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母亲的牌位终于光明正大入了温家的门。
这一日温姝在絮云斋的银杏树下翻著书卷,银杏叶从发间落在地上,凉风习习扑面,偶听到“喵呜”的一声,一只黑猫从红墙上轻盈跃在花影中,尖锐的牙齿微微张开,似乎在寻觅猎物。
翠微将灯点在青色的石台上,又从食龛中往地上扔了一块骨头。
“这是隔壁阆苑阁风扬公子的猫,风扬公子喜欢的紧。”
温姝道,“我知道。”
翠微疑惑道,“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温姝面色沉下来,翠微便不敢再多问。
黑猫尖利的牙齿撕碎坚硬的骨头,吃饱餍足后舌尖舔了舔身上光亮的毛发。
今日没有在阆苑阁中听到琴音,想必过一会它的主人便会来此。
香灰燃尽的时候,温姝收起了手中的书卷。
月色隐没于云海中。
温姝揉了揉额头站起了身子,欲回房歇息,角落里团做一团的黑猫闻声耳尖微动,跟在温姝的身后,像是一团漆黑的墨。
温姝放下书半蹲下身子,黑猫便伏上了他的膝盖。
温姝揉了揉黑猫的毛发,将它揽进怀中,戳了戳它尖尖的耳朵。
而这时候,温姝怀中的黑猫却开始不安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利爪划伤了温姝的胳臂,温姝吃疼松了手,黑猫落在地上在原地徘徊,肌肉抽搐,不过片刻的时间,已经开始呼吸困难,口吐白沫。
温姝刚想喊了翠微来看,忽然想起来翠微扔给黑猫的一块骨头。
脸色大变。
本来应是给他端过来的。
那食龛中的食物有毒。
应当不是长公主府内的人,长公主府中的人没有必要杀一个并不得宠的面首,那便是府外的人,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绕过公主府的重重关隘才将这带着毒药的食物送到他身边?
温姝手脚冰凉。
是扬州官场穷途末路的人。
温姝阻碍了他们飞黄腾达的美梦,让他们一朝沦为阶下之囚。
温姝走到黑猫身边,这时可怜的猫已经断了气。
温姝将黑猫抱了起来,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它怎么了?”
问话之人一身青衫,玉冠簪发,正是顾翊。
他来寻他的猫。
温姝抚了抚怀中的黑猫冰冷的尸体,“对不住,是我连累了它。”
顾翊的眼神阴霾至极,“把它给我。”
温姝将猫尸递到了顾翊怀中,顾翊呼吸有些不稳,冷笑道,“温公子出了大风头,金銮殿上状告生父的时候可有没有想过日后会遭人报复?”
温姝手指蜷进袖中,不与顾翊争执。
顾翊的猫无疑因他而死。
“是我对不起公子,日后公子若是有什么事,温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滚开。”
顾翊的声音冷厉之至,打断了温姝的话。
他将黑猫抱在怀中,看也不看温姝一眼。
顾翊离开后,温姝唤翠微来将此事告知,翠微面色雪白。
“那公子以后……”
“凡事小心些。”
翠微咬牙道,“要同长公主说一声。”
温姝苦笑,“今日殿下已经歇下,等明日长公主知道顾翊的猫死在了絮云斋,定然瞒不住的。”
第二十章
正如温姝所料,到了第二日长公主去了一趟阆苑阁,从顾翊处得知黑猫已死。
询问原委勃然大怒。
长公主府中被外人来去自如下了毒药,这一次杀的人是温姝,下一次要杀的人是别人甚至是长公主,是否也会如此容易?
