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出宫后往药舍去,在药舍不久才便等来了锦珠。锦珠手里抱着大氅搭在温姝的肩膀上,搀扶着他上了马车,从马车中能听到外头雪花压断树枝的声音。
“锦珠,雪越来越大了。”
“可不是,天寒地冻,公子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温姝掀开车窗上的珠帘,目光落在雪上,心知寒冬就要来临,而他手中的免死金牌,将是这场死局中的变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陈昭带兵巡逻已有半日。
自他回京之后便接了巡京的差使,成天夜半方归。
他是在战场杀过人的将军,不是京中锦绣堆中养出来的公子爷,将手下的京兵折腾的叫苦不迭。
陈昭对长公主府的不满由来已久,他于长公主无心,却被长公主从圣上处求来的一道旨意捆缚住手脚,又在父亲的忌日被长公主威胁,心中正是愤懑之至,正见前方一顶漆金的马车吱呀行来,看马车前挂的灯笼上书公主府的字样便存了为难之心,打马上前率一众兵拦住了去路。
冰凉的剑柄掀开帘幕,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颊。
陈昭猜测是公主府中哪一位男宠,倒不曾想过截住的是温姝。
当日醉酒的荒唐一并涌入脑海,竟一时间不知应该为难或者放行。
温姝漆黑的眼珠子落在冰凉的剑柄上笑了声,“陈将军杀敌的剑用在为难我一个男宠身上,未免太过贬低自己。”
陈昭收回了剑。
青年身上的甲胄在夜色中凛凛生辉,刚毅的眉眼与陈司礼有五分肖似,却无疑比陈司礼更加冷漠危险。
“你认为我在为难你?”
“深更夜半将军率兵围住长公主府的人,只怕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我与陈家结怨在前,这般想难道不应该?”
陈昭冷笑,“你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温姝摇头,“即便打狗也要看主人。”
陈昭知道温姝说的结怨在前指的是陈司礼。
易钊将易欢与陈司礼对温姝所为悉数告知陈昭,诚然在陈司礼的事上是他愚蠢的弟弟自食恶果,陈昭并不会包庇于陈司礼,然而温姝之前下手势必要置陈司礼于死地却不是陈昭所能容忍的,后来还是太后的一道大赦天下的懿旨救了那两个混小子的性命,如今陈司礼也算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陈昭冷笑,看了温姝身边的锦珠一眼,附耳用只有温姝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主人是谁?陛下还是公主?”
温姝瞳孔骤缩,终于知道他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
陈昭果然变成了陛下的暗棋,假意受隆庆胁迫。
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皇宫的联系?
温姝心生悲凉之意。
所有人都看着隆庆往死局中钻,却没有人拉他一把。
他与隆庆之间似乎命中注定有所纠缠。
以他十五岁被送进公主府中,被隆庆赐名始。
隆庆数次帮助他,解他的奴契,让他参与科考,他真心感激。
后来受到隆庆安插在他身边的翠微背叛,大计付之东流,在隆庆的解释下对此事心中释然。他受陛下之命入公主府后再度与之纠缠在一起,隆庆从他身上压住消息,他从隆庆身上得到报仇的允诺。而就是在这样的关系下对隆庆的际遇心生同情,隆庆未暴露身份之前对他的好又浮上心头,渐渐算计之中参杂半数真心。
这世上不缺陪你一起活的人,却没有肯陪你一起死的人。
在隆庆问出一起下地狱的这种话时,许是孤单太久,温姝受到了蛊惑。
每当他想为自己的命运挣一挣的时候便被打回了原形。
他身中断肠,陛下手中捏着桑家人的命,隆庆密谋的大计早已被昌巳和盘托出,再度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除了想办法保住隆庆的命什么也做不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的挣扎像个笑话,隆庆的筹谋也变成了笑话。有朝一日隆庆知道真相,不知是否会陷入更加深刻的绝望?
他以为遇到了同路人,其实不过是短暂相交,最后还是要各归本位。
隆庆的结局在陛下的手中,他的结局呢?
赢的只有金銮殿上的陛下。
人生苦短,长恨不歇,朝来寒雨晚来风,几时是尽头?
