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君,他们是臣。
太子心情愉悦的时候与他们称兄道弟,问罪的时候则谈君臣失仪。这一点身在世家大族的易钊与顾绪二人尤为清楚,如今果真大意了。
顾绪盯着易钊道,“太子爷真瞧上温姝了?”
易钊舔了舔唇,“这样的男人,别说太子,我都想尝一尝味道。”
顾绪笑了声,“不知道陛下今日留着温姝在殿内说了什么?”
易钊摇头“陛下的事,咱们还是别妄自揣度,小心隔墙有耳。”
东宫的人都知道太子爷今日从宫中回来动了真怒。
不知宫中遇到什么事招惹的心中不快,连身边的爱婢都因为不具名的原因被拖去杖责,一时间东宫上下人心惶惶,众宫侍夜不安寝。
温姝被林府的软轿送回公主府中。
人下了轿子,眼前一黑,若非为首的轿夫手快拉了一把,险些栽倒在青色的石阶上。
正撞见外出采买的翠微回来,翠微伸手接过他,代温姝谢过轿夫,说了一些场面话,将温姝小心翼翼扶回了絮云斋。
温姝倒在榻上,疼的浑身发抖,翠微只看到他肩背上已经一片血红,急的直落泪,温姝反而苍白着脸笑着擦拭干净翠微的眼泪,“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翠微甩开他的手,泪眼婆娑道,“不是说登闻鼓院的人会给公子治伤上药吗,怎么还是这样!”
温姝安慰道,“不怪登闻鼓院,昨日确实上了药,但伤的实在太重,不是一两天能治的好。我是男人,受点小伤不碍事。”
翠微掀开了温姝的衣裳,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间落下来。
温姝叫这是小伤?
此时外头传来宫侍的声音,“长公主殿下到一一”
长公主这个时候来絮云斋做什么?
温姝低咳两声,示意翠微扶他起来接驾。
第十七章
隆裕身边跟着锦珠。
威邈轩的宫驾第一次途径絮云斋停下,而不是像往常一般往阆苑阁去。
隆裕是个美艳的女人,十指涂着精致的丹蔻,绣着牡丹的裙摆带着袅娜的香气,这香气如春花初绽,盈入鼻腔中,勾的人心神荡迭。
被冷落数月的絮云斋迎来了尊贵的主人,宫侍瑟瑟发抖地跪下迎接,生怕被殿下责怪伺候不周。
隆裕蹙眉打量,只肖一看便知这絮云斋的宫侍皆是捧高踩低的主,这些日子只怕温姝没少受这些人的苦头。
“这人还没说不要,怎么地方就成了冷宫?”
宫侍瑟瑟发抖,“殿下饶命!”
隆裕看着自己手上鲜红的丹蔻,轻轻笑了声。
“絮云斋管事的拖出去杖毙,拖远些,别让本宫听见声音。”
锦珠对隆裕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人群中押解出一名女子,在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中将人带远,诸多宫侍们面如土色。
温姝在内室强撑着跪下来,却听到外头的响动声,问身边的翠微道,“外头怎么了?”
翠微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心里有您呢。”
温姝微微一滞,苦笑道,“你莫寻我开心。”
他二人言谈间隆裕已从外殿行入内室。
温姝眼见一角艳丽的飞花裙摆,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隆裕一双美目落在玉砖上伏地的少年身上。
但见他衣裳并不齐整,宽松的玄衣下掩盖着许多道被砧钉割破的血口子,每一道皆深可见骨,稍一靠近便能嗅到浓重的腥气。
脸色青白的如同死人,只有披散下来的发还是漆黑的,仿佛全身的精气皆被乌云般的发吸干净。
隆裕没有让温姝起来。
她抬起温姝的下巴道,“你是否向陛下提过赏赐?”
温姝咬牙道,“是。”
隆裕挑眉,“什么赏赐?”
温姝道,“温姝想参加明年的科考,陛下应承了。”
隆裕倒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应下来。
“温姝,你去登闻鼓院之前,本宫说过什么?”
温姝伏地道,“殿下说,只是让我暂时做回温殊。”
隆裕慢悠悠道,“而你却想着飞出这长公主府中。”
温姝闭目,“殿下仁爱,从未薄待过温姝,只是温姝到底是个男人,不愿意将这一生困在公主府中。”
隆裕忽而叹息,“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长公主府,是否会将出龙潭又入虎穴?”
