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生来天潢贵胄,又有几个敢如此对待他?
他自认为已能体谅温姝的苦楚,然而每一次在温姝面前都被横眉冷对。
即便被如此冷待依旧克制不住去担忧温姝的处境。
祁康心中烦躁,说的话十分难听,“本世子的事自己管的了,你这一堆的旧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清,用你的身体吗?”
祁康话说完后又觉过分,然而自恃身份拉不下脸道歉,遂闭紧了嘴巴,神色阴沉地看着温姝。
温姝却弯着唇笑起来,墙角斑驳的花影落在他的衣袍上,被将升的明月照亮了。“睡不到世子爷头上。”
祁康面色铁青,这时候的祁康没有看到温姝袖中攥紧的手指几乎扎穿皮肉,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掩盖自己内心涌出的仓惶和无措,“你这样的贱人,给本世子提鞋都不配!”
祁康几乎是踉踉跄跄地逃开的,身后的温姝像披着美人皮的妖怪,就要伸出红色的枝蔓将他密不透风地网罗。
温姝冷眼瞧着祁康离开,明月洒落他的双肩,神情窥视不见悲喜。
这些言语不是出自祁康,也将出自别人的口舌。
他还没有见祁睿受到报应。
至少要比祁睿活的久。
至于在这之前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又有什么干系?
林奉儒不知何时站在了温姝的身后,同他一起瞧着祁康离开的背影叹息道,“温姝,你变了。”
温姝笑了,“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林奉儒目光落在温姝身上,“变得比以前更加悲惨。”
温姝疑惑,“难道我以前还不够悲惨?”
林奉儒忍不住想伸手触碰他漆黑的发顶,到底没有做这样逾距的举动。
“不要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温姝不禁冷笑,两眼空空荡荡,“没有人在意的。”
林奉儒张了张嘴,那句我在意到底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
温姝漆黑的发被风拂乱,有几缕划过林奉儒的面颊。
像初春柔嫩的柳枝,不经意地撩拨脚下本就泛着涟漪的清湖。
林奉儒的心也跟着乱了。
作者:康康,嘴贱心软追不到媳妇滴
祁康:??(吐血)
第八十七章
温姝目送林府马车离开。
林奉儒与他早已不是同路之人。
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蜀中王两位世子也受邀前来,如今天色已晚,二位世子的马车却迟迟不曾离去。
温姝心中疑窦丛生,无意见两道身影往威邈轩的方向去,正是那蜀中王的两位世子。
为首的一位是蜀中王嫡长子祁冽,略居其后的是嫡次子祁然。
先帝在时疼爱蜀中王,亲赐蜀中王府一门双爵,故封两位世子。
温姝心中已有计较。
此时远远见锦珠脚步匆匆带着几名侍女端着宴后玲琅满目的金玉酒器行来,温姝上前一步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便与锦珠撞在了一处。
锦绣惊呼一声捧住怀中器物,正欲张口呵斥,抬头一见是温姝不由得便软下了声音,“公子也是,这般不小心。”
温姝伸手拉起锦珠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酒器道,“锦珠姐姐的衣裳湿透了,一身酒气不好见人,此事因我而起,不如我代锦珠姐姐将酒器送去吧,锦珠姐姐正好在絮云斋换件衣裳。”
锦珠的手还在温姝的掌心,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少年身体的温度,锦珠如被烫到一般指尖蜷缩起来,头顶高她半个头的少年笑了声,嗓音十分喑哑,“是温姝逾距了。”
锦珠粉颊泛红,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是长公主身边当副小姐养着的丫鬟,平日见惯公主身边的美色,在温姝身边仍旧觉得细风拂面,似是而非的温柔如同经夜的瘦雨,撩拨的少女心中泛起绵软的春水。
锦珠低声道,“那便谢过公子了。”
温姝稳稳端着酒器,听到锦珠对身后的宫侍道,“你们先走吧。”
温姝笑道,“如果锦珠姐姐不嫌弃,絮云斋的丫头穿的衣裳姐姐刚好可换洗一番。”
有这样一副皮囊,若是存心骗起人来,鲜少有不上当受骗的。
待锦珠走后,温姝端着酒器往威邈轩去。
他心知今日公主见两位世子的事锦珠也未必知道,否则不会如此轻易便让他代送。
威邈轩的守卫见温姝手中的酒器正是今日宴中所用之物,又听温姝提起锦珠,心知此人近些日子颇为受宠,便放了人进去。
安置酒器的暗窖距离主厅不远,温姝端着酒器,遇到下人便笑着说替锦珠送些东西,威邈轩太大,不小心迷了路。
温姝一路在威邈轩遇到的侍者不多,更印证了他最初的想法,只怕多半是被谴退。
远远行至主厅,见门口有侍卫看守,夜色浓黑,几名侍卫背对温姝并未回头,温姝掩住身形小心往主厅的另一侧行去。
轩窗紧闭,飒飒的风声掩盖住了温姝越走越近的步伐,温姝停在一步之遥静止不动了。
绢窗上映着几道人影,温姝不敢轻举妄动,细耳听了下去。
“属下参见殿下。”
这是两位世子的声音。
“二位请起。蜀中王已逝,国玺又至陛下手中,不知二位往后欲何去何从。”
这是长公主的声音。
“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先帝留给我父亲的数万私兵均任由殿下调遣。”
数万私兵!