温姝惨烈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世道还是在笑人心,漆黑的眼似讥似讽。
“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陈昭笑了声,“与我是没有什么干系。”
年轻的将领勒住了缰绳让出了路,做出了请的手势,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了尽头,才笑叹道,“真是个倔脾气。”
锦珠不知道陈昭与温姝说了什么。
温姝搪塞她,“不过是提起一些以前的事罢了。”
锦珠知道温姝曾经饱受欺辱,便不再追问他的伤心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蜀中的两位世子秘密出入长公主府日渐频繁,也许蜀中的势力及先帝留下的精兵早已在无人知道的时候渗透进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宫中传出了皇帝病重的消息,虽然极力压制,到底还是有消息泄露出来。
皇帝还没来得及如隆庆所愿收拾了易家和太子便病倒了,所幸隆庆在这之前已经拉拢住了陈昭,一切筹算原本万无一失。
昌巳在宫中给皇帝的药加大了剂量,皇帝也就在这段日子的事。
若皇帝收拾了易家与太子,隆庆便等三皇子登基后再动手,无须动用陈昭。
若没有便只能提前动手,需要倚靠陈昭的势力抗衡易家的刀兵。
皇帝一病,京中乱作一团,有人叫嚣太子监国,有人妄图入宫探视,均被大监挡了下来。
东宫安静的没有任何动作,众臣惶惶,人心已散。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隆庆进了絮云斋的院子。
肩膀上披着雪,雪光照亮他的面容。
温姝立在屋檐下,从隆庆的面容上看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光。
温姝知道这光很快就要消失。
隆庆拂落肩上的厚雪,“就在这几日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殿下要保重自己。”
隆庆笑了,“自然有旁人拼杀。”
他走上台阶,行至温姝身侧,温姝替他揽紧了身上玄色的外氅,他们看起来像一对璧人,以至于坠落人间的雪裹携着风声流连忘返。
隆庆冰冷的眉眼柔和下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我的命运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温姝回忆中只有隆庆红色的丹蔻细细拆分了他的衣裳。
“我放了你一次,后来你自己回来了。”
他放走了手中的风筝,风筝自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伤痕累累,被滔天的风浪掀翻。
于是他捡起了风筝,重新为他系上了线轴。
温姝叹息,“我的名字还是殿下给的。”
隆庆立在风雪中,“我从不后悔给你赐了名,或许你并不想要。但如果这一次失败了,就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隆庆在温姝面前自称为我。
“我送殿下的佛珠殿下还带着?”
隆庆道,“一直带着。”
“殿下的性子与人前的模样远远不同。”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人有千面,哪一个不是殿下?”
“你总知道说什么让我开心。”
“所以殿下是开心的吗?”
“大仇得报,纵然身死亦无悔也。”
“若不能报?”
“即便不能报,逃出苦海炼狱也不枉一遭。”
“无论是胜是败,我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给死去的人上一柱香。”
隆庆的眼中映着白茫茫的雪,“于我而言只有两条路,赢或者死。”
青陵凋柏,磊涧落石,盛衰各有天命,世事总是无常,他这一生曾经贵为皇子,曾经流离鄙贱,做过男子也做过女子,正是心似飞鸿踏雪,身落柳陌花丛,苟且十二年盼来熹微曙光,怎能不似扑火飞蛾。
已苟且十二年,不会再苟且下一个十二年。
没有第三条路。
温姝心头一颤,他的手中握着隆庆的第三条路,可隆庆兴许是不愿的。
他攥住了隆庆宽大的衣袖,衣袖上的鲜花灼灼盛开。
日暮苍山,百草枯折,吹雪更似飞花,落梅冻谢满地。
温姝的心脏冷似沉冰,雪落在了他的眉睫像泪一样融化。
“若我死了,你便带着那道密旨投靠皇帝罢,锦珠知道密旨在哪里,替我照顾好她,不用替我收尸。”
隆庆的声音带着轻松和解脱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在说着死,而是在说着生。
隆庆在安排他的后事,温姝成为他身边唯一可听之人。
“若殿下活着呢?”
“若没有死,必然是胜了,正可将祁凛州所作所为昭告天下。”
“然后呢?”
“杀了祁睿,完成你我之间的交易。”
“杀了祁睿之后呢?”
