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失神的眼瞳盯着帐顶的一角,祁睿衣摆上的扶桑花在余光中盛开。
这是晋国的国花。
为什么会穿在这样自私虚伪,满腹心计的人身上?
白纱皲裂。
大婚之夜满目赤红近在眼前。
温姝没有办法割断眼前这个人的脖子。
“我将来要做堂堂正正的官,给娘报仇。”
当年在扬州的温姝对桑柔说。
桑柔眨了眨眼睛。
”那你要好好读书。“
”我如果当了官,能不能回来......”
小姑娘在桃花树下抬起脸,簌簌的花瓣落在裙摆上,声音如蚊蚋一般,“回来什么?”
回来娶你。
温姝没有把这四个字说出来。
他红着脸局促道,“回来给你带京城最好的锦缎做衣裳。”
后来温姝买了京城最好的锦缎替桑柔织了一身大红衣裳,上面绣着金凤凰,新娘子过门的时候会穿。
谁知那不是红嫁衣,是催命符。
桑柔死了。
死在一个冰冷夜里,棺椁入了土,魂魄升了天,亡年才十六。
活着的温姝没有做堂堂正正的官,他变成了这世上最位高权重的男人床笫间的玩物。
当年谁能预料到以后诸般疾苦。
“殿下,世子爷来了。”
宫侍敲了声门,祁睿拍了拍温姝的脸,“要不要让祁康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温姝的眼神颇为嘲讽。
祁睿对外头道,“让他等着。”
外头遂没有了动静。
第七十三章
蜀中王过世,虽说是外封的藩王到底是龙子皇孙,死后也当落叶归根。
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扶灵已经过了潼州,不日至京。
接风洗尘一事交代给了德亲王,德亲王将此事交代给了祁康。
祁康与蜀中王那两位世子幼时便不和,不想接这差事遂来求祁睿替他想想办法,人在厅外候着,却因为来回禀的宫侍的话神思不属。
“殿下身边有贵客,世子爷稍候。”
祁康百无聊赖地用扇柄敲着手心。
能让太子爷将他扔在一边,只怕这贵客不是贵客,是娇客罢。
祁康一直等了半柱香的时辰才见了祁睿的影子。
祁康开门见山道,“七哥,我不想去接蜀中王的两位世子……”
祁睿打断了他,“你若是不想去,自己去找皇叔。”
德亲王让祁康去接无非想锻炼锻炼他,说不定还有长公主的意思,而眼下除了祁康也没有更合适的人,即便是祁睿也不好插手那二位的决定。
祁康的脸垮了下来。
祁睿心间计挂着温姝草草打发了祁康,回到卧塌后却发现空无一人。
祁康本想蹲着大门看是什么国色天香勾了祁睿的魂,却并未见到女人,只看到温姝从里头踉踉跄跄地出来,衣摆上的朱花绯艳。
祁康心尖徒生的怒气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连带语气都尖酸刻薄,“这不是前段日子刚凉了婚事的温侍郎?”
温姝抬目与祁康对视半晌,最终两排漆黑的睫毛落了下来,“下官见过祁世子。”
祁康那日亲眼见新娘子跌跌撞撞跑出来,没几日回了扬州便寻了短见。
他知道是祁睿从中作梗,本以为温姝与祁睿将势同水火,却万万没有料到温姝竟又于祁睿滚在了一起,出言嘲讽道,“那死去的新娘是否知道自己的丈夫与仇人又一次同榻而眠?”
祁康生来就是亲王府的世子,虽没什么心机却并不良善。
与其说他在为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抱打不平,倒不如说是为了掩盖自己野火一般沸腾的嫉妒之心。
他的脾气没有办法对着祁睿,便烧在了温姝的身上。
枉费自己在温姝大婚当日还心中记挂。祁康心中虽极尽贬低温姝,对上那张面颊到底没有办法将怒气悉数倾泻而出。
温姝仿佛没有听到祁康口中的诛心之言,“下官如何与世子爷有什么关系?”
祁康手中折扇指着温姝,口不择言道,“本世子……本世子这是怕你这个祸水带坏七哥!”
