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的皇帝收到了消息,心中不知该怅惘还是难过。
刺客不是他派的,是皇后自作主张。
既然有人替他做了这个主,他便也不必背负这样的骂名,在太后处也好有个交代。
那忠心耿耿的死士拔剑自刎,祁凛州好生安置了他的家室。
祁凛州自然不能拿皇后祭天,他处置了易家交出的替死鬼即所谓的主谋以此昭告天下,甚至不计前嫌地准备替公主办一场盛大的丧仪。
温姝在工部闭门数晚,熬的两眼凄红,奉旨着一本工部水利实录,外头的消息全然不入耳中,直到有一日他正在官舍中,窗户洞开,清风过眼,杏花从枝头沉甸甸地坠入窗柩,同僚身着青碧官袍三三两两从窗前经过。
“长公主的葬礼不知道定到了什么时候?”
“想必要看陛下的心情。”
温姝脑海中的一根弦崩断了,耳边反复有几个字在打转。
长公主,葬礼。
官舍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铺陈的日光洒落在温姝身上,他抬手挡了挡,听到自己就要干涸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几名新进的小吏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想必温大人近日修攥不问窗外事,长公主府的那位殿下薨逝了,是突然遇到刺客,玉体都不全了。”
温姝头疼欲裂,几乎没有站稳,他半披着外衫赤着脚到了长公主府外,只见曾贴着封条的正门大开,仵作刚从内出来,撞到了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裳道,“哪里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人......”
那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冲进了院内便看到了一具漆红的棺木停灵正中,许是仵作将将验过还未来得及封棺,里面穿着鲜红衣裳的尸体被野狗啃的几乎只剩下骨头与烂肉,腥臭的味道扑入鼻腔,生前体面又矜贵的隆庆王死后也不知是否能看到自己如今丑陋腐败的模样。
温姝眨了眨眼睛,摸到自己脸颊冰凉一片。
他比任何人都确定下了杀手的人是陛下。
即便不是陛下,也是陛下身边的人。
没有人会对一个失去势力的公主赶尽杀绝。
隆庆死了。
他是人人唾骂的反贼,却将以晋国长公主的身份下葬,皇室准备将公主残缺的尸身埋入皇陵,而那可怜的二皇子连皇陵都入不了,人们疯传二皇子非陛下亲子才落到这样的下场,却也仅止于流言。
隆庆曾经说不必替他收敛尸身。
温姝在隆庆停尸的不远处看到一柄红色的纸伞,纸伞上有一对戏水的鸳鸯。
隆庆曾经说,或许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往后成为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一语成谶。
温姝回忆着隆庆对他说过的话。
“往后你的名字就叫温姝。”
初时以为是屈辱,谁知道往后会成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温姝生理性地发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的魂魄还在,视线却一片血红,耳畔听不到声音,鼻尖嗅不到气味,嗓子仿佛被腥臭的气味粘到了一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柔死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天。
那时候温姝把自己淹没在了如云的碎雪中,这一次春暖花开,再没有冰冷的雪水刺激到他的五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世上有的人一生悲惨,所筹所谋皆不可得,所珍所爱悉数失去,死人的血泪沉沉压在双肩,于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凭着一腔恨意活成傀儡,只等着往后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在死去的人坟头上柱香。
可若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这香怎么上的完?
到后来连同路的人都没有了,这具傀儡也便变成真正的傀儡了。
隆庆下葬的那一日宫中去了很多人。
太后已形销骨立,皇帝在侧陪同,众官员立在下侧,绵绵的阴云不绝。晋国的长公主死法如此不体面,即便厚葬也掩盖不了棺椁下的悲哀。
法场有僧侣在吟诵梵经,妄图超度一个一心想拉满天神佛陪葬的人。
温姝神情平静地看着和尚点起香雾,看着棺椁被宫人抬起,听着太监用尖刻又悠长的嗓音喊,“恭迎隆裕长公主入陵一一”
棺椁入了土,变成一座坟。
皇家的墓地再大,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一座坟。
祁睿看到了脸色雪白的温姝,他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为难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身边带着的瘦弱小监是曾经户部顾家的二公子顾翊。
祁睿淡淡道,“姑姑死了。”
是他的母后动的手。
皇室的亲眷向来喜欢自相残杀,祁睿见怪不怪。祁宁死了,还有什么人会来抢走他的东宫之位?
顾翊盯着满地的纸钱,低低应了一声。
他跟在东宫伺候着祁睿,早已被世事磨碎了骨头,男人的根被温姝毁了,阴戾的神情冲散了面目中的清俊之气,使得他与其他卑躬屈膝的太监也没什么不同。他恨的咬牙切齿,却碍于祁睿的威势不敢多言半句。
顾翊想起来自己初见隆裕的时候,满城华宴之上红衣的女子美貌动人,仿佛被金玉砌起的一尊菩萨,凡人跪拜仰望,不敢对那出尘的美貌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天下琴师千万,只此一人可引为知音。”
公主惯常会说假话。
顾翊却信了。
如今他还活着,她却死了。
死了也好,安静睡在墓地里便不会看别人。
他要剜了温姝的眼珠,将他一寸寸剁碎了也不能偿还他如今的锥心之痛。
祁康乖顺地站在德亲王的位置后,神情有些悲痛,似乎一夜之间德亲王府