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也必定有远近亲疏之分。
温姝何德何能可与翠微的亲人相比较?
就像温喆向着温循,温行远向着他的嫡子,温姝永远是被放弃的一个。
正厅中安静的温姝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被穿透的声音。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团团的血雾中翠微梨花带雨的面容渐渐模糊。
温姝将原本为翠微准备好的银票与京郊的宅邸扔在了她怀中,指着正门神情疲倦道,“滚一一滚出这里!”
翠微攥着温姝的袍摆不撒手,温姝猛地一脚踹开她拔高了声音道,“滚!我这辈子也不想看到你!”
第七十七章
翠微摊开怀中的银票和地契终于哭的不能自抑。
她知道公子是真正当自己是亲姐姐了。
扔在她怀中的是公子这为官一年半载全部的积蓄,他到这一步仍旧在想着安排翠微的后路,而翠微却背叛了他。
翠微闭上了眼睛,连磕三个响头,“公子,你我主仆缘尽,翠微日后吃斋念佛为公子祈福!”
而她的主子这一次却再没有挽留她。
翠微离开后空空荡荡的温家忽然让温姝遍体生寒。
此后再没有一个少女程门立雪候他归家了。
温姝入了宫。
尽管翠微的话几乎摧毁了他。
大监昌巳手中的拂尘在风中晃动,“温侍郎,陛下候你多时了。”
温姝垂目入帘后,听到案前的陛下叹息声,“朕今日就是来解答你的疑惑。”
温姝咬牙跪了下来,“请陛下告知。”
祁凛州挑眉,“外人都以为芳庭宫与薛家是毁在高调行事上,却不知朕的谋划。芳庭宫与薛家,东宫与易家,朕一个都不会留。”
温姝震惊抬头。
祁凛州继续道,“朕今年三十六岁,朝廷需要一个太子,而祁睿并非朕亲手教养长大,性情肖似母家且无明君之相,祁宁心机深沉手段歹毒,也不是好人选,朕还年轻,将三皇子亲自带于身边教养,何愁不出一个明君?”
温姝手心沁出了冷汗。
“朕这么多年没有对蜀中王下手不过是顾忌着国玺。朕的人日日夜夜盯着蜀中王府,又如何不知他将死之际把国玺托付给了薛妃?可惜他错看薛妃,薛妃宁愿把玉玺拿出来为自己的儿子夺取太子之位也不愿意用来自保,朕才有了纵横谋划的余地。那玉玺如朕所料被薛妃用来陷害东宫,而朕早有除掉芳庭宫与薛家之心,正可借机发难,并收回国玺。”
温姝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知道陛下为何要对芳庭宫与薛家动手了。
未来的皇帝若是母族昌盛,则容易后宫干政,外戚擅权。
只他还有一事不明,陛下不预留东宫与易家,又为何百般纵容之?
祁凛州似乎看出了温姝的疑问,他淡淡道,“易家是朕用来揽财的工具,而祁睿不过是一个挡箭牌罢了。”
温姝纵然熟读史书,也不免为帝王心术而感到不寒而栗。
国库早已虚乏,若是加重赋税早晚会引起民愤,陛下任由易家掌管财政大权,搜刮民脂民膏不过是为了将民愤集中于易家而非皇室,等时候到了将易家查抄,反而还能博一个美名。
陛下为了保证真正的储君之安全,将祁睿放在漩涡的中心抵挡明枪暗箭,这挡箭牌没有用了就废了他。
真真是算无遗策。
祁凛州知道温姝是一点即透的人。
温姝从陛下的口中已知道他不能再动祁睿破坏陛下的大计了。
然而到底心有不甘。
祁凛州知道他不甘心什么,遂笑了声,“若是你想,朕明日便能问罪顾家,替你出出气。”
温姝心道,陛下这又是给他挖了一个坑。
他自己想斩断太子的党羽,非要用自己做借口,生怕这祸水的名头在自己头上坐的不够实。
而温姝从不在意名声。若不能动祁睿,能动顾家替桑柔报一半的仇也好。
温姝垂眸道,“多谢陛下。”
祁凛州手放在了温姝的头颅上,粗糙的厚茧隔着发丝磨的温姝耳根发烫。
“乖孩子,靠近一点。”
温姝便离他又近了些。
祁凛州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少年道,“隆裕将你与芳庭宫勾结栽赃陷害太子的消息送进宫中,并向朕讨要你,朕已答应将你赏赐给她。朕有一个条件。”
温姝头埋在祁凛州的膝处,由着皇帝的手落在他的腰上,“陛下请讲。”
“公主府中有一个秘密,她对你多有喜爱,朕想你去探个究竟。若能查探的明白,朕日后恢复你的官身。”
(hhhhh大家猜公主府的秘密是什么)
第七十八章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际有惊雷滚动。
