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皇帝赐的一座新的宅子,里面有一众不认识的仆人,还有堂前摆不下的牌位。
第一百二十五章
温姝撑着伞行至长公主府的正门前,红伞上簌簌落满白花。
这几日皇帝已经下了圣旨,念及隆裕并非主谋留其一条性命,幽禁于公主府中永世不得出。
公主府中如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
男宠被遣散,仆役被发落,门上贴着厚重的封条,封条上落满尘埃。
公主府中的密道温姝还记得路,隆庆若是真想逃离未必不能,就怕他没有想逃离的心。
温姝循着密道入了公主府中,到处都是老死的杨树和凋零的花,蛛网在墙角上下攀沿,野草于石缝中蔓延生根,过去忙碌的宫女子,敬业的打更人皆已成为幻景,他见过公主府最繁盛的日子,亦将见证它最没落的时刻。
女人变成了男人,宫殿变成了囚笼,一出出物是人非的戏码唱罢了,戏台子上的人还在撕心裂肺,台下的看客们已经两两散去。看戏的人总比唱戏的人情薄。
温姝在威邈轩内终于见到了隆庆。
到底还是让他走上了这第三条生不如死的路。
屋檐的翘角堆积成雪,偶尔有野稚和乌鸦飞来飞去,他看隆庆穿着女子的衣裳,戴着女子的首饰,衣裙上有团团鲜亮的牡丹。
细长的五指落在白玉箫上,清越婉转的箫音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隆庆王擅音律,讲诉离别的一曲江城子竟也奏出了浪客雅兴,潇洒逸态,也许这才是隆庆真正所向往的带着江湖气息的人生。
隆庆在看雪,而温姝在看着隆庆。
韶华不为少年留,曾经那意气风发,载誉天下的隆庆王在祁凤霄身上还剩下多少影子?
正如他所留给自己的一般,只剩一个名字了。
温姝举着红色的伞,伞上的鸳鸯渐渐被覆没,新雪簇簇落在绣着金线的鞋尖,往前一步就像断崖深渊。
温姝不敢靠近他。
隆庆想以隆庆王的名义死去,却最终以隆裕公主的名义活了下来。
他在想什么?
他是否会恨我?
温姝这样想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就这样看着隆庆,雪花落在他的发上和肩上。
隆庆没有发现有个人藏在干枯的杨树后,举着一把红色的伞在看他。
那把红色的伞时间过的久了落满了白色的雪,看起来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此时风雪如晦,星辰寥落,寻常人家围炉夜话,达官显贵醉生梦死,有人立风露,有人苦良霄,曾经触手可及,如今相隔银汉,杯盏不足饮,花下闻箫音,不过一句天意弄人,事与愿违罢了。
温姝笑了声,心绪因箫声而更加悲切。
后来风雪渐盛,隆庆行至枯萎的杨树下时,只见到了一柄漆红的纸伞在碎雪中发出被撕裂的低鸣。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姝像是中了魔障。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日似乎只有去看隆庆一眼才能安心。
于是他每日的深夜都从密道进入,看隆庆在做什么。
隆庆有时候在布满枯藤的长椅上睡觉,有时候在看漫漫飞扬的新雪,有时候一个人在自斟自饮,也有时候院子里空空如也。
从深夜到白日,从白日到深夜,不知往返了多少回,红墙上的白雪消融了,廊外的桃花枝跨进来,簌簌的花瓣迎着风舞动。第一缕晨光落下来便是他离开的时候,回去的路上身上总是挂满了露珠或者花叶。
生活似乎有了新的盼头。
每日看着隆庆怎么样活着,他似乎也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感情来的很奇怪,却如此顺理成章地汹涌澎湃。
与对桑柔的感情不同。
似乎有了更加深刻的羁绊。
后来有一日温姝途经酒肆,听到一说书人在讲着故事。
“传闻百年前一位王爷得到一只鸾鸟,鸾鸟不鸣不飞,后听人称“鸟见到同类会叫,以镜照之即可。”熟料鸾鸟见镜中的自己以为见到死去的同伴,悲鸣赴死。”
堂下众人唏嘘不已。
温姝停下了步伐。
又听那说书人吟了一首古人的诗,“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可悲可叹啊。”
温姝终于知道自己当日错过了什么。
女子对着鸾镜让男子为她用花枝挽发已是一种极为直白的暗示。
他在问他,你是否知道我的情意?
