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珠握着檀木梳子的手微微一抖,“殿下这是……”要从未侍寝过的温姝来伺候。
隆裕没有回答,白皙的指拈雕花案几上的一块甜糕进口中,贝齿噙住暗红的嫩肉嚼碎,皱眉啐在一旁的玉盘中,“甜糕放的时间太久,味道便不好了。”
温姝发上的玉簪变成玉冠,暗青罗裳换作月白锦袍,霜雪玉面,风姿端凝,踩着窗柩外隐透的月光走近,端整地跪下白玉阶下,昏灯映照下露着乌发后一截白皙的颈,让隆裕想起官窑中烧出的精美瓷器。
“陛下赏了西域的贡酒,此酒名醉春,你尝一尝是什么味道。”隆裕的声音温和柔软,远非白日泼一身热茶浇烫在温姝身上时候的模样。温姝接过了锦珠端来的玉盘上置放的酒樽,荡人心神的酒香盈满鼻尖。对上锦珠担忧的神色,闭目一饮而尽。
烈酒灼喉,一路从咽喉渗进四肢百脉。白玉阶上的隆裕从美人塌上起来,掀开琳琅作响的珠翠玉帘,从阶上走下来,薄纱的裙摆拖在绣着仙鹤的毯上,涂些丹蔻的手指抬起温姝的下巴问道,“是什么味道啊?”
温姝勉强想掩盖自己的失态,低声道,“回禀殿下,是烈酒的味道。”
隆裕涂着丹蔻的手指晃动金樽,笑道,“再尝尝。”
醉春是西域有名的烈酒,习武之人尚且招架不住,更惶论温姝这样身子骨弱的读书人。
隆裕笑一声,在他耳边喃喃道,“还没有尝出来什么味道吗?”温姝却恍惚似从醉意中回神,跌跌撞撞地将隆裕推拒开。隆裕脸色冷下来,她盯着温姝一字一句道,“温姝,若是这一次拒绝了,往后在公主府你知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温姝手脚都是软的,像一沁水,眼中倔强又可怜。
隆裕看了锦珠一眼,淡淡道,“将人送回去吧。”锦珠将温姝搀扶起来,温姝靠进了锦珠的怀中,发丝上透着淡淡的茶香。
隆裕看了眼案几上的杏仁甜糕,吩咐宫人道,“这甜糕本宫不喜,往后也别摆上台面了。”
昏灯映照隆裕雍容的衣饰,精致的衣带沿着针脚严密的绣线勾勒出矜贵的软红。
温姝在入长公主府的第四个月失了宠。
第六章
锦珠扶温姝出正殿。
有宫人上前道,“可需将公子交给奴才。”
锦珠看了眼温姝,温姝全身被烈酒灼红,艰难靠着锦珠,走路的双腿在打着颤,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衣袖,锦珠摇头道,“我带他回絮云斋。”
絮云斋伺候着温姝的丫头翠微见主子从威邈轩的宫驾中由锦珠扶着下来,疾步行去,与锦珠一同将温姝扶入内室卧榻中,内室珠帘晃动,倒映重叠灯火。
锦珠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温姝滚烫灼热的皮肤,滚烫的温度似乎从纤细指腹传进心尖,人虽未醉,却已熏然。
锦珠在床畔猛地站了起来。
翠微端着将熬好的醒酒汤药过来,对锦珠道,“奴婢在此替公子谢过锦珠姐姐。”
锦珠神色已与平日在长公主面前别无二致,“这絮云斋的日子,今后怕是不好过了。”
翠微脸色煞白,“公子被殿下厌弃了?”
锦珠叹息,再未多言。
威邈轩的宫驾离开后,温姝昏昏沉沉,高热不退,神思糊涂,唇齿开合,翠微仔细分辨,是孱弱带着哭腔的一声“娘亲。”
翠微伸手抚平温姝蹙起的眉头,猜他也许是梦到了温家的往事。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比翠微尚小。
翠微一勺一勺将醒酒汤哺进温姝滚烫的唇舌中,头埋在床侧,一宿未眠。
失去隆裕青睐的温姝在长公主府中成为无根浮蕊。
五月初一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乃举国相庆的盛事。
隆裕入宫贺宴,出宫时带回一位宫廷乐师。
太后寿诞,百官相贺,年近不惑的天子高距华宴,有一年轻乐师抚焦尾琴,奏一曲《玉枕辞》。
其音如山泉出幽谷,似白露泣香兰。
其人如皎洁皓月,抱琴长身玉立。
隆裕长公主乃爱琴之人,一曲毕后道,“天下琴师千万,只此一人可引为知音。”
遂向陛下讨要,陛下允。
乐师名顾翊,字风扬,出身寒鄙,奏一手好音名动天下,后入长公主府中,袅袅仙音便笼入高墙内,人皆哀叹之。
絮云轩中能听闻隔壁阆苑阁传来的仙音。
温姝问翠微,“此音是谁所奏?”