温姝心中骇然,先帝何以留着如此多的私兵给蜀中王?
“本宫原本的计划是等陛下铲除祁宁与太子,芳庭宫与易家,三皇子登基后正是朝廷权力最为分散之际,正可借机行事,只是如今蜀中王突然殒命,若再不提前行动,蜀中王府无玉玺傍身必遭祸事,到时牵累到本宫的身份,长公主府必定也难以保全。”
借机行事,行的什么事?
长公主的身份?长公主是何身份?
“父王糊涂,疯癫数年一朝清醒竟不图谋保住王府,竟想着用国玺来保住宫中的薛妃母子,全然将王府与殿下弃之不顾,这么多年若非殿下从中斡旋,蜀中王府又如何能有一日安宁。”
“你父王至情至性,将玉玺交给薛妃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深爱的薛妃竟会用之来争权夺利,这才将公主府与蜀中王府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依我看薛妃当年说那祁宁是我父王的种一一只怕也是用来哄骗我父王对她死心塌地的。”
“祁然!闭嘴,在殿下面前说这些脏污事不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殿下您觉得要如何?”
“本宫命昌巳将宫中的剂量加大些罢,只盼着他在这之前不要这么快来寻蜀中王府的麻烦,过些日子,本宫想想办法将陈家拉拢过来吧,”
薛妃诱骗蜀中王祁宁是蜀中王的孩子?
二皇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宫中大监昌巳是公主的人,而深受陛下信任的大监昌巳为何听命于公主府?
长公主口中所谓加大的剂量一一
温姝浑身冷汗迭出,转瞬间想明白了关节。
公主的原定计划是在宫中给陛下下慢性之毒,陛下或许能活六年,八年,十年,待陛下清除易薛二家后将三皇子立为储君,三皇子登基朝政混乱之际长公主府正可出来主持大局,挟天子以令诸侯则明正言顺。
而如今蜀中王病死,国玺落入陛下的手中,长公主要保住蜀中王府只能命宫中的昌巳加大剂量,提前计划,计划若是提前,陛下能否活过两年还是未知数,陛下若是在这段日子里收拾了易家和太子自然好,若是不能一一公主只能拉拢与易家匹敌的陈家来对抗。
长公主深谋远虑,已经在为自己落下的子铺排后路。
长公主这天衣无缝的秘谋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几位皇子争来夺去不过是陛下眼中的笑料,而陛下看似将全局握在掌中,也不知道背后有黄雀。
这京中当真处处刀光血影。
温姝的手掌沁出了汗珠。
“二位世子先行退下罢,避开人出府。”
“恭送殿下。”
又过良久,似乎长公主已从正门离开。
祁冽和祁然站了起来,祁冽多年习武,此刻忽听紧闭的轩窗外似有杂声,耳尖微动,凌厉的剑锋扎穿窗柩,“什么人!”