温姝一个头磕下去,“无论如何,温姝永远不忘长公主大恩。”
隆裕笑了声,“既然陛下发了话,你便去考吧。这一年本宫不会来打扰你,若能高中,长公主府必不是你的阻碍。”
温姝猛地抬眼看向隆裕,只见长公主一张玉白面颊在月下生辉,眼尾扬起,美目流光。
“若不能高中,你便死了心,这辈子锁在隆裕的府中。”
隆裕的手松开了温姝的面颊。
温姝没有注意到长公主这一次用的自称。
她的声音慵懒而妩媚,像是女人对着自己的情郎。
温姝与长公主之间却全然不是这样的情形。
温姝感激道,“谢殿下厚待。”
“这一身的伤口本宫看着碍眼,一会有太医院的人过来。”
温姝道,“若有一日高中,温姝必报长公主殿下的恩情。”
隆裕看了温姝一眼,笑道,“你倒是对自己有信心。”
温姝苦笑,“毕竟曾经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日。”
这破釜沉舟的一日。
“起来吧。跪了一地,本宫头疼。”
翠微扶着温姝起来,隆裕靠近温姝,涂着丹蔻的手指在温姝的唇瓣上刮蹭,身上的香气便扑入温姝的鼻尖。
温姝听到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在他的耳畔道,“没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温姝猛地后退一步,脸颊涨红,颇有些手足无措,“殿下……”
隆裕笑一声。
这具年轻又新鲜的皮囊里头藏着的东西,可比外头能看到的有趣多了。
“锦珠,本宫乏了。”
锦珠忙道,“摆驾威邈轩。”
这一次锦珠虽心生担忧,到底没有敢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多看温姝一眼。
威邈轩的鸾驾离开絮云斋。
温姝一直到看不到凤驾的影子,这才重新站了起来。
当夜宫中的太医出入长公主府。
凌晨的时候,絮云斋才静下来。
温姝身上的伤口被重新上了药,他披着玄色外氅,立在案前没有分毫睡意,点上昏灯执笔写下了一封寄往扬州的信。
信末书道,“待温姝高中之日,若承蒙不弃,必来小姐府中提亲。”
落款是笔锋挺秀的三个字。
温沐之。
第十八章
温姝在扬州的时候有喜欢的女子。
那女子是扬州首富桑敏的女儿桑柔。
温行远娶了不下六位夫人。
嫡长温循大温姝两岁,嫡女温喆年不过十二。
庶女温苑已经出嫁京中的贵族为妾,听闻过的并不好,在世家大族中说不上什么话,便不得温行远青睐,其它五位姑娘还未曾出阁,年纪最小的四岁。
温家次子温讳温霖与温姝年纪相仿。
平日里温姝多受温循温讳温霖这三人的欺凌。
温行远从扬州调任京城的前一年,扬州曾办过一场盛大的马术赛。
扬州的达官显贵均至赛场,三三两两的姑娘们在场外偷看心仪的郎君谁能拔得头筹。
这三人在马术赛上给温姝的马下了药,到温姝上场的时候马匹受惊载着温姝冲出赛场外,冲撞了赛场边缘经过的桑家二姑娘。
温姝从马上摔下来抱着桑二姑娘从马蹄上滚了一圈,才免去了二人被马蹄踏碎的命运。
桑二姑娘受了伤,温姝伤的却比桑二姑娘还重。
温家庶子骑射不精险些出了人命的事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
最终拔得头筹的是桑府的大公子桑英。
温姝在家中因此被落了面子的温行远一番怒骂,罚他跪在祠堂悔过。
兰玉跪下阻止,被温行远一并软禁。
温姝整条胳臂被赛场嶙峋的碎石划伤,伤口冒着血珠,温行远视而不见。
温姝被罚跪的时候三个异母的兄弟锁住祠堂的门,踩碾着温姝受伤的左手辱骂他是没娘养的孩子。
“一个贱人生的儿子却要在温家锦衣玉食地养着,简直浪费粮食。”
“他娘亲当年都不知道和多少父亲的同僚睡过。”
“可惜他不是个女人,不能继承母亲的衣钵。”
三个孩子将另外一个比他们瘦弱的孩子在家中的祠堂殴打欺辱,临走前锁上了祠堂的门。
温姝被困在祠堂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上的殴伤青紫可怖,一道道血口子已经凝固,全身又冷又饿又疼。
第四日奄奄一息才被来清理祠堂的管家发现带出祠堂。
而温行远俨然忘记了他命温姝跪祠堂一事,不等温姝解释,冷眼将温姝推搡上了马车,命温姝前去桑家给桑二姑娘道歉。
温姝人刚进了桑家的大门便倒下来。