一夕之间长公主府增派数百卫队轮值看守。长公主府的动静瞒不住宫中,陛下亲自拨了一批金甲,自此长公主府如铁桶一般无刀剑可入。
这是长公主府的案子,京兆尹尽职尽责,在第十日的时候找到了下毒的元凶。
正与之前所料不差。
扬州四十三名被牵连的官员按照罪责轻重判决,有十名官员被满门抄斩,钦差不只在这十名官员家中搜出了满室明珠,还搜出了已去的荣亲王相关画作。荣亲王乃先帝庶妃所出,因生反心起兵祸乱,五年前被陛下亲自斩杀于剑下。另外十八名官员及其家眷被终身幽禁,刺杀温姝之人不会出自满门抄斩或者满门幽禁的大族中。
也不可能出自轻罪者。
有十一名官员被贬谪或降职。若只是被贬谪,没有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在长公主府兴风作浪。
于是便只剩下四户被判流放边疆的人家。
除了温家之外,便只剩下常,李,舒三家。
常家的主母因体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常夫人死后常家的三子常雁摔落山崖,下落不明。
这常雁幼年师从大名鼎鼎的江湖人学艺,据说一身功夫深不可测。
官府一路查下去从蛛丝马迹中得知常雁坠崖后侥幸未死,往京中而去。
常雁入京之后先是与公主府中卸聘的旧厨结识,摸清公主府的地形,又打听到温姝所住之地,借着一身武艺如入无人之境深夜在长公主府投毒,若非那只黑猫,当夜温姝便已一命呜呼。
京兆尹用常家人的性命作胁,这才将常雁抓捕归案。
温姝遇刺的消息传入东宫,祁睿冷笑一声,“都是他自找的。”
到底派人查探一番内情,得到了温姝无恙,常雁已被关押的消息。
此一遭也算是尘埃落定。
翠微问过温姝,为何不疑心温家人。
温姝盯着跃动的烛火道,“温家人没有这样的胆子。”
温姝往后要走的路越发艰难。
扬州像常雁这样将他刻在心尖上恨的人太多。
若是离开长公主府中,这群人藏匿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常雁之事只是一个开始。
而他必须离开长公主府。
他宁愿死在男人的战场,也不愿意死在女人的床榻。
温姝知道因为黑猫之事顾翊记恨上了自己。
他往阆苑阁行共五次,次次被拒之门外。
翠微自责道,“若非我给那只猫喂食,公子也不用如今低声下气地赔礼。”
温姝摇头宽慰,“与你无关。”
第六次之后,温姝再未曾去过阆苑阁。
或许顾翊并不愿意见他。
黑猫死后,阆苑阁中再未传来仙音。
第二十一章
九月的时候,从北方边关传来喜讯。
屡次侵扰边境的夷狄被镇北军重伤元气,镇北将军陈昭班师回朝,陛下亲自设宴庆祝前线大捷。
陈家一门与京城别个世家不同,是唯一一个武将世家。
陈家的先祖是陪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名将,至今雕像伫立于太祖庙前守奉香火。
与中原晋国北方接壤的夷狄有柔然匈奴不等,柔然势弱,匈奴有雄主,自晋建国两百多年来边境大小战乱不断,若非有一支战无不胜的陈家军,这天下未必是如今的升平盛世。
陈家的男人多马革裹尸于战场,先帝亲赐陈家军为镇北军,并赐下陈家长子陈昭与如今隆裕长公主的婚事,封陈家世袭罔替的一等勋爵。
而陈昭对长公主的私行分外不齿,虽有着驸马的名头,却在陈老将军病故后承接军队前往边关,十年守着苦寒之地,而这些密事皆不为外人道也。
幼子陈司礼常年依仗家中权势惹是生非,只要不出了人命,即便是陛下也不会治他的罪责。
镇北将军陈昭回来了。
长公主府的驸马爷回来了。
只这陈昭风尘仆仆入宴觐见过圣上之后便回了陈家,没有踏入长公主府半步的意思。
长公主也没有派人去请,在府中与顾翊颠鸾倒凤。
外头的种种并未影响到潜心温习的温姝。
温姝读书悟性极高,写的一手好文章,即便是极为瞧他不起的温行远当初也承认过他的天分。温行远被押送京中的牢狱,也许要在大理寺度过一生,温姝没有去看过一次。或许他的父亲如今在牢狱中忏悔,或许他的父亲如今在牢狱中恨他恨的咬牙切齿,都与他无关。
十月份的时候,太子被陛下编入镇北军的军营中历练。太子入了军营,连着太子一党如易钊易欢顾绪陈司礼之流便很少出入长公主府,难得见了一次祁康,也是因为胡作非为挨了长公主的训斥,没有心思为难于他。
温姝难得有一段舒心无人打扰的日子。
兴平十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温姝写信于扬州桑府的小姐。
“京城大雪,小姐可安?”