隆庆笑叹,“看他祁凛州如今做皇帝倒也无趣之极。若有一日我也觉得无趣了,就回乡下去。”
“祁凤霄,活着回来。”
隆庆却没有回应他。
大雪忽已晚,杨柳渐凋零,盛世血腥的大幕就要拉开,江楼的歌女穿着单薄的衣裳还在吟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兴平十三年,晋国爆发了继宣门之变后的又一次宫变。
一个寻常的日子,京城的百姓在家中包着饺子,厚重的大雪封住城外的河。日色这么旧了,明月从江心升起,炊烟在客舍被风骤散。四处鸡鸣狗吠之声,殊不知风暴就要卷动湖海,烈雨就要暗了村庄。
埋伏数日的蜀中精兵卸下了伪装伏击宫门,守卫皆战死,死前眼睁睁看着通天箭雨从天而降,宫门烧成了一片血海。从血海中蜀中的精兵杀了进来,有人点起了烽火,这还是自宣门之变以来皇宫中第一次点起急号。宫中的禁卫与蜀中的兵马撕杀在一处,蜀中王的两位世子在猎猎的火中扬起旗帜。
先帝留下的万众死士与蜀中的精兵强将从两路攻城,于城内汇成了一柄直刺向金銮殿的利剑,酒肉京兵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祁凛州在禁宫中不断地收到战报。
“报一一午门失守。”
“报一一东门失守。”
“报一一宣门失守。”
传闻病重的祁凛州漆黑的眼睛在灯下发亮,他没有想到蜀中的精锐如此势不可挡,接连攻陷数道城门。既然如此,陈昭这步棋子也该动一动了。
陈家军半数镇守边关,半数留在京城。
既然蜀中的兵马都攻了进来,正可来个瓮中捉鳖。
祁冽和祁然见陈昭率陈家军从西门入,以为是来助阵,却没有想到陈昭身着银甲,一枪挑了蜀中兵士的人头,二人心知受骗,互相对视一眼便与陈昭的兵马撕杀做了一团。
皇城变作一片杀海,皇帝的妃嫔惶惶不可终日,刀戈之音近在耳边,哭喊声与厮杀声混迹一处。御宁殿的太后捧着佛经不断敲击着木鱼,两行眼泪滑落眼角,三皇子祁宁在奶妈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死亡的刀兵屠戮众生,不为谁曾良善便停下步伐。
皇帝在他的御书房中面不改色批着奏折。
祁睿半夜才收到了宫中出事的音信。
父皇病重,哪一方势力如此势如破竹?
此时的东宫外已被反兵团团围起。
祁康昨日夜宿东宫,也被困此,他自幼长于富贵窝从未遇到眼下的情形,手颤抖的穿不好衣裳,“七哥,怎么办一一”
祁睿冷笑,“等着。”
祁康瞠目,“这怎么能等?”
祁睿闭上眼睛,“只怕眼下京城中其他有私兵的宅邸均是如此。”
祁康震惊。
祁睿道,“他们困不住易家,易家掌管宫中禁卫,手中又有晋国最大的私兵营,若此时突围入宫救驾也还来得及。”
祁睿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宫中的皇帝若是出了事,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这个太子。
他虽然想当皇帝,却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祁睿所料不差,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控制京城各方府邸的是薛家的残余势力。
二皇子也参与了进来。
芳庭宫薛妃被废,薛家一门式微,薛家残部也被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收揽于麾下死灰重燃。
守陵的二皇子祁宁到底还是不甘心,哪怕他自己不能做皇帝,也要掀翻主宰他生死的父皇。
这是一场比宣门之变还要血腥凶狠的战争。
发生在皇宫的战争。
发落边疆充军的易欢与陈司礼还远不知道京城变故,他们与晋国国土上的所有寻常百姓一样,天亮之后才知阴翳。
陈昭与祁冽刀兵于马上击在一处,二人身上皆带数道刀伤,“是你想当皇帝,还是公主要当?”
祁冽冷声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束手就擒兴许能保住一命。”
“我蜀中王府若不反才保不住命。”
到处都是马蹄声,刀戈声,撕杀声,哭喊声。
反兵离金銮殿越来越近。
他们就要汇集在晋国权柄的中央。
满地乌泱泱的人头和深红色的血。
就在此时,易家万众私兵营帜在一片血红中扬了起来。
杀声震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