此情无人知。
不男不女的隆庆,不人不鬼的温姝,颠覆天下的重重阴谋,鸾镜将碎,花枝将谢,哪里还能有以后。
温姝心脏仿佛被揉碎了。
自从桑柔死后,他许久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
隆庆的喜爱,曾经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表达过。
他已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于是用了女子的鸾镜,用了女子的花簪来作隐晦的定情。
当时的温姝没有懂。
现在他懂了,却就此错过了。
或许隆庆当时将他当作唯一懂他的人,而温姝到底还是一手将他推向了他绝不愿意走的第三条路。
如今的温姝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隆庆?
他二人之间的羁绊从温姝被送入长公主中便已经开始了。
他回到了原点,隆庆一个人去了地狱。
祁凤霄。
温姝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终于落下泪来。
陈昭乃好酒之人,他是这家窄小酒肆的常客,比起王公贵族们经常出没的凤止楼,他更加喜欢市井间的烟火气。他是北方战场的将官,即便身着布衣周身凛冽的杀气仍旧让他看起来与旁人格格不入,挺直的背脊和腰间的兵器无一不彰显著身份,店小二轻车熟路地将人迎了进来,“照旧三两梅子?”
陈昭点头,店小二笑逐颜开,“好嘞!您稍等。”
此时正是深夜,雪倚寒窗,月明江上,码头做工谋生的人群三两散去,酒肆中寂寥少人,偶能听闻隔壁桌大口吞面的声音。
陈昭将腰间的剑横梗在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在思考着一些关于公主府的事。诚然长公主与他摊牌必然是算定他不敢拿整个陈家去冒险,而显然隆裕赢了,如今圣上不知道隆裕的真实身份,只是以为隆裕拿自己谋反一事要挟陈家,此事现在已经回旋,只是隆裕真实身份是否要告知陛下陈昭拿不定主意。
若是告知陛下,即便陈家能和陛下解释的通也免不了再生波澜,帝王心思谁能猜的透?若不告知到时候东窗事发又免不了秋后算账。
于陈家而言显然将这事掩盖下来更好,知道隆裕真实身份的人寥寥无几,只要隆裕安生呆在府邸,谁会到处宣扬?该死的人都死了。即便日后出了事,陈家也可咬死一概不知。
陈昭便回想到了当年冠盖满京的隆庆王。
陈昭比隆庆年长,宣门之变的时候已二十余岁,陈父与今上谋篡国位一事当时陈家上下无人知情,在外人的眼中算是中立,陈昭与几位皇子都有交情,陈昭甚至生过辅佐隆庆之心。
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陈家脚踩着几位皇子的血在这步步惊心的争夺中得了泼天荣膺,于陈昭而言隆庆再好也不敌陈家,事已至此便只能接受发生的一切,而陈家只不过是当时宫变之后众臣的一个缩影罢了。
已成定局,若不奉新君,又该如何?
后来陈父病逝,陈昭接手陈家军后自请带着军队驻守边关,于他而言塞外风沙虽大,却总是好过京中处处杀人不见血。
陈昭知道父亲的选择都是为了陈家,然而想到那惨死的几位皇子不免心存内疚之心,是以隆裕在他面前坦露身份时候陈昭错愕惋惜之极。
曾经的隆庆王竟然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陈昭不肯帮助公主府是因为他知道怎么对陈家最好,公主府的计划已经暴露,陛下已经给了他赦免的旨意,若还一意孤行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到最后仍旧保留了一分恻隐之心。
若是将隆庆的身份捅出去,隆庆便当真活不成了。
陈昭饮了两口店小二端来的梅子酒,只觉入口苦涩不已,心绪纷繁杂乱,酒肆的说书先生白日就已经下了场,隔壁桌大口吃面的客人也已离开,店家快要打烊。
昏黄的帘幕被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掀开,陈昭只看到了一个扶着墙壁呕吐的背影。
店小二推了推他,“爷,要关门了。”
那酒鬼却似乎没有听懂,低声说,“再来二两梅酒。”
陈昭心道这声音似乎颇为熟悉,大步过去一瞧,竟有些愣住。炙手可热的温侍郎似乎过的并不舒心,也来此处纵酒消愁。
陈昭多问了店小二两句,店小二答,“这位公子听一出书,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已经喝了整日的酒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陈昭向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将温姝覆盖住,温姝抬起了脸,昏灯下的面颊淬一层霜白。
他扯了扯自己的袍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踩住自己袍摆的是什么人。
温姝费力扶着墙站起来,手中的两坛梅子酒将开了封,浓厚的香气四溢。
陈昭挡在了温姝前面,“你不认识我了?”