翠微答,“殿下带回的乐师,风扬公子。”
珠娘早死,长大后的温姝却能从扬州关于珠娘的种种风月流言中知,珠娘擅琴擅舞,当年扬州不知多少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温姝的容貌九分肖母,在温家不得喜爱,温夫人每见温姝便道,“像那个女人一样,生了一张勾引男人的狐媚脸。”温姝几位姨娘生的也高他一头,自幼起受尽嫡兄庶姐的冷眼欺辱,温家唯一对他好的便是当年将温姝从外宅抱回温家的兰姨。
兰姨闺名兰玉,还在扬州倚栏卖笑的时候就伺候着珠娘,后来珠娘难产去世,兰玉抱着温姝同温家外宅的下人回温家,从此与温姝名为主仆,情同母子,成为温姝对温家唯一的牵挂之人。
温姝刻苦学书,不过是为了有一日能让珠娘的牌位名正言顺进温家的门,让兰姨跟着他过好日子。
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的那一天,兰姨在温行远面前跪断双腿,磕的头破血流。
若为男宠之流,这一生都不能入仕。
温行远一手将自己不受宠爱的庶子脊骨折断。
阆苑阁中仙音骤停,温姝如梦初醒。
翠微道,“风扬公子的琴音妙极,人也定是神仙般的人物。”
温姝道,“或许罢。”
第七章
自顾翊入长公主府后,府中原受宠爱的几位公子数日不受召寝,阆苑阁中珍宝玉器赏赐如流水。温姝在长公主府中除了翠微几乎无一可信之人,又过十数日,陛下得闲摆驾入长公主府叙旧,东宫随行。
絮云斋的院落有棵银杏树,银杏树下有青石台,青石台上点一盏昏灯。夜风吹拂,灯花明灭。温姝听远处喧嚷人声,手中捧一卷书。偶有银杏花叶散在墨发间,清瘦的剪影落在朱红的墙上。有人的脚步声靠近,玄色的披风落在他肩头,温姝道,“不是让你早些歇下……”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了玄色披风上盛开的扶桑花上,一张玉面登时煞白,身后的人就着披风将他裹缠进热炭一样的怀中,祁睿嗅着鼻尖处清淡的茶香,在他耳边低语,“你以为孤是谁?你身边那个丫头?”他将脸色惨白的温姝抵在树下,将温姝垂落的几缕乌发别至耳后,“太子殿下!”
祁睿手指落在他唇上重重一按,指腹沾猩红的血。“别人也这么叫。”
絮云斋院中空无一人,宫人在后宅此时均已歇下。
祁睿扫了眼扑跌青阶上的陈旧书卷,见是本儒家典籍,笑道,“看这些迂腐之言有何用处?”
“前些日子,有个女人吊死在了温家的门前,温家息事宁人,密不发丧,听说,那个女人伺候过扬州的名妓珠娘。”
温姝全身猛地颤抖起来,他惶惑地盯着祁睿,似乎难以理解祁睿话中的含义。
祁睿道,“在这京中要想站稳脚跟,需找一座山倚傍。”
直到祁睿离开,温姝裹着他的披风软在银杏树下,花叶簌簌落在眉发,眼中血红,手指在袖间紧紧蜷起。
兰姨吊死在了温家的大门前。
他不在温家的这段日子,温家究竟出了什么事,逼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自尽?
墙角花阴处传来喵呜一声。
温姝回头看去,见不远处的廊下立着一位谪仙般的公子,怀中抱一只漆黑的猫,不知在此已有多久。
第八章
明月高悬,风声浮动。
银杏树簌簌作响,墙角的海棠花蕊零落尘泥中。
“若长公主知道她的人与太子爷偷情,脸色不会好看。”
怀抱黑猫的公子玉冠簪起长发,青衫磊落,眉目似画师点缀,腰间系宫绦流苏,素色的袍摆有青云纹路缀在边沿,身上带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温姝狼狈到极致,跌跌撞撞站直了身子,“阁下是什么人?”