温姝收到的回信中是娟秀的一行簪花小楷。
“安好勿念。”
他们之间其实也只有这两次书信往来。
温姝如珠似宝地藏在匣中,深夜的沉梦中他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
后来的温姝回想起来他在长公主府中的一段日子,终于知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兴平十二年的科举如期而至,与此同时,京兆尹处焦头烂额。
常雁逃了。
第二十二章
常雁在常父狱中悬梁自尽之后遁逃。
常雁是高手,若非顾虑亲人,当初也不会束手就擒。
如今常母死去,常父自尽,牢狱再网罗不住他。
常雁的海捕文书下发诸城,却没有一人见过他。
消息传入温姝耳内,他却已无暇顾及。
命运的车轮汲汲营营将他推至悬崖峭壁,若不能直上青云,便只能摔的粉身碎骨。
四月初二,距离科举还有五日的时候,温姝于威邈轩得长公主召见。
依大晋律法,科举每四年一次,各地参试考生提前五日于官府报到后领取写有自己名字的号牌以作日后入场的凭证,而由于参考人员众多,考场附近的客栈与民舍每年这个时候水涨船高,千金难租,听闻上一届的科考连附近的佛寺都挤满求考的书生。
考场向来设立在京城远郊。
温姝若从长公主府中出发乘坐马车少说也需一整日的路程,颠簸耗神不说,也浪费读书的时间。隆裕等温姝拿到号牌后召见他也正为此事。
“漱玉馆是个雅致地,锦珠昨日已替你下订,你今日带着号牌便可以住过去。”
若说考试院附近的客栈与民舍千金难租,这漱玉馆则更是有价无市。
漱玉馆是当今太子太傅,两朝帝师的林大儒当年科举所住的旧地,如今被漱玉馆的老板重新整装,内里风光秀丽,藏书过万,距离考试院不过方寸距离,俨然被众考生挤破门槛,非达官显贵所不能进也。
温姝跪在青色的玉阶下,真心实意磕头。
到底不过十六七岁。
从未有人待他好,倘若有人待他好一分,便要千锤万凿在心头。
温姝胸忆间有千言万语,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隆裕盯着阶下的少年,少年一身玉色长袍,容貌纤美俊秀,若不注意看确实像美貌的女子,但若是仔细瞧着就会知道,女子又何来这般的胆识与丘壑。
隆裕红色的唇瓣扬起,涂着丹蔻的手指端起剔透的茶盏缓慢饮一口,声音如珠似玉,“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了。”
温姝终于抬头对长公主道,“草民谢过殿下。”
隆裕漆黑的眼瞳盯着他道,“本宫不是施恩,自己选择的路,到时候不要哭着回来求本宫。”
温姝笑了,他本便生的极好,这一笑如同云淡风轻夜中高悬天际的莹润明月,纵然是见惯美色的长公主也不禁微微怔忡。隆裕听到阶下的少年清亮的嗓音,“不知道为何,温姝现在不畏惧长公主殿下了。”
隆裕放下茶盏,锦珠伸手接过。
“你倒是会说话。”
温姝站了起来,对隆裕端正再行一大礼,句句发自肺腑。
“承蒙长公主庇护,温姝永世不忘。”
隆裕摆手,“退下吧。”
温姝退下,隆裕盯着温姝离去的背影,淡淡对锦珠道,“他即便回不来,絮云斋也给他留着吧。”
锦珠垂眸道,“遵命,殿下。”
温姝带着翠微一起住进了漱玉馆。
温姝得陛下特例被允准参与科举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骂他无心无肺,有人骂他卖父求荣。
温姝在漱玉馆出身显贵的众考生中并不合群,而在这群考生中与温姝最不对盘的人则是易欢与陈司礼。
易欢有大统领的兄长与国舅爷的父亲,身份虽比不过祁康这亲王世子尊贵,却也是京城一流权贵门户中养出来的公子。
年纪尚小已有几分高门子弟走马章台的模样。
陈司礼则更无需多言,生性顽劣不堪,最喜仗势欺人。
这二人若非为家中所迫参加科考捞个进士的功名为家族做点缀,倒是更愿意在芙蓉帐中软枕罗香。
第二十三章
易欢与陈司礼在漱玉馆见到温姝的时候正隔一道雕花朱窗。
温姝手捧一卷书借月色温习功课。
正是四月份的天气,温姝身披外氅,神情专注,细长的手指将书翻至下页。
月光在如玉面颊莹润流转,远看下去似清贵的画中人。
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却将人从画中堕下,直堕入人间烟火中。
案前放着啃旧的蒸饼。
易欢手中折扇敲敲窗柩,“不肯跟着太子哥哥,倒是来漱玉馆啃蒸饼?”
易欢相貌生的端凝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