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找到了同路人。
“地狱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岂不无趣?”
“等地狱都满了,咱们就去人间一趟。”
“去人间做什么?”
“给花农摘花,替牧民养草,给死人上坟。”
温姝忽然笑了起来。
他就不该有盼头。
没有希望哪里来的失望?
他的眼睛是红的,他的嘴唇是红的,断肠之毒还未发作,却仿佛已经断了肠。
雪一簇簇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和肩膀上,化成了水消融。
一名侍卫如影子一般突现于他身后抱拳,“得罪了。”
温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公主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絮云斋,也不知道隆庆什么时候来的。
温姝慢慢抬起头看着隆庆的脸。
隆庆碰了碰他冰冷的脸,“你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温姝出过府,也不知道温姝悄无声息地被大内高手又送了回来。
温姝咳嗽两声道,“外头下了雪,许久没有见雪,便在后院中多看了一会。“
隆庆笑了,“雪是个好东西。”
能掩盖一切的肮脏污秽和不堪。
“隆裕也喜欢雪,她死了十来年,也不知道在地底下有没有长成大姑娘。或许这会早已经投胎了。“
温姝道,“能死的人都是幸运的人。”
隆庆道,“谁说不是呢。”
死的人变成了骨头,活着的人还要日日忍受锥心之痛。
温姝蜷缩在隆庆的怀中道,“殿下真正的声音是什么模样?“
隆庆神色颇有些不自在道,“就是正常的声音。”
温姝道,“殿下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隆庆答,“报仇,杀人,种地。”
温姝道,“殿下不想当皇帝?”
隆庆看着自己女子一般的手腕低声道,“想,又不想。”
温姝问,“为什么?”
隆庆笑了,“想是因为不甘心,不想是因为我若做了皇帝,必让这个国家永无宁日。”
温姝道,“当了皇帝也能种地。”
隆庆便笑了,眼中映着窗外的新雪。
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用这二十年过完了生离死别的一辈子。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结束了,谁又知道一段人生的结束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隆庆亲了亲温姝的脸。
“那我当了皇帝再去种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殿下与驸马爷谈论的如何了?”
隆庆答,“陈家能有什么选择?”
温姝心中却如同明镜。
陈家的确别无选择,然而陛下既知长公主府的筹谋,又如何不会考虑到隆庆必定会拉拢拥兵自重的陈家,而隆庆拉拢陈昭的筹码是一纸婚事,若陛下此时派昌巳去陈家下一道赦免的暗旨,陈家又如何会同隆庆站在一处?只怕最后假意应下,只等着到时候反了隆庆,使之腹背受敌。
隆庆如今真正倚靠的只有先帝留给他的兵马和蜀中的势力,以及一道先帝留下的密旨。
陛下已经知情,隆庆已经丧失先机。丧失先机后的隆庆究竟有几分胜算只怕唯有老天爷知道了。
若隆庆失败,陛下正有机会收回先帝分散蜀中的精兵,灭了蜀中王一脉以绝后患。隆庆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在这杀机四伏的京中四面楚歌了。
昌巳,陈昭,甚至是温姝,隆庆想拉拢到身边的人都已经成为陛下手里的棋子,等着他自投罗网。
并非隆庆思虑不周,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温姝要做的不再是帮助隆庆复仇,而是得想个办法在隆庆失败之后怎么保下他的命来。
这些话温姝没有对隆庆吐露一字。
他注定要背叛隆庆,过多的解释显得多余。
今日他若是向隆庆吐露半字,隆庆必生戒备,有所动作,宫中一但察觉,朝廷还未迎来腥风血雨,他会先肠穿肚烂而死,扬州桑家满门人头落地。白白赔上众人的性命却未必能保住隆庆。到时候隆庆即便不反,皇帝也会逼着他反,隆庆手中蜀中的兵马才是皇帝的战利品。
他活着,占据这样的身份,或许还能在即将掀起的滔天血浪中想办法留着隆庆的一条命。
在皇帝眼中隆庆是女子,女子的身份如今便是隆庆事迹败露后的保命符。
一个女人即便谋反也做不了皇帝,则无须斩草除根。
或许在陛下的眼中长公主府谋逆是想扶持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择一登基,比起长公主府,陛下最想斩草除根的是蜀中王的两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温姝没有想到断肠会这么快发作。
在他回到长公主府的第三日,隆庆刚刚离开,他便已经控制不住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猛地跌坐在椅子上。
肠穿肚烂是什么滋味?
