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宁不是他的儿子,隆裕却是他的亲妹妹,幼年的时候也曾经背在肩上听她稚语唤过声五哥。
以为自己的良心早已经没了,却在这个生养他的女人面前终于软了下来。
“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
这么多年,祁凛州第一次称呼明氏为母亲。
明氏的病是心病,太医治不了,只有祁凛州能治。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回忆起那小侍郎来参见她时候的情形。
那孩子姓温,避过了宫中所有人的耳目给自己进言,“臣知道娘娘是公主的生母,必不忍心见公主就此命丧,而如今能救公主的只有您了!”
明氏还是第一次见到同她的隆裕一般美貌的孩子,连话语都软了下来。
明氏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那孩子跪了下来,“装病。”
明氏问道,”你害了隆裕,又为何来救她?“
那孩子说,”害她情非得已,救她情之所至。“
明氏又问,”听说你做过她的面首?“
温姝道,“虽非心甘情愿,到底不忍见她尸骨无存。”
明氏叹息,“少年意气。”
少年时候痴缠情爱,九死无悔,老了也不知是否悔不当初。
她这一生见惯了风浪,亦见惯了死人,世上的人中恐怕只有她见到自己亲人的尸体最多,哪里有什么闲工夫谈论情爱,能活着在这个位置上已是万幸。
温姝一个头磕了下去,落下两行清泪。”娘娘谬赞。”
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意气,哪里还是什么少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氏欣然应允,结果成效颇丰。
祁凛州从太后的宫中离开,昌巳紧紧跟着,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做奴才的最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若是回去御书房见到温姝还在外头跪着,只怕没有好果子吃,便斟酌问道,“听说梅妃娘娘处新出了曲子,正等着陛下赏鉴呢。”
皇帝似乎有了心思,刚准备转身便有莽撞的宫侍撞上来,战战兢兢跪地请罪。
看其衣着是冷宫侍奉的,祁凛州不耐烦道,“何事?”
那冷宫侍者道,“陛下,薛妃娘娘自杀了!”
祁凛州蹙起了眉头,今日这是怎么了。
昌巳心惊肉跳,良久才听陛下问道,“人怎么样了?”
神情凄惶的侍者泣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祁凛州冷笑,“摆驾。”
冷宫中的薛妃曾经是薛家的掌上明珠。
祁凛州对女色并不十分贪恋,年少时娶易家的女儿是为得到易家的支持,娶薛家的女儿亦是如此。薛家的女儿与蜀中王有旧情他很早就知道,这并不是他厌弃薛妃的理由。
薛妃身边有祁凛州的耳目。
人们都说祁宁越来越像他的父皇,在祁凛州看来祁宁分明越来越像蜀中王。
蜀中王手中握着国玺,而他的手中握着蜀中王的儿子。
世事如此奇妙。
蜀中王知道祁宁是他的儿子,所以将死之际才用国玺想护着薛妃和祁宁。
祁凛州养大了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皇子,也得到了回报,他终于找回了国玺。
祁宁也留不得了。
这次与公主府合谋祁宁也参与了进来,于是祁凛州顺理成章地杀了祁宁。
薛妃还有一个儿子。
三皇子祁清是祁凛州真正的血脉。
祁凛州这么多年第一次踏足冷宫。
冷宫中蛛网成墙,旧漆剥落,宫侍三三两两无一人敢靠近。
薛妃已经形容惨淡,似将死之人,手腕上留着一道血口,药石无医。
“你的哥哥被祁睿在狱中逼死,你的儿子因为造反被朕杀死,如今轮到你了?”
薛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祁宁的事?”
如果不是知道祁宁的身世,怎么舍得杀了他?
祁凛州抬起了眼眸,“很早。”
薛氏惨笑了起来,“原来陛下养着祁宁是为了国玺。”
祁凛州抬起了薛氏的脸,翡翠绿的扳指衬着薛氏的脸如同鬼怪。
“如果祁宁死心塌地看守皇陵,朕会留着他一命,不是朕的血脉还妄图争夺这个位子,可真是愚蠢。”
薛氏哭叹,“我当初嫁给陛下的时候怀了蜀中王的孩子,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后来想让祁宁争夺皇位,确实利欲熏心,那又如何?我就是想让祁宁登基,乱了这朝纲!”