这年轻公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怀中的黑猫的背上抚了抚道,“顾翊。”
原来是他。
温姝惶急无措地解释道,“方才的事,并不如公子眼看到的那般……”
顾翊道,“我来寻我的猫。”
温姝难堪开口道,“公子可否将此事替温姝瞒下,日后若有所差遣,温姝必定在所不辞。”
顾翊清冷的眼中已生几分鄙薄之色。
那目光如有实质,温姝如芒刺在背,扎穿血肉。
顾翊抱着黑猫走到温姝面前,目光落在温姝肩头的披风上。
“你与太子这般招摇,便是我不说,长公主也迟早会知情。”
温姝衣襟凌乱,伸手解下太子披在他身上的披风,拿衣袖挡住了玄色披风上的扶桑花。
“多谢……”
顾翊不看他一眼,“你不值我多生事端。”
温姝长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
顾翊抱着怀中的猫,“这长公主府中,眼睛多着呢。”
温姝微微一颤。
风声沙沙将落在银杏树下的书卷翻了页。
顾翊见扉页“治世论”三字摇头道,“你这等人拜读大儒著书,也不怕辱没大儒声名。”
温姝咬牙道,“我竟不知公子是如此武断之人。”
顾翊淡淡道,“我信我的眼睛。”
温姝掩于袖下的指缝中已透出殷红的血色。
“有时眼见未必为实。”
顾翊蹙眉,不欲与温姝多作争辩。
温姝道,“真相未明,公子何以出言羞辱?”
顾翊道,“这般牙尖嘴利,难怪讨长公主嫌弃。”
他走近温姝,怀中的黑猫喵呜一声跃下。
顾翊伸手抬起温姝的脸,少年的面颊莹白柔软,生一层玉晕,姿容如桃李,月下明艳有光。
温姝伸手推拒的时候,顾翊已经松了手。
顾翊笑道,“可惜了一身好皮相。絮云斋形同冷宫,想必你已替自己寻好出路,只不知道沦为男人胯下的玩物,是否比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膝更来的出息些?”
世道艰难,谁不想干干净净地活着?
十六岁的温姝亲人背离,沦为人宠,昔日梦想与追逐皆化幻影,人生圈进高墙中,像新树尚未长成,便开始腐烂,腐烂的味道吸引虫蚁鸟兽蜂拥而至,等着将他蚕食蛀空。
温姝盯着顾翊一字一句道,“公子慢走不送。”
顾翊被下逐客令,冷淡勾唇对黑猫道,“走了,该回家了。”
黑猫跟在顾翊身后,四肢慵懒无声地落在草叶间,冰冷的竖瞳像极了他的主人。
一人一猫于月下隐没踪迹。
温姝手攥成拳,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总有一天他会挣脱樊笼,做回以前的温殊。
他要替枉死的兰姨报仇。
他要让母亲的牌位光明正大进温家的门。
温姝将怀中的披风扔进炭盆中,手中执起青石台上的烛火。
灯花点进漆黑的眼中,红蜡倾倒在玄色的披风上,燎烧成红色的烈焰。
洁白的扶桑花被火舌卷起,化为一捧青色的灰。
第九章
温姝收到了来自扬州老家的信。
信使带信每半月出入一次长公主府中,翠微瞧见有温姝的署名便带了回来。
温姝在跃动的灯花中抬起了眼。
翠微不知道从温家来的信中写了什么,只见温姝拆信后一字一句卒读,眼中一片血雾,后来苍白的手颤抖着将信裹进怀中,人踉踉跄跄地去了院落,院落中的银杏树簌簌落花,屋檐下有蛛网横生。温姝的手脚冰冷,声音嘶哑的像是破旧的风箱,“府中可有纸钱?”
翠微犹疑道,“若非国丧,长公主府中不允许……”
温姝垂着头低声笑了起来,银杏的花叶落满双肩。
温姝手中的信是兰玉吊死之前的一封绝笔,托付扬州老家经商的远亲务必带与温姝。
信中道尽她在温姝离开后所受到的屈辱,信末有墨迹被珠泪晕染而开的八字,“位卑命薄,饮恨而终。”
兰玉跟着珠娘的时候还是个十来岁的丫头。
二十多年过去,珠娘的尸体早已腐烂进了棺材,兰玉守着温姝终身未嫁,死的时候三十二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貌的年纪。
当年能被卖进烟雨楼的雏妓,无一不韵致楚楚,清嘉妩媚。兰玉若非被当时已是头牌的珠娘揽进绣阁中做了粗使丫头,免不了辗转欢场,倚楼卖笑的命运。
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中,险些要了兰玉的命。
她在温家的院落中磕的头破血流,随着温家被贬谪扬州后终日郁郁,神思恍惚,近乎疯癫。
温行远对兰玉早已觊觎多时,以送她去见温姝为由哄骗着她去了扬州达官显贵的销魂窝。珠娘当年在扬州艳名远播,不少造访过珠娘香闺的官员还记得当年珠娘身边轻舒玉腕,按弦而歌的丫头。一切与珠娘相关的事物都在他们眼中染上一层旖旎暧昧的色彩。
兰玉被扬州包括温行远在内的达官显贵折辱一夜,第二日遍体鳞伤地睁开眼睛,身上已无一块完整的皮肉。她敛衣起身,跌撞从烟雨楼又一次离开,她像是清醒,眼瞳却已枯涸。咿咿呀呀哼唱着当年珠娘教给她唱的江南小调,两日后一条白绫吊死在温家的正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