桑敏为人宅心仁厚,将温姝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这少年身上皆是青紫殴伤,心知这孩子在温家定受了非人的折磨,又查到温姝当时的马被下了药,一眼便看穿了温家这群小孩子的把戏。
桑柔如今也已清醒,便不打算追究温姝。
而温家意图把温姝推出来了结此事,桑敏虽看不起温行远的行为,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温行远毕竟是官。
温姝在桑家养了十五日的伤。
桑家的二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虽被温姝的马冲撞却并不记恨。
如果不是温姝将桑柔护在身下,桑柔早已死在马蹄下。
桑柔从父亲处知道温姝的遭遇,对温姝关怀备至。
在桑家的半个月成为温姝十几年的人生中屈指可数值得怀念的日子。
桑家的大公子桑英箭术奇佳,与温姝颇为投缘,又因温姝对桑柔的救命之恩格外另眼相待,温姝视桑英为兄长。
到温姝伤好的时候,桑柔开始叫他沐之哥哥。
温姝回温家之后,他们开始书信往来。
情窦初开的两个孩子之间朦胧的暧昧只隔着一层轻纱。
第二年温行远调职回京的时候,温姝去桑家见桑柔辞行。
桑柔赌气,不肯出来见他。
温姝还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桑柔追了出来。
见他没了踪影,气闷地骂了声呆子。
温家出事之前,就职京官的温行远发现京城是个银子当流水出的富贵地,他要想保住如今的地位,没有金银这等黄白之物成不了事,而京中的贵女高攀不得,于是觊觎桑家的钱财,有意与扬州首富桑家结亲。
桑老爷说桑家的女儿不做妾。
而温姝的三个兄弟皆已有婚约。
如果桑家要嫁的女儿是二姑娘一一
如果温家要娶的人是庶子温姝。
谁知紧接着温家便牵扯进户部的大案中,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
扬州桑府门外分开的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也许是永别。
于是明年的科举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过了十多个日子,温姝在长公主府收到了扬州的小姐寄来的回信。
“静候佳音。”
温姝手指握着信纸,几欲忘记呼吸。
他是长公主的面首,没有资格娶她。
若不是呢?
若他也能衣锦还乡,是否承蒙她多看一眼?
长公主来过絮云斋后,再未有宫人苛待。
锦珠曾问过长公主,“若温姝有一日当真高中,殿下会放人吗?”
隆裕笑道,“他有那一日全是用自己的命博来的,为何不放?只是这人心就像风筝,不管飞的多远,线轴还是要拿在手上的。”
风筝出去闯一闯,才知道外头不比府中风平浪静。
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他若能扛的住恶浪,在血河中闯出一番名堂,隆裕会亲自剪断手中线轴。
但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十九章
兴平十一年八月。
扬州官场连根动荡,因其波及官员之广而被史称扬州第一案。
朝廷派去的钦差以草菅人命为由将涉案众官抓捕,涉及大小官职共四十三人,将这四十三人严格核查往来账目,发现了许多笔大额交易,沿着蛛丝马迹查下去,查出了数十惊天大案。
呈到御前天子雷霆震怒,凡涉案官员皆严惩不贷,一时间扬州的大牢住满达官显贵,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朝廷下派数十专员接管空职,扬州本地官员盘根错节的势力在之后的几个月内被分解殆尽。
这一次没有长公主庇护,温行远押解京城入狱,温家一门几百口人被流放远疆。
温姝因揭发有功,圣上明旨特赦。
扬州官场换了天下,水患很快得以治理,一时间当地百姓无不念及圣恩。
也有人骂温殊不孝,为一个薄命的女人将生父告上金銮殿。
温姝全当做没有听到。
心知自己日后在扬州与温家的亲族面前注定抬不起头。
那又如何?
大仇得报,伤过兰玉的人都得到了报应。
温姝将自己这些年零碎攒下的全部积蓄信托于扬州的桑英,桑英重新买下了温家在扬州的老宅,去了趟珠娘曾经住过的外室,将珠娘的牌位端端正正置放在温姝曾经饱受欺辱的祠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