到后来她谁都不爱,只有权柄握在手里才有真实的温度,什么皇帝什么蜀中王。
祁凛州摇头,“疯子。”
薛氏冷笑,“陛下杀了蜀中王的三个儿子!祁冽,祁然,祁宁。陛下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祁凛州推开了薛氏,“夫妻一场,朕来看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只记得祁宁是你的儿子,还记得三皇子祁清也是你的儿子?”
薛氏大口大口地喘息,已经强弩之末。
祁凛州冷笑,“还是因为祁清是同朕所出,便不把他当儿子看了?”
薛妃满脸都是泪,“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祁清的脸!”
祁凛州觉得自己同这个女人已经无话可说。
他疲倦地蹙起眉心,“既然要自杀,就死的干净些。”
“祁凛州,我诅咒你日后必定死在至亲手中!”
祁凛州离开的脚步一颤。
身后传来冷宫宫侍慌张的声音,“陛下!薛妃娘娘去了!”
祁凛州头也不回,“一把火烧了。”
昌巳低垂着头跟在皇帝身后,心知今日的陛下不能再招惹。
行至御书房的门外,前方的皇帝停下了步伐。
昌巳抬眸一看,见殿外的温姝已经跪成了一个雪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温姝在大雪中长跪,风雪落满他的双肩。
到底还是失败了。
当日起事他刻意传错了消息就是想保全隆庆,却没有想到皇帝新调的兵将在京城多留了几日,隆庆大败而归,他迫不得已只能向皇帝解释道隆庆未必全信他,给了他错误的消息,如今还在这里罚跪而不是上了断头台,可见陛下已经对他打消了疑心。他生怕免死金牌救不了隆庆,又在太后处施了一把力,或许能把隆庆保下来。
昏昏沉沉的时候看到明黄的一截袍摆,温姝抱住了祁凛州的腿。
“陛下原谅我了吗?”
雪人扑到了他的脚边,睫毛一眨,融化的雪好似满目的泪。
君王用自己翻云覆雨的手拂去了少年肩侧的碎雪,捏住了他冰冷的下巴端详。
“怎么这样可怜?是朕让你跪在这里的吗?”
温姝摇头,“是臣做错了事,自愿跪在这里请罪。”
皇帝笑了,松开了掐着温姝下巴的手。
“你不为隆裕求情?”
温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希望臣为公主求情?”
祁凛州眯起了眼睛,“隆裕不该杀?”
温姝小心翼翼道,“温姝斗胆猜测陛下的心思,若是猜错了还请陛下恕罪。”
祁凛州挑眉,“你且道来。”
温姝反问,“陛下无杀公主之心,温姝为何要替公主求情?”
祁凛州笑了,“满朝文武都说朕要杀她,你又为何如此笃定。”
温姝手指蜷进衣袖中,“二皇子已不明不白死去,民间流言蜚语四起,这样的节骨眼上陛下不宜再光明正大地处决长公主,更何况长公主虽与蜀中两位世子勾结,到底不过是从犯,公主殿下是女子不能称帝,她活着对社稷无碍,陛下宽宏大量,又怎会与一女流之辈计较?长公主殿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太后又该如何?依臣所见,陛下如今只是缺少一个能放过长公主的契机。”
身着长衫的少年于白茫茫的雪地中将免死金牌高高托起,“如果陛下不嫌弃,温姝愿意做这个契机。”
昌巳心中暗自惊叹于温姝缜密的心思。
若有人拿着免死金牌为长公主求情,陛下便有了一个放人的借口。
祁凛州一字一句道,“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
温姝在祁凛州的腿弯处蹭了蹭,喃喃道,“陛下说过要保住我的命,即便是没了这块免死金牌,温姝又怎么会活不长?”
他说的有理有据,祁凛州竟是笑了。
“朕开心了,就让她活。”
高大的天子弯腰将雪地里的少年抱起来,周围的宫人只来得及听到一声惊呼,醒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万盏明灯亮起,簌簌雪花满地。
第一百二十三(有虐)
温姝被兜头扔上龙榻,一时间分辨不清楚君王的喜怒,不敢挣扎亦不敢流泪。
昌巳守在外头伺候着。
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此刻的痛苦和绝望,他捂住了脸,眼角沁出了恍惚鲜红的泪。
温姝的眼睛盯着晃动的烛火,咬住了自己的牙齿,齿上带着斑驳血迹。
昏昏沉沉间他想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
七岁的温姝跌跪在雪地里,一个叫兰玉的女人将他抱在了怀中,心疼地揉着小孩儿的膝盖。
温姝以为温家人才是他的噩梦,原来不是。
他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昌巳在外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少年痛苦至极的一声喘息。
大监鼻尖嗅到了随风从窗柩间溢出来的浓重腥气。
天将黎明,暴雪未停。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昌巳听到里头皇帝的低声吩咐,“端些水进来。”
昌巳端着水推开寝榻的门。
绕过满目珠帘画屏,昌巳屏住呼吸。
端着水绕了过去,将毛巾递到了皇帝的手中,皇帝用毛巾覆盖在早已昏沉的少年额头上,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发烧了。”
昌巳道,“需要去叫太医吗?”