轩窗外树影婆娑,明月如盘,哪里有人的影子。
祁然遂道,“或许是野猫,殿下已谴退了下人。”
兄弟二人离开后,拐角蜷缩成一团的温姝汗湿重衫。
温姝小心避开众人,重新回到暗窖中放下锦珠的酒器,却发现暗窖中的门被锁死。
宫人以为窖中无人,遂照例封门。
暗窖密不透风。
黑暗如潮水翻涌上来。
第八十八章
温姝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耳边只有风从门的缝隙中倒灌进来的声音。
他仿佛回到了被他的兄长们重新关在祠堂中的时候,但这一次显然与前事不同。
他不能发出动静,也不能被人发现。
惊天的密谋被他发现,若他是公主必然会杀了身边不听话的玩意。
温姝的手里空空如也,甚至没有防身用的物事。
他在漫漫的长夜中等待生机的到来又或者是死亡的到来,冰冷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
蜘蛛上下攀爬沿着墙角织出了一张弥天大网,厚重的灰尘呛入口鼻。
温姝连呼吸声都是轻微的。
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鲜红的唇瓣在失去颜色。
温姝知道自己不能清醒地被发现,他打开了暗窖中的酒坛,一坛又一坛地给自己灌酒。
今日有守卫知道他进了威邈轩,他得给自己留在威邈轩找一个理由。
梅酒在空气中倾泄出甜软的香。
温姝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梅子味道。
暗窖中不见天日,絮云斋此刻却已经翻了天。
自从白日锦珠姑娘在絮云斋换了衣裳后离开便没人见过温姝,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传出去谁都背负不起这样的罪责,也没有敢上报,一个心思活泛的丫头猜测着是否锦珠知道温姝的去向,然而天色太晚又不好去威邈轩叨扰,只能等黎明公主府的侍女们都开始忙碌的时候才悄摸着来寻锦珠。
锦珠闻言面不改色地笑了声道,“人我知道在哪里,回去告诉絮云斋的人别外传,连累了主子也害了自己。”
絮云斋的人巴不得人有了下落,他们又怎敢外传?
打发走了絮云斋的人,锦珠这才开始思量温姝到底在什么地方。
隆裕会见两位世子为了掩人耳目连锦珠都没有告知,锦珠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她想着白日里自己让温姝往暗窖中送酒器,莫不是此刻还在暗窖,可是暗窖落锁的时辰一般在深夜,温姝若是被锁在暗窖中只有逗留到深夜才有可能。
锦珠放下手中的活计,寻来了掌锁的宫人,宫人告知确实在深夜落的锁。
锦珠询问清楚便悄往暗窖的方向去了。
暗窖的门被打开,一片寂静中传来了锁链晃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在温姝的耳中这锁链声若不是来救命,便是来夺命。
来的人是谁?
温姝伸出衣袖挡住了门缝中透进来的晨曦,在朦胧的光线中看到了鹅黄的裙摆,那是个月牙眼的女子,手中还提着一盏灯。
长长的影子投掷在窖口,像是乘着祥云而来的仙子。
温姝攥紧的手指忽然放松了。
是来救命的人。
锦珠打开暗窖的门时候,呼吸停顿了几分。
她看到了少年一身素淡的衣裳上落满灰烬与尘泥,桃花般的面容因为酒气泛着潮湿的红,梅子的香味扑入鼻腔,像被光网罗不得超生的艳鬼。
而她是捕住这只艳鬼的人。
锦珠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烈跳动起来。
而她的神情却窥不见分毫。
“公子怎么在这里?威邈轩人多嘴杂,公子还是快快离去罢。”
温姝手攀附在锦珠的胳臂上勉力站了起来。
“我来了这里之后见此地有扬州来的梅酒,母亲生前最喜此酒,触景生情便多喝了几杯,正欲离开的时候却天色已晚,被宫人落了锁。”
温姝有一句没有说谎。
珠娘当年是风靡扬州的名妓,许多人知道她喜欢梅酒。
只是她到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自己亲手埋在地下的梅酒被挖出来。
锦珠不疑有它,眼中为他年幼丧母泛上了怜惜之意,她将温姝扶了起来,温姝喝多了酒,没有力气,软软靠在锦珠身上,呼吸跌跌撞撞地与锦珠交缠在一起,“锦珠姐姐,我有些头晕。”
锦珠叹息,“喝了这么多酒,难怪要疼。”
温姝酒喝的多了,甚至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锦珠似乎变成了曾经的珠娘,他的头在锦珠肩膀蹭了蹭,两滴泪从漆黑的眼中重重落下来,睫毛湿透了,衣裳湿透了,天地也湿透了。
“娘......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他似乎清醒着,又似乎糊涂了。
他从小便极羡慕纵马驰骋的几个兄长,看他们张扬肆意,看他们香花美酒,而自己只能在角落里承受侮辱打骂。
他遭遇的这一切不公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下贱的娘。
他被格格不入的圈子排挤抹杀和毫无缘由地憎恨。
可他爱珠娘,比任何人都爱。
他曾经感谢过珠娘给了他生命,而在浓酒的作用下还是忍不住痛苦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