温姝未多看祁睿一眼,“既然如此便盯好太子爷,让他再莫寻下官的麻烦了。”
祁康盯着温姝离开的背影,一脚踹飞了地上的石子。
那石子飞了起来,温姝头上一痛,身形微晃,后来再度挺直了背脊,一如幼年面对温家兄弟欺辱时候般沉默且隐忍。
祁康没有看到背对他的少年宽大袖中的手攥成了拳,也没有等到背对他的少年回头,气急败坏地一拳头砸在了太子府门前的朱红梁木上。
他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那石子砸在头上疼不疼。
温姝头上的伤不重。
一块石子的伤害对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人而言惊不起半分涟漪。
翠微在他回府后替他包了厚厚的一层纱。
温姝头上的血似乎沁到了眼睛里,又从眼睛中淌成鲜红的泪。
温姝活了十七年,生而为人的十七年却磕的头破血流。
于是在温姝十七岁的时候他决定当一只鬼。
他在写着“温殊”二字的牌位前点上了香,白色的蜡烛闪烁着幽幽的光。
第七十五章
温姝离开后祁睿吩咐了下去不再为难桑英。
祁睿还不知道丢失多年的国玺此刻安静地置放在东宫正厅最为醒目的神龛中。
没几日薛家秘密在皇帝面前告发太子私藏玉玺一事。
“太子私藏玉玺多年不肯上交,老臣闻到风声才知这么多年国玺竟不在陛下手中!东宫这是存了什么心!”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刑部的人彻查。
这案子便交到了刚刚升职的林奉儒手中。
太子府被禁卫军封住的那一天是兴平十二年的七月初三。
禁卫军去东宫之前,禁卫军的统领易钊已经被控制。
事出突然,东宫同易家没有任何准备。
没有人知道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在太子府中寻找什么东西。
这座历经数朝的宫殿几乎被一夜之间翻了个底朝天。
天色暗沉,火把整齐地亮起来,东宫被铁甲围的水泄不通,正门前的石狮缄默驻立。
温姝站在林奉儒的身后,漆黑的眼瞳映着火光。
林奉儒负手而立,眉目清俊,神情端肃,红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刑部尚书就要告老还乡,或许再过几个月眼前的青年就要成为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尚书大人,继他的父亲之后再度成为天下士林的楷模。
“东宫这一次若真的搜出来什么东西,只怕在劫难逃了。”
温姝垂目笑了,妄作不知,“什么东西呢?”
林奉儒摇头,“有些事不知道可以保命。”
他还以为温姝是从前模样,却不知人不但会死,还会面目全非。
温姝追问他,“林大人希望东宫在劫难逃吗?”
林奉儒定定回头。
少年玄衣黑发,比他稍矮一头,身上不知何处沾来七月的桂香,两瓣桃花般的眼睛殷殷看过来,像年画里勾魂夺魄的妖怪。
林奉儒心脏微跳,声音柔了几分,“外头都传言桑姑娘发了癔症才伤极婚事,是太子爷救了你,而我不相信。东宫如此荒唐,怎配当一国之君?”
温姝收回了目光。
冰冷的风卷起少年的发梢,玄黑的衣袍仿佛与夜融在一起。
温姝想像着祁睿此时狼狈的的表情心中涌动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和桑柔的婚事没有成,桑柔曾经好歹唤过他一声哥哥。
温姝双眼落在京城去往扬州的方向,好像看到了少女巧笑嫣然的脸。
柔柔,哥哥替你报仇了。
林奉儒震惊地看过来,温姝从他棕黑色的眼中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你为什么哭?”
温姝茫然道,“我不知道。”
“东宫或许就要易主,你应该笑。”
“林大人所言极是。”
可东宫没有易主。
禁卫军在东宫什么都没有找到。
黎明将至的时候禁卫军从东宫撤出,温姝红着眼圈揪着林奉儒的衣领不可置信道,“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他费尽心思受尽屈辱而筹谋的所有怎么会是一场空?
少年细长的五指就要揉碎林奉儒的衣领,林奉儒看着温姝眼中痛苦挣扎的希冀寸寸破灭,制住温姝的手腕道,“温姝,冷静!”
