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欢的回答是用帕子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甩在床榻上。
门窗被从外锁起,挡住光线,眼前漆黑一团。
温姝在黑暗中蜷起了手脚,四肢百脉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像是回到了被温家的人关在祠堂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哭喊,仿佛要在沉默的黑夜中溺毙。
陈司礼锁好了门,看了眼易欢道,“他不会疯了吧?”
易欢迟疑道,“就一次考试,不至于吧。”
人与人的悲欢因为权势地位的不同而并不相通。
两个少年往考试院而去。
温姝听到外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脏沉了下来。
沉进了不见天日的底下。
脑海中浮现桑柔白皙柔软的脸。
他使尽全力从床榻上翻滚下来,用脚蹬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帕子带着甜腻的香气几乎塞进了他的咽喉。
温姝喉间阵阵作呕。
茶盏落在地上碎裂,温姝用茶盏一下一下地切割勒住手腕的缎带。
这缎带的料子太好,他怎么都切割不断。
碎裂的瓷器上渐渐沾染上了温姝手腕上的血。
温姝咬着唇瓣,额头上沁出了大滴的冷汗。
心涸如死。
怎么就割不断呢?
案前新添的香已经就要燃尽。
第二十五章
捆缚着温姝的缎带被割裂。
温姝顾不得血迹斑斑的手腕,拼命敲击着门,门剧烈地晃动,却没有人声。
这个时辰漱玉馆中的考生们已经大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正是外出替温姝买药的翠微。
翠微停在门前,敲打被从外紧锁的门,“公子!您在里面吗?”
室内传来温姝嘶哑的声音,“翠微,快去找最近的锁匠。”
漱玉馆四下无人,翠微从漱玉馆跑出直奔最近的锁匠处而去。
翠微焦急的模样正被不远处马车内的一双眼睛瞧了正着。
东宫的马车。
祁康犹疑道,“温家那小子的贴身宫女这会往锁匠铺跑做什么?”
祁睿道,“停车。”
侍卫勒停了马车。
陛下撤了薛家人监考的旨意决定亲自做监考。
于是今年高中的士子皆是天子门生。
祁睿身为太子理应去考试院露面,故从此路经过。
东宫驾后还跟着易府禁卫。
翠微被东宫的人掣肘住手脚捆缚于驾前,见马车的帘帷被太子爷掀开。
晋国的太子爷生一副好相貌,双目若点漆,面容似白玉,黑色的发丝高束起,玄色袍摆上盛开洁白的扶桑花,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剔透扳指,在阳光下生着温霭的晕光。
祁睿问道,“温姝发生了何事?”
翠微六神无主,此时也不知太子爷是敌是友,咬牙答,“回禀太子爷,无事。”
祁康在马车内一侧闻言嗤笑,“无事你往锁匠铺跑什么?”
祁睿淡淡道,“温姝被锁进了房间?什么人锁的?”
翠微咬住下唇,惶惶然不知如何开口。
温姝惧黑,此时一人留在没有光线的室内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而她若是此时将消息透露于太子爷,对温姝究竟是福是祸?
祁睿显然失去耐心,等不及她内心挣扎。
祁睿拍了拍手,尾随其后身着银甲的易钊于马背上一跃而下,发出兵戈之音。
祁睿道, “让这丫头带路,把里头的锁匠也押上,咱们进去看看。”
祁康俊朗五官与他的表兄祁睿全然不似。
他身份贵重,又得太子青睐,人人见了他马首是瞻,便养出了一身的顽劣性子。
而相比易欢陈司礼,祁康心中的弯弯绕绕便少很多。
这世上除了长公主与陛下,也没几个人让他真正从心里惧怕,此时面皮上带着几分看戏的神色跟着祁睿,手中折扇吊儿郎当地敲。
易钊至此时已知昨日顾绪留下易欢陈司礼二人的用意。
他早已警告过顾绪别兴风作浪。
最后还是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易钊或多或少能猜测到顾绪对付温姝的原因,但他不能容忍顾绪将易家的人当刀子使。
几人一前一后往漱玉馆行去。
锁匠战战兢兢地开着锁。
温姝蜷缩在门前,恍然听到人声,借着熹微的光线窥到数道影子,耳边还能听得锁匠开锁的声音,猛地使力砸动木门用嘶哑的声音喊翠微的名字,“翠微!”