温姝在心中一个个地划过自己的仇人。
顾家煽动了扬州流言蜚语,如今有皇帝的保证嚣张不到几时。
陈司礼和易欢流落充军,也算报此大仇。
他的仇人只剩下一个祁睿。
皇帝不让动,他没有本事动。
温姝与祁宁所做的一切在皇帝眼中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帝今日言下之意即除非有一天山河易主,三皇子登基,否则他奈何不了祁睿。
冬日的冷风卷起玄色的长袍,温姝手脚冰冷如尸体。
桑柔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天气。
翠微背叛了他。
长公主站在陛下的一边。
温姝来到人间十七年,拼尽全力一无所有。
四处是惊雷骤雨,温姝的发稍湿透了,水迹淌进了眼睛,像乌沉沉的泪。
他在朦胧的雨幕中能看到过去的自己鲜血淋漓从砧钉中狼狈走来,狰狞质问,“这就是你踩着砧钉用命博得的未来吗?”
少年在雨帘中一步步行走,像被断了翅膀的孤雁没有发出哀声。
他的心中也下起了大雨,大雨熄灭了熹微的火种。
温姝走了很久,直到雨停青阶,雾绕楼台,远处的寺庙梵音渐起,庙中佛像虽宝相庄严庇护世人,却也害怕大雨断送他的香火。
温家的下人得到了风声四散而逃,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祠堂中的三尊牌位和一个被捆住的温喆。
温姝立在温家的大门前,这一年的官场生涯被困囿其中,一把锁便锁住了惊心动魄的种种。
温姝推开了门,他狼狈的像一个乞丐,眼中却困藏着一条蛰伏已久的蛇。
这世上谁会相信,毒蛇也有眼泪?
珠娘生他的时候尚未告知他人世诸多疾苦,若早知如此,当初他应该不会愿意出生。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着温姝面目全非的脸。
温姝手指落在镜中的自己冰冷的面颊上,嗤笑出声。
似在笑轻信他人的自己,又似在笑着可怜可憎的世道。
兴平十二年八月,温姝因参与构害太子一案将被剥夺了官身,贬入公主府为奴。
御赐的宅第被收回,府中仆人散尽。
温姝将温喆送到了在京城富贵人家府中为妾的长姐温苑的身边,也算是对温喆仁至义尽。
易家安插温喆本意为盯着温姝一举一动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心思被温姝识破温喆成了废棋,可即便温姝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除了温喆竟还有一个翠微,这才导致了他满盘皆输。
索幸皇帝陛下留着他还有些用处,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长公主府中的秘密一一
不知道是什么?
温姝漆黑的眼中已看不出少年人白纸般的心思。
倒是更像被浓墨浸透了,从里到外散着蛊惑人心的墨香。
外头疯传是长公主求了情温姝才能保住性命。
这世上还有人两度折腰为人面首,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与被供上神坛的林奉儒相比,温姝彻底成为士林中为人不耻的存在。
他二人便是正负两极,云泥之别。
至于温姝手中握着的一道暗旨,除了温姝本人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实则随着蜀中王两位世子入京而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七十九章
长公主府中,锦珠在旁为隆裕揽发。
隆裕的发保养的漆黑乌亮,眼波流转间尽是矜贵之气。
她的手指落在甜糕上浅尝一口,宫侍端着糕盘躬身退下。绣着仙鹤的毯上跪立一青衣少女,肤色白皙,杏眼含泪,正是被温姝赶出宅邸的翠微。
“殿下!翠微今日来府中只是为公子求情。”
隆裕站了起来,宽大的冕服下雪白的亵衣若隐若现,长发高盘起,鬓边的钗环如同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她走到翠微身边抬起少女的下巴,“求情?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求情?”
翠微泣道,“公子受尽苦楚,如今再次回长公主府中必定会受人非议折辱,翠微求公主善待公子!”