皇帝道,“叫太医入宫。”
张太医是在深更夜半的时候被从床榻上起来的,他收到命令便战战兢兢地跟着入了宫,皇帝寝宫榻上的人让他心惊肉跳,不是这几日那名声极大的温侍郎又是谁?当日宫变大多数大臣都在家中酣睡,宫中几乎被血洗,而到了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平稳安定下来。最终出位的竟然是一个曾经被众人瞧不起的小小侍郎。
张太医勉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手腕搭上温姝胳臂,见脉象纷杂,不免受惊跪下,“陛下,温侍郎身受重创,本身底子又薄,似又郁结于心,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皇帝淡淡道,“你且尽力而为。”
折腾整整两日,温姝才勉强醒转过来。
他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仿佛从一个噩梦走入下一个噩梦,面无表情地由着被拔了舌头的宫人喂着苦药。昌巳立在一边叹息,“温大人,圣上如今对你有心,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莫要再给自己招惹不快。”
温姝从喉咙处发出嘶哑的笑声,“我怎么敢?”
他一口一口饮尽苦药,连带着咽下铁锈般的血沫。没有人看到衣袖后掩盖的五指已蜷缩成一团。
温姝自从醒来后面对祁凛州的时候进退有礼,祁凛州知道自己这一次过了,珍奇异宝流水一样往寝宫里搬,温姝接受了赏赐,没有一样动过。
他的身体伤了根本,恢复的很慢,直到在宫中住到第六日的时候才渐渐能下地走路,祁凛州下朝的时候就看到温姝立在窗柩边盯着凋零的花瓣,看起来病的似一团倏忽不见的轻烟。
“陛下,温姝身子大好,能否出宫了?长久以男子之身留在宫中恐怕会为您招惹是非。”
祁凛州见他执意如此,倒也没有为难。
“且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若有空职了,将你提上来。”
不怪人人争权夺利,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可以成为实现报负的傀儡,也可以成为赠予玩物的赏赐。
温姝欣然接受这份赏赐,跪下来行礼,却被皇帝揽住腰身扶了起来。红色的官服皱了,温姝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憎厌地蹙起眉头,嗓音却小意柔软,“谢过陛下了。”
皇帝揉了揉他的发顶,随意安排道,“一会让昌巳安排你出宫吧。”
宫轿不出宫门的规矩自古便有,大监将温姝送至东门便与温姝作别,温姝谢过大监,昌巳看着他一身红色官袍踩进了白茫茫的雪地再也没有回头。
寒霜覆柳,衰草连天,一夜骤雪锁朱门。
林奉儒本替父入宫看望病重的太后,却在宫门口远远瞧见温姝。
直到宫变之后林奉儒才知道温姝经历了什么。
他总是在惊涛骇浪里,旁人远远观看,妄图近前就要粉身碎骨。
温姝出来的方向是皇帝的寝宫,林奉儒心中生了几分疼惜之意,却看到东宫的车驾先一步挡住了温姝。
太子殿下阴鸷的眉眼落在红色官袍的侍郎身上,“姑姑对你那么好,你也有本事背叛她,可真是条养不熟的蛇。”
温姝没有精力与祁睿纠缠,也便没有说话。
反而是祁康拉住了祁睿,“七哥,咱们入宫是去看太后娘娘的,别在其他事上浪费心思。”
温姝看起来太过苍白清瘦,祁康竟开始担忧他是否会被太子的冷语刺穿成两半。
祁睿手指敲击窗沿,淡淡笑了,“温姝,今日就先放过你。”
温姝眼神冰冷,“恭送殿下。”
林奉儒瞧着温姝的背影,终于放弃了追上前去搭话的心思。
温姝看起来似乎不舒服,就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罢。
温姝没有回家,他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