温姝没有得到翠微的回答。
而是听到如同魔魇一般的声音,“温姝,你可真是出息了。”
第二十六章
门被从外向内打开的时候,明亮的光线刺伤了眼。
温姝下意识地拿手挡起。
耳边却又一次听到了落锁声。
温姝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手指微颤,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便想往外逃,却被祁睿钳制住了胳臂扯进怀中。
翠微被禁卫制住,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你们想做什么?”
易钊将食指放在翠微战栗不已的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别吵着太子爷。”
禁卫捂住翠微的嘴。
祁康看着锁匠被带出,低声对易钊道,“七哥不会在此耽搁太久吧?”
易钊眼中带着邪气,“那可不一定。”
室内的祁睿笑,“落到孤手中,还想逃?”
祁睿的力道很大,几乎捏碎温姝的肩膀。
“真是可怜。”
祁睿步步紧逼。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温姝。”
“温姝,你这样的人,去考什么试?哄的孤开心了,要什么不给你?”
很少有少年能生这样一双艳气的眼,平日并不殊显,只有靠他极近的时候才能窥到一二。
祁睿心中一跳。
“你今天从了我,便放你去考试。没有我的命令,外头的禁卫凭你的本事如何冲出去?”
温姝眼中渐泛起绝望之色。
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祁睿笑了声,慢条斯理地说,“温姝,你自己选。”
折断自己的脊梁跪一时。
还是在暗无天日的世道中跪一世?
他的手腕还在淌着血。
猩红的血浸湿了束缚腕子的腰带。
习武的少年手指冰冷,带着薄薄的粗茧,让温姝想到吐着信子的毒蛇。这条毒蛇披着矜贵的人皮,嗅着血腥味而来,沿着温姝僵硬的四肢缠缚,露出狰狞的底色。
温姝仿佛要被勒毙了呼吸。
向上顽强生长的枝桠骤然折断,森白枝干裸露在太子的掌中。
第二十七章
温姝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刻。
祁睿笑了,低声道,“你听,外头的考生开始进场了。”
温姝眼瞳猛地睁大,,“一会儿你还有没有力气去考试?”
他生来是这皇城顶级的权贵。
天下人于他眼中不过蝼蚁,遑论一个小小的温姝。
书案上的牡丹鲜研盛开。
温姝依稀还记得就在昨日他还在此处奋笔疾书。
被温家笼覆于头顶的影子散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少年人的梦想与爱情在丛丛荆棘中正温柔缓慢地酝酿。
陛下赋予他厚望,他如何能不感念君王恩德。
温姝知道陛下在等他高中。
桑柔寄过来的书信被珍而重之地存放在箱柜中。
温姝知道桑柔在等他迎亲。
于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口也像被抠挖出了赤红色的洞。
他走过尖锐刺骨的砧钉,全身的骨头一块块疼的要碎裂。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生机。
他想活的像个人,偏偏有人要他活成地狱的鬼。
门外候着的易钊听到里头短促的哀声,心中猛地一跳。
像被野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下。
祁康忍不住轻轻地用手指在窗户戳开一条缝。
什么都看不见。
祁康遗憾地叹息。
他走到已经泪流满面的翠微面前道,“你们家公子还去的了考场吗?”
翠微俏丽的面容惨白如雪。
若不是她引来了太子,温姝哪里会遭到这样的罪。
长公主府中人情稀薄,翠微向来小心谨慎不敢踏错一步,直到跟了温姝,温姝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待她如亲姐,如何能忍心看着被践踏进尘泥?