隆裕涂着红色丹蔻的指甲几乎划破了少女的面颊,“你还是不懂,他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护着,你既然已背叛他,又何必再做无用之功,以为他会感激不成?长公主府养你数年,倒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了?”
翠微一头磕在地上,“殿下的恩情翠微已还尽,如今欠公子良多,实在无法安心远去,只能来跪求公主。”
隆裕神情冷淡下来,“你不过是为了求自己内心的安宁罢了。温姝要走了你的身契,你早已不是我的奴仆,今日便放你离去,终身不可再回京城。”
翠微的亲人都在公主府中做事,她即便心向温姝也不敢违背长公主的命令。如今自觉无言面对温姝,手中温姝留给她的银票地契便如烫手的山芋。
少女头上磕的青青紫紫,垂泪离开公主府中,此后一别多年,再度与温姝相见时候已经物是人非。
翠微离开后,隆裕瞧着她的背影叹息,“他回府了?”
锦珠知道隆裕指的人是谁,“还在絮云斋。”
隆裕瞧着絮云斋的方向看过去,那曾经逃离公主府的风筝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风雨,再度坠入自己的手心。
锦珠垂睫道,“殿下将公子与二皇子所谋之事捅出去,只怕公子会怨憎于您。”
隆裕面颊露出些许怅惘来,“他本不该掺进储位之争。”
储位之争的凶险隆裕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她死去的三位皇兄就是最好的写照。
锦珠叹息,“殿下与蜀中王相交多年,到底还是没有料到他为了一个薛妃竟然在将死之际轻而易举交代出国玺。如今蜀中王已死,国玺落入陛下的手中,陛下再无掣肘,只怕蜀中王府太平不起来了。”
隆裕看了锦珠一眼,“本宫确实高估了蜀中王的寿命,也低估了蜀中王对薛妃的深情。”
而蜀中王低估的是薛妃的野心。
薛妃手握国玺如此巨大的诱惑如何会如蜀中王所愿只是用来自保?
连隆裕都能想到这个愚蠢的女人定会用此争夺太子之位,而蜀中王被情障迷眼,当局者迷。生生把国玺送到了陛下的手中,没了国玺就是把蜀中王府放在炭火上烤了。
而蜀中王府若是保不住,自己掩盖多年的秘密也要暴露于人前。
有些筹谋已久的事情需要尽快进行了。
隆裕道,“明日让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来见本宫吧。”
锦珠点头应是。
她跟着隆裕太久,知道公主准备与蜀中王府的两位世子商议什么。
蜀中有精兵众万,平日散落乡野。
那是先帝留下的兵。
先帝调兵的诏牌在公主手中,这是最后一张底牌长公主本不欲动用,如今形势逼人,不动则危如累卵,粉身碎骨。
当年那一场宫变死了多少人,害的多少人不人不鬼的活着,而罪魁祸首高居庙堂,皇权在握,是否有失公道?
锦珠道,“殿下无论做什么,锦珠都跟着殿下。”
隆裕笑了声,“你是个好姑娘,不过现在,跟着本宫去趟絮云斋吧。外头风言风语,只怕没什么好话入他的耳中。”
第八十章
温姝在絮云斋中等了很久,才听到了外头喧嚷的人声。
凤驾停在絮云斋的门前,晋国美艳的公主殿下下了轿撵,即便在深夜仍旧施着脂粉。
隆裕的目光落在床榻间衣衫不整的少年身上,依稀回忆起他刚被送到公主府中的模样。
他的名字是她给的。
就理应是她的人。
隆裕摆手让锦珠等随行退下,珠帘晃动,人声尽去,絮云斋便只剩下她二人。
隆裕盯着温姝的面颊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似惋似叹,却无讥讽之意。
温姝垂下眉睫,手攥紧了纱帐,微微躬身道,“温姝候着殿下多时了。”
隆裕靠近温姝,身上迭荡的香气将温姝包裹了起来,像罗织一张细密又柔软的网。
他门都在网中央。
”你想知道什么?“
温姝睫毛一抖,”想知道殿下什么时候知道我与祁宁的谋划,想知道殿下为了保住太子将祁宁告发的时候可有对温姝动过恻隐之心?“
床榻上的少年穿着第一次见时候青色的罗裳,雪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此时的情状看起来更像是达官显贵家的玩物,细弱的胸膛微微起伏,勾的人想用利爪撕碎,在脖颈上系上镣铐,永不出生天。
隆裕手落在温姝的发上,神情柔软的像在看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