温姝并没有兴致同任何人搭话,是不是认识的人又有何不同。
自顾自又倚墙饮了一杯。浓酒入口,也烧沸了心脏,胃里翻江倒海,眼角沁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陈昭挑眉,“人还没死,你这模样倒是像人已经死了。”
事已至此,祁凤霄与死何异?
温姝从喉咙处发出悲怆至极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陈昭叹息,“你从未过问过我对隆裕真正身份的看法,是否已经料定我会为他一瞒到底?”
温姝抬起头看着陈昭漆黑的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蓦然笑了,“是又如何?”
陈昭盯着温姝道,“你还算是有几分本事。可惜......”
可惜生了这样一副注定惹人非议的相貌。
陈家军的人都知道陈昭看人甚高,能得他一句还算有些本事已是极大的嘉赏。
温姝并不在意陈昭对他的评价如何,左右不出佞幸之名。
“夜色深了,温姝先行告退。”
温姝对陈昭拱手行礼,却险些踉跄绊倒,陈昭伸手扶了把,恍若一袭暖玉萦入怀中。年轻的将军心脏猛地一窒,鼻尖嗅到簇簇酒香。
身体先于理智将温姝稳稳托住,埋入他胸膛中的温姝抬起莹白面颊,漆黑的眼中荆棘丛生。
陈昭被温姝眼中的刺扎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温姝垂着头笑,眼角似乎有泪,像荆棘丛中沁出来的血。
“你……”陈昭喉结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后半句话。眼前的人仿佛耗尽了半辈子的生机。温姝没有说话,他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出酒肆,寂静深夜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灯照亮留在积雪上的脚印。
陈昭握紧腰间的剑,看着月光沉沉压满他的双肩,随着月光一起压下来的还有风和雪。
温姝喝了许多酒,他踏着夜色循密道重新入了长公主府中,恍惚不知眼前是梦是幻,耳边有呼啸的北风,眼前却恍然桃花肆野。温姝在树下停了下来,前方一阙红衣翻飞,裙摆上艳丽的牡丹盛开在冬雪中。
隆庆似乎看见了他,视线却掠过了他。
温姝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走到隆庆身边五指攥住隆庆衣摆上的花。
隆庆瞧着温姝,知道温姝喝醉了。
“我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也不会招惹你。”
温姝歪着头,不能理解隆庆话中的意思。
“大监曾经来问我,我是否在起事的时候对你有所隐瞒,我回答是,那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你无心害我。”
隆庆道,“温姝,这么多年我没有遇到过比你更傻的傻子。”
温姝揽住隆庆的腰,听到隆庆轻轻在他耳边说,“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看到隆庆眼中的杀气,也没有看到隆庆针尖一般的笑容。
温姝醒来的时候睡在冰冷的石板街。
恍惚好似做了一场美好的梦境,梦醒的时候却忘记发生什么。
温姝从腰上解下酒壶,碎发挡住了面容,看起来落拓的像乞丐,谁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会是近些时日皇帝身边当红的温侍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郁结的情绪需要发泄,痛苦的人生总要有所了结。
即便温姝再不愿意,兴平十二年的春天还是来了。
中原的桃花开了,晋国的长公主薨逝了。
自古皇室多戕伐,宫中血腥的死亡并没有让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过多震惊,反而是谋逆的公主保住了性命更加引人注目,这注定要被载入史书的一页终于随着长公主的薨逝而被淹没于厚重的尘埃中。没有人想到这蛰伏多年曾与大权一步之遥的女子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事已至此除了长公主殿下本人,再没有一人清楚她到底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自己要做女皇。
听说长公主府遇到了刺客,或许是皇帝派的人,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来人一刀致命。
后来野狗嗅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钻洞进去,将尸体啃的早已分辨不清楚模样。
长公主府中只关着公主一个人,又在那一具腐烂尸体身上发现了公主的首饰与衣服,仵作验过声称年纪也与公主相仿,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