无数的针尖刺穿血肉之躯,他的眼睛疼的不能视物,双手疼的打不开解药的瓶盖,仿佛一具腐朽的木头上爬满虫蚁,咬住牙齿仍旧不能阻止疯狂蔓延的毒素。
瓶盖终于被打开。
温姝颤抖着手吞咽了解药扶着床榻喘息。
这是祁凛州给他的唯一一颗解药。
到下一个三月之期若没有解药,这剥皮拆骨之痛便要再来一遍。
上一次出府未被人察觉是因为隆庆带着锦珠去了陈家,再度出府他要想什么办法?
“公子!”
锦珠惊呼一声,手中的果盘落了一地过来将温姝扶起。
温姝额头上还沁着薄薄的冷汗,他面色如常地站直了身子。
“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妨,想是老毛病犯了,头晕眼花摔了一跤。”
锦珠知道温姝身子不好,摇了摇头将温姝搀回了塌上,“公子也是,身子不好便乖乖休息,莫要想着乱跑了。”
温姝轻轻点头。
三个月不过弹指一挥,絮云斋的雪越来越大,比去年尤甚。
地龙烧的正旺,轩窗外银妆素裹。
温姝手中捧着暖炉,苍白的面容因暖炉的热气熏出红色。
隆庆日渐忙碌起来,忙着他的筹谋与复仇。
温姝心中隐约有所预感,隆庆不会等太久了。
隆庆来的时候在深夜,温姝靠在他怀里,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去看看大夫。
隆庆回答他,“带着锦珠一起去。”
温姝低声说好,隆庆身上有些酒气,似乎是因为醉了便格外好说话。
“殿下,不能收手吗?”
隆庆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意味。
“我若就此收手,死去的人如何瞑目?忠诚良善的人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欺世盗名的人依旧高高在上,温姝,你让我怎么能甘心?”
或许他会赢,或许他会死,但是他再也不愿意这样不男不女地活着了。
他厌倦了做人,也厌倦了做鬼。
温姝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隆庆的想法。
香销被冷,月浅灯深,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既然什么都留不住,索性什么都不要了。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谁又来为隆庆痛苦的十二年作赔?
他想温暖隆庆,而自己都一身沉冰。
隆庆将温姝压在身下的时候温姝没有挣扎。
隆庆却只是亲了亲他的脸。
青年的发丝一缕一缕散开在温姝的肩头,温姝嗅到了他身上脂粉的香气。
谁能想到曾经被高高捧在天上的隆庆王如今活成了隆裕的影子,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摘下面具。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温姝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盼头了。
他蜷缩在隆庆身边,像倦鸟蜷缩在它的巢穴中,渐渐沉沉闭上了眼睛,睡梦中的十指紧紧攥着隆庆衣摆上的鲜花。
弯月暗淡,落叶狂舞,一夜间青山倏忽白头。
雪簌簌落着,风哗哗作响,暖室内的熏香似有若无,敲窗的风雨全然不敢惊动。上苍有意慰藉人间疾苦,风云骤起之前总有一两日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次日温姝以问病为由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大夫被温姝买通,声称温姝的病症棘手需在药房调理半日,锦珠不疑有他,约定申时后来接人。
温姝离开药房后便换了身衣裳往宫中而去,他手中有出入宫廷的令牌,自然没有人敢拦住他。
避过人多的地方走了小道,正遇到手执拂尘的大监。
“见过大监。”
昌巳笑了,”咱家候公子多时了,今日陛下正好得空,奴才带公子顺道见过陛下。“
温姝心知长公主府外遍布陛下的耳目,知他出府一事不足为奇。
大监将手中的瓷瓶递到温姝的手中,“公子,这肠穿肚烂的滋味如何?”
温姝垂睫道,”雷霆雨露皆君恩,大监如此说话不怕传到陛下耳中?”