她的嘴被侍卫捂住,双腕被禁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声地流泪。
她在替温姝流着温姝已无法流出的泪。
祁康啧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对易钊道,“太子哥哥这次过了。”
易钊眯起了眼睛。
到后来已经听不到温姝的声音。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到底还是被晋国的太子爷拖入深渊。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祁睿穿好了衣裳,“你若是现在还有力气爬出这扇门,孤就让你去考试。”
温姝踉踉跄跄地从榻上翻滚下来,小心翼翼地抚平了外衫上的每一寸褶皱,努力使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一只鬼。
他歪斜摔在了青色的砖上又一次爬起,爬起后又一次摔倒。
漂亮的眉睫间终于泛起凄绝的意味。
祁睿走近温姝,心中一柔。
他想伸手将温姝抱回床榻,却被温姝躲开。
对上温姝怨毒的神情。
祁睿眉头蹙起,心中不悦。
却看见温姝又一次颤巍巍站起。
折断了的花枝,却似乎总是想硬起来自己的骨头越出高墙。
高墙终成壁垒。
第二十八章
祁睿面色阴沉地看着竭尽全力逃离自己身边的温姝,“温姝,走出这扇门,日后你便与东宫为敌。”
温姝没有看祁睿一眼。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活的像一个人。
他要高中。
桑柔还在等他。
他艰难的人生才刚刚有了起色,诸多的理想未曾实现。
绝不能就这样毁在祁睿的手中。
祁睿看着温姝狼狈的模样笑起来,“真是可怜。”
已经深陷入了泥潭,怎么还想着往出爬?
温姝垂着头没有说话,颤抖着手推开了木制的门。
祁睿并未阻拦。
他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君王。
莫说一个微不足道的温姝,只要他想要,天下的美人尽在东宫。
祁睿心中隐约有预感。
若是不让温姝去考试,就是在逼死他。
祁睿暂时还不想让温姝死。
毕竟生这样一张脸,死了倒是可惜。
守在门外的祁康易钊等人听闻动静回头看去,但见一穿着齐整外衫的少年失魂落魄地迎风而立,暗沉日光洒落霜白面颊,唇瓣被自己咬的血迹斑斑。他像经历一场人尽皆知的噩梦,噩梦将生机嚼碎吐出一把嶙峋碎骨,身后的昏阳惨烈如血。
温姝目光没有落在门外被禁锢的翠微身上,掩覆于衣袖之下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尖几欲扎穿血肉。
翠微看着他无声地流泪。
温姝用沙哑的声音对易钊道,“放过她,她是长公主府的人。”
易钊上下打量温姝,心中觉得温姝有趣之极。
明明已经自身难保。
易钊示意禁卫松开翠微。
他们本来也并不想对翠微真正做什么。
翠微扑跌到温姝面前,除了流泪什么都说不出。
温姝雪白的前额上沁出细碎的汗珠,汗珠浸湿了漆黑的发。
从嗓子缝中冒出的声音虚弱无力,“你扶着我,我有些走不动路了。”
翠微伸手将温姝扶住,温姝双腿一软便险些栽倒。
翠微感受到攥住自己衣袖的少年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身后的目光或同情或下流,如同芒刺压迫于背脊。
“去考场。”
翠微泣道,“公子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温姝甚至没有同祁康与易钊行礼。
祁康扇子敲了敲手心,“这样怎么走?等我吩咐两个人送你过去。”
世子爷难得发一回善心,翠微冷声道,“不劳烦世子爷费心。”
祁康道,“这长公主府的丫头气性都这么大?”
易钊笑道,“锦珠脾气可比这丫头大很多。”
祁康撇嘴,没有应话。
祁睿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翠微已经扶着温姝走远。
祁康叹道,“我看这温姝也有几分才学,要不……”
要不去找别人糟蹋。
实在是可怜。
祁康话还未说完,祁睿便冷笑道,“孤还就和他过不去了。”
易钊此时插话道,“殿下还是快行吧,已经耽搁不久,莫让考试院那边等急,给陛下参一折子。”
祁睿重新上了马车,却又问道,“可派人跟着他?”
别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易钊笑道,“也不是女人,谈什么寻死觅活?”
祁睿面色渐沉,易钊低眉顺眼道,“我这便派人跟着。”
第二十九章
温姝在考试开始的最后一刻入考试院。
兴平十一年的科考天子亲任监官,太子作陪,声势浩大晋朝自立国始前所未有。祁睿与易钊祁康等人居于行首,天子高坐明堂,左右宫人打扇,大监昌巳躬身而立,林贤与众位考试院的大人低眉顺目分列两侧,青衣编修于案下一一作注。
明堂之上传来天子的声音,“科考利在天下人,诸位臣下需谨记选贤举能,而非任人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