握住温姝手腕的时候,林奉儒忍不住为他细瘦不堪一握的这把骨头而心生怜惜。
温姝没有办法冷静,数念汹涌而至,将他溺毙于深冷的潮水中。
他推开林奉儒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林奉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天未降雨也未放晴,乌云涌动压城而来。
林奉儒目光落在温姝的身上,已数不清第几次看着他的背影。
一年前少年脚下踩着砧钉为亲人鸣冤。
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脚下的砧钉却似乎从未远离过。
芸芸众生各自有各自的命途。
有人走在宽敞明亮的官道上,有人走在布满风雪的悬崖上。
有人是天上月,有人是地上霜。
温姝背负太多,与林奉儒从来不是一路人。
既不是一路人,他又为何管不住自己的双腿追随而来?
或许是怕孤身一人被悬崖上的风雪覆没,死的时候无人知他名姓,也无人为他立墓做碑。
林奉儒看着温姝跌撞前行,看着温姝踉跄摔倒,然后在狼狈的少年面前弯了腰。
就像天上的明月捡起地上的霜花。
皎皎君子落尘泥。
第七十六章
“或许没有那么糟。”
林奉儒将自己身上的外氅披在温姝身上,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
未来的尚书大人似乎并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看着温姝的眼神恍似深情。
温姝心中冷笑。
林奉儒什么都不知道。
林奉儒不知道他为了今日付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与东宫注定不死不休的局面。
人们都说林家的嫡公子是清风朗月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为色所迷之辈。枉他素来尊之为长者。
温姝推开了林奉儒,出言讥笑道,“怎么,林大人也喜欢这副皮相?”
林奉儒叹息,“是,也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美貌若喧宾夺主便显得多余。
他只是心痛于温姝因美貌而招来的祸患。
温姝没有回头看林奉儒一眼。
林奉儒在温姝身后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温姝脚步顿了顿,到底没有回话。
林奉儒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手笔,还会用这样笃定的语气说这番话吗?
他会唾弃和失望,并且视自己如蛇蝎猛兽。
从来没有人真正能站在他身边。
站在他身边的都死了。
温姝在温家等着朝廷的动静。
果然没过几日风向变了。
到处都在传言二皇子栽赃太子,多亏东宫机敏才躲过一劫,芳庭宫的末日来临了。蜀中王两位世子扶灵回京的那天二皇子祁宁因诬陷之罪被查没家产,发守皇陵,芳庭宫薛妃打入冷宫,薛妃的兄长被革职查办,总理六部的尚书令一职空缺下来,由林太傅兼任。
看似不起硝烟实则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最终以一方落败落下帷幕。
薛妃所出三皇子祁清年纪尚幼,并未受到诛连。
没了祁宁这个对手,祁睿以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再无人能撼动。
祁清一介黄口小儿,母家覆灭,不足为虑。
东宫一派以为芳庭宫因屡次锋芒毕露而遭陛下厌弃方被赶尽杀绝,是以行事越发低调,原被扣押的禁卫军统领易钊官复原职。
祁宁在狱中将温姝招供出来,温姝没有等来下狱的镣铐,而是等来了宫中的宣诏。
温姝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温喆还关在温家,是什么人透露了消息?
今日这一道宣诏,他是否还能从宫中活着回来?
温姝手中握着圣旨,将翠微唤到了身边。
若他无法活着回来,总要将翠微安排个好地方能让她衣食无忧地过一生。
至于他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
翠微看着温姝替自己备好的银票忽然抱着温姝的腿跪了下来,“公子,我对不起您!”
温姝不可置信地看着翠微,脑子仿佛生了铁锈,“翠微,你在说什么?”
翠微哭泣道,“是我将您与二皇子的谋划告知长公主的!”
温姝神色木然地听着翠微在他脚下一字一句吐露真相,“我是长公主殿下的婢女啊,长公主殿下命我盯着您的一言一行,我以为长公主殿下那般喜欢您,并不会对您不利……”
温姝雪白着脸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我已经将你的身契要了回来。”
翠微眼中挂着清泪,“翠微的亲人还在长公主府中当差啊。”
长公主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谋划?
长公主要保住易家和东宫。
她是为了所谓正统还是有别的原因?
温姝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防范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妹妹,眼看雪耻近在眼前,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却被绊倒了。
而真正拿着最后一柄刀捅向自己的竟然是一直陪在身边的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