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听到心疼妹妹四个字的时候蓦然笑了,“翠微,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翠微攥住温姝的衣袖,“公子可以寻一个地方将她安置,万万不可放在府中多生枝节。”
温姝叹息,“那易钊以为我对温家人尚有余情却是他疏漏了,温家人如今于我同陌生人无异。”
翠微急道,“那为何还要留下温喆?”
温姝道,“易钊想在温家安插自己的人,就让他安插进来,盯紧这一个就够了,省的日后再折腾。”
翠微明白了温姝的意思。
也许有时候还能利用这丫头向易家透露些错误的信息,反将易家一军。
若是将人放在外头反而盯不住,不知道要整出些什么事来。
翠微道,“那不如将这丫头放在哪个院子里做粗活……”
温姝摇头,“好吃好喝供着。”
供给易家人看。
翠微叹息,公子善待温喆,重重算计之下当真没有几分恻隐之心吗?
过了一段日子,易钊收到了温喆的回禀。
温喆被带回了温家,温姝待她尚好。
易钊遂放下了心。
第六十九章
易家暂且安稳,顾家和陈家参奏温姝的折子一本又一本地上达天听,却皆如石沉大海,按下不表,久而久之陈顾两家心中自有揣测,又见易家已经偃旗息鼓,想必是知道了什么风声,于是参告温姝的折子从有到无不过半月的时间。
扬州有一句老话叫背靠大树好乘凉,温姝侥幸在动荡中保住了官位。
易钊将当日的事告知太子,祁睿的神情冰冷的可怖。
而他对于温姝却没有一点办法。
以前温姝在长公主府中的时候祁睿尚且有所顾忌,更何况如今。
温姝铁了心上芳庭宫的船妄图扳倒他这太子,而他不会让温姝如愿。
六月份的时候,蜀中病死了一位藩王。
温姝只是听在耳中,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是个每天都在死人的世道。
而在那位藩王死后不久,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二皇子祁宁。
这是温姝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为人宽仁的二皇子。
祁宁相貌清秀,喜穿长衫,看起来像个书生,身子也不太好,刮来一阵风就要咳几声,他来的时候正是深夜,黑色的斗篷与夜融在一起。
温姝听二皇子道明来意,方知芳庭宫的打算。
历来党争逃不开栽赃陷害之流。
此事要从陛下夺嫡的时候说起。
先帝共七子,先太子排行首,蜀中王排行二,老四幼年夭折,当今陛下排行五,德亲王排行六,还有一位最小的隆庆王排行七。
传闻当年夺嫡之时陛下亲手杀了自己的三位兄弟并逼疯蜀中王迫使先帝拱手让出皇位。
至于传国玉玺不知下落温姝还是第一次听说。
从祁宁的口中温姝得知了一些秘辛。
原来先帝被幽禁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当时还清醒的蜀山王。
陛下这么多年留着蜀中王不过是为了从他口中问出国玺的下落。
而这蜀中王竟与芳庭宫的薛妃曾有过旧情。
这段时日蜀中王病重,在病中恢复了神志,薛妃暗中遣使者探望,蜀中王将玉玺下落告知薛妃,意在薛妃以此玉玺为后路,必要之时可献出此玺保住性命。
这玉玺这么多年竟是被蜀山王埋在了芳庭宫中的一株梨树下。
薛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不准备用这玉玺自保,而是妄图用这玉玺扳倒太子。
书生模样的二皇子慢慢道,“我听闻温大人与太子有旧,可有办法将这国玺置入东宫?”
温姝眼瞳一闪,几乎一瞬间猜测到了后续。
若一切顺利,太子就摊上大事了。
芳庭宫会告发东宫私藏玉玺,而蜀山王已死,没有人会将这玉玺的来源想到芳庭宫的头上。
祁睿身为太子私藏玉玺,存的是什么心昭然若揭。
太子如果被废,等待的就是易家的末日。
能一举除掉东宫和易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温姝对祁宁笑了声,“二皇子好算计。”
祁宁靠近温姝,仔细打量温姝艳如桃李的脸。
“若我能做了太子,必不会像太子一般对你。”
温姝推开了祁宁,“二皇子就这么肯定我会如你所愿?”