昌巳笑着摇头,”温公子比起初见变了不少。“
温姝面色寡淡,”这世上哪里有人一成不变?”
昌巳为温姝引路,心中有些惋惜。
温姝还不知道,断肠哪里有什么解药。
断肠本身既是毒药又是自己的解药。
服下所谓解药的同时便又中了新的毒,本是宫中研制出来用于控制死士的恶毒法子,他这一生都离不开断肠了。
温姝安静跟在昌巳身后,入眼所及朱红的墙与瓦把宫里宫外割裂作两个世界。
少年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祁凛州看着下头的温姝,三月不见,这孩子似乎清瘦了不少。
”平身。“
温姝却没有起来,雪在他的衣领下泅开,砸在白玉砖上溅成水花。
他的眉眼潮湿,衣发潮湿,外头的雪像浸透到骨子里,单薄苍白,清瘦貌美。
祁凛州放下了案前的美酒,也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今日除了来求药,还有何事?”
温姝膝行过去,一个头接一个磕在了地上,前额渐渐炸开血花。
祁凛州示意昌巳将人搀起,温姝却不肯,他跪着挪到祁凛州的腿侧,几缕乌黑的发凋零到了祁凛州明黄的袍子上。
祁凛州摆手,低垂眉眼的宫人便跟在昌巳身后退了下去。
厚重的檀木门闭上,红色的灯笼在雪景中点起。
“陛下,温姝日夜都在做梦。”
“梦到何事?”
“梦到陛下事成之后任由温姝肠穿肚烂而死,温姝死后变成了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人糟蹋。”
“梦境往往是反的。”
“可我无法安心。”
祁凛州摸了摸温姝的头发,“要如何才肯安心?”
温姝绝望地抬头,”陛下不能给温姝真正的解药吗?温姝不会背叛陛下。“
祁凛州神色有些动容,却还是安抚他道,”朕不会让你死的。“
温姝在祁凛州脚下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之极,”陛下要如何让温姝相信您怜惜温姝的这条性命?“
祁凛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罢了罢了,朕给你一块免死金牌,你总该相信了。“
温姝眼睛眨了眨,似乎还泛着泪花,”温姝不想要什么免死金牌,只想要真正的解药。“
祁凛州叹息,“这断肠只要你安分些,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什么伤害,等后再说。”
温姝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陛下从来不信我。”
祁凛州道,“不是不信你,朕从来不信任何人。”
晋国掌管中原九州的万物之主在温姝面前说,他从来不信任何人。
既然从来不信任何人,为何还要要求别人信他?
“我怕被陛下像弃子一样丢下。”
祁凛州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像在看着新鲜的玩意,“那要看你这身子是否还得朕的喜欢。”
温姝用臣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还喜欢?”
祁凛州笑了。
这个孩子还是被一味断肠吓破了胆。
祁凛州生了逗弄之心,“朕喜欢你的脸,如今满脸的血看久了倒有些倒胃口。”
温姝反应过来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局促不安的模样取悦了祁凛州。强者总是怜惜弱者,虽然敌不过狩猎的本能,偶尔也会有大发慈悲的时候。
许多年没有人能让他开心过了。
一块金色的令牌落在温姝的脚下。
温姝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捡起来,“陛下这是何意?”
祁凛州这才慢慢道,“拿着吧,送你的礼物。”
温姝方才若是直接捡起来,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温姝露出错愕的神情,“陛下当真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赏给温姝?”
祁凛州道,“君王无戏言。”
温姝泪盈于睫,“谢过陛下厚爱。”
“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温姝行礼退下,被掩人耳目的软轿送出宫,额头上的伤口在昌巳处已经得到处理,用了宫中的新药几乎好的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昌巳送温姝上的轿。
“温公子,陛下是没有心的人。”
温姝回头看向昌巳一眼,不知这位大监在向自己提醒着什么。
他掀帘入内,回头对大监微微一笑,“谢过大监。”
昌巳立在风雪中看着软轿消弥不彰,面目凉薄,神色冷淡。
宫中有心的人都死了。
忽然见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漂亮孩子,陛下怎会不动心。
连他都忍不住心生恻隐,出言提醒。
这场弥天大局已经铺陈到最后,只等着请君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