色的纸鹤挂到窗棂上,纸鹤用红线串着,风一吹,就飞舞着打转,五颜六色,还有一股好闻的花香气。
秦鸿风笑了,“你要我给你买些纸来,就是为了做这个啊。”
燕宁跳下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我听说纸鹤是祈福的。数日后的施术这样凶险,自然要求些保佑。无论成不成功,都不能让你有事。”
秦鸿风哭笑不得,看着满床花花绿绿的折纸,这屋子本来简单的很,都是些深色的木制家具,窗户是竹制格栅,被披挂了满屋鹅黄桃粉的彩笺折纸,好像怀了春心的少女。
但细想想又甜蜜,这样耗费精力、枯燥又幼稚的事情,竟然真有人傻乎乎的,一心一意为你去做。
秦鸿风从床上拢起一些,“你想挂在哪里?”
燕宁抱着手臂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圈,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屋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很简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靠窗架设的巨大书案,除却文房四宝,案上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摆在正中,侧面贴墙还有一面落地的沉重书架,满满都是兵书古籍。燕宁不动声色地摸清了方位,然后在窗户、床头、门前、书架上指点了番,让秦鸿风都挂上。
等将那一大捧纸鹤消耗完,这小屋子内已经琳琅满目,五颜六色。
秦鸿风忍俊不禁,燕宁则十分满意。“好了,到时定会事事顺利。”
秦鸿风站到他身边,带着笑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用魂灯聚拢起魂魄,让你们还阳罢了,只要不被阴司的发现,理应不会有碍。”
“魂灯?”
秦鸿风点点头,“我一直寄放在昆仑山郁垒那儿,明日我会去取过来。”
“昆仑山远吗?”
秦鸿风估算了下,“来回也要一日的功夫。”
燕宁转过身,垫脚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侧颊,在他耳边说,“你会得偿所愿的。”
第44章 畏惧
燕宁走后,木偶从藏身的匣子内出来,看着这满屋花花绿绿,皱了皱眉,只觉得颜色艳俗,十分厌恶。
可见秦鸿风满面欢喜,也不好多说。
他闷闷地扯下来一只垂到书案的纸鹤,将它展开一看,发现上头还用红色的笔,以簪花小纂写着首小词:
回首当日遭逢,譬如春梦,误入华胥里。似瓮中蛇,似蕉中鹿,又似槐中蚁。看棋局,利锁名缰,欲浪恩山,恰似眼中花,须臾无迹。
杂糅了古人诗句,混成首半通不通的小词。什么瓮中蛇、蕉中鹿、槐中蚁?木偶眉头皱得更紧,都是些真假不变,虚实混淆的典故,谁入了梦,谁又当了真?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压住纸笺,脑中满是二人昨日纠缠的画面,木头手指钝钝划过纸页,刺啦一声便撕裂了。
他第一次感到心中烦闷,瞧着顶着自己样子的人诸般作为,虽然一直劝服那人就是自己,可怎么都无法化解心里的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