祁宁摇头,“于你而言,谁做这太子都比祁睿强。”
温姝攥紧了手指。
书房外此时有一道瘦小的影子一晃而过。
祁宁细长的眼睛盯着窗扉喃喃道,“温大人府中有老鼠,还是尽快处理了吧。”
温姝沉着脸道,“恭送二皇子。”
祁宁离开后,温姝直接去了温喆住的小院。
第七十章
温喆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
她的母亲和兄长在北方受苦。
回来的她带着对温姝的憎恨而心甘情愿被易家利用。
她是官家小姐,会读书会写字,传递信息之于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她写好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房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温喆抬起头,看到她的庶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身后映着泠泠一片月。
温喆手指一抖,手中的笔坠在檀木桌案上,一滴浓墨晕染开。
温姝穿着青色的袍子,肩上披着外氅,发间落着夏夜簌簌的花。
温喆心脏扑通通跳动,温姝修长的手指落在白色的纸上,盯着其上漆黑的字半晌。
“温姝欲与二皇子以玉玺一事发难于太子。”
温姝手指抬起温喆的下巴,“你就这么恨我?”
温喆咬牙,“我恨不得你去死。”
她对温姝的恨意源自母亲日复一日的教导,源自温家朱门酒肉臭的生活覆没,源自高门大户对珠娘之类欢场卖笑的妓女之鄙夷。
而温家有许多个温喆。
温姝与温家的割裂从珠娘十月怀胎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温姝淡淡笑了,“我也恨不得温家人都去死。”
温姝提起了灯龛,白色的纸在猩红的火光中飞灰湮灭。
火星烫到了温姝的手,温姝却并不觉得疼。
他的心脏早就冷的如同三尺寒冰。
温喆眼中泛着泪花,嘶声力竭道,“温姝,你会遭报应的!哥哥们说的没错,下贱胚子只配呆在你那个下贱娘的肚子里被闷死!”
温姝猛地收拢了掐着温喆的手,“你再说一遍?”
温喆艰难地在温姝的手中呼吸,猫眼中映着火光,火光翻涌成黑色的浪。
“温姝!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连哥哥都不叫了。
恍惚间温喆的眉眼与温喆的母亲重叠,六岁的温姝蜷缩在温夫人的脚下被拿着鞭子抽的遍体鳞伤,细弱的手指攥着温夫人的袍摆哭喊,“我娘不是贱人!”
那时候的温夫人面目狰狞,“你娘已经遭了报应!她这辈子也别想进温家的门!”
温姝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孩童。
他血缘上的至亲在他的伤口上不断撒盐,他疼的发抖,夜夜噩梦连连,只有兰玉会哭着替他擦干净眼泪。
后来那个孤立无援的孩童长大了。
他挣脱了温家的网,却陷入了更大的网中。
温喆见温姝面目森寒如地狱修罗,心中发怯却不想表现出来。
温姝落在温喆脖颈间的手猛地收紧,像是要将她捏碎的力道。
温喆做错了一件事,她可以肆意辱骂温姝,却不能肆意辱骂温姝的娘。
温姝收回了手。
温喆猛地摔倒在了地上咳嗽出声。
温姝拍了拍自己的手淡淡道,“我本来想着这件事结束,明年暗中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看来你还是适合在北方陪着你母亲和兄长受苦。”
温喆惶急地抬头,像是没有听明白温姝的话。
温姝竟然有这般好心?
如果可以,她也想寻个京城的富贵公子嫁了,再也不用回北方边关吃苦受罪,也不用和易家有所牵扯。易家人只是利用她,她比谁都清楚。
温姝如今的地位要是想做他能做到的。
她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温喆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温姝叹息,“我的好妹妹,不是哥哥不想做人,是你不让哥哥做人。”
温喆看着她的庶兄离开,不断擦着眼泪,“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没有错……”
温姝命人伪造温喆的字迹书与易家,易家放下了戒心,回信让继续盯着。
温姝收到回信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太子爷,要变天了。”
第七十一章
祁宁将玉玺留在了温姝的手中。
温姝握着能置太子于死地的筹码。
国玺失踪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难怪陛下瞒的密不透风。
芳庭宫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由于与蜀中王一段旧情而由此占尽先机。
传闻十多年前的夺嫡之夜宫中的每一块砖瓦都砌上了鲜红的血,今上逼杀了他三位文成武就的兄弟,每一位死之前都曾经苦苦哀求过。
数万铁甲兵戈落地,山呼万岁。
他在温姝面前太过和蔼,以至温姝忘记了晋国的陛下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
祁宁留下的哪里是国玺,分明是那一场宫变中所有人沉甸甸的血和泪。
死去的三位皇爷,被逼疯的蜀中王,无辜枉死的数百名宫侍一一
当年的陛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将一个刚毅勇武的男人逼成一个跪着喝马尿的疯子?
而这过去血淋淋发生的一切到如今已无人再提。
历史在为胜利者背书,人人都是墙头趋利避害的草。
天下苍生不过是这个还不满四十岁的男人手中棋子,文武百官是他实现勃勃野心的工具,小小一个温姝在陛下运筹帷幄,尸骨如山的人生中又能占据多大的份量?不过是用肉体换来一时的平安,小心恭敬地伺候着罢了。
温姝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不论是私下与皇帝的纠葛,或是明日对东宫的谋划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的人生已经糟践的不成样子,若这废弃的人生还能抓住最后一丝复仇的希望则在所不惜。
温姝去东宫之前翠微为他更衣,大红色的对襟云团绣着金色的线,金线隐没至脚尖。
温姝蹙眉,“没有素淡些的吗?”
翠微笑了,“公子这样穿好看。 “
温姝无奈地瞪了翠微一眼,罢了,便当宠她一回。
“前些日子派人打听桑家的消息,桑家如何了?”
自从桑柔死后,温姝便很少问起桑家了。
翠微叹息,”与公子所料不差,桑家大公子今年进京武考两次都没有中,传闻是得罪了太子。“
温姝淡淡地想,瞧他现在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
连桑英都要利用。
他需要一个去东宫的理由,替桑英求情这个理由似乎还不错。
这还是温姝第一次去东宫。
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人坐享荣华富贵,将来眼看就要坐上龙椅,这让他怎么能忍?
温姝咽下了喉间的血沫,铁锈般的气息烧灼翻涌。
隔着隐隐绰绰的珠帘,日光洒落下来。
祁睿盯着温姝的背影,这还是他自从温姝大婚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女人死了。
被扬州城的流言杀死了。
祁睿盯着温姝鲜红衣冠上的花团,心中想的是将这具雪白的皮囊从花团中剥离出来予取予夺。长公主府中跪在蔷薇丛下的少年长成了他心头让人欲火焚烧的一根刺。
蔷薇哪里有眼前的温姝一半姝色?
他的父亲又喜欢温姝的什么?是这张漂亮的脸还是销魂的身段?
祁睿当了太子许多年,他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演戏,在宫人面前演戏,在百姓面前演戏,恶劣又狰狞的性子在温姝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温姝是皇帝的人,除非等到以后皇帝不要了,或者皇帝死了,他自己当上皇帝。
否则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触碰温姝。
第七十二章
东宫的宫侍早已被遣散,年画下的神龛缭绕着香雾。
祁睿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年画下的温姝转过了身,明艳的眉眼比身后年画上的女人还要多情。
“太子爷,我来是求你放过桑英。”
祁睿靠近温姝嗅着他肩窝沾染的香气,“你如今有了陛下,何必来求我?”
眼前的人睫毛微微一颤,“陛下的恩宠于我而言是水月镜花,如何做的数?”
祁睿抬起了温姝的下巴,“你对易钊可不是这么说的。”
温姝跪了下来,他很少去欢场,也没有勾引男人的手段,只是垂着眉眼摆出任君采喆的姿态,正红色的衣裳上花团刺目如血。
“我不过是为了自保,易钊当日想对我......若不是我提到了陛下,哪里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祁睿知道温姝心中恨极了他。
如今这般委曲求全也不过是为了桑家人。
那桑英是个什么身份,配他多看一眼。
不过是一些自以为会看眼色的官员了解到东宫与桑家不善刻意为难罢了。
如今温姝求了过来,他倒是不介意成全。
只是少不得要给些好处。
毕竟过此良机往后这个人碰也碰不得了。
祁睿上前将这一团红裳抱起,漆黑的发颤巍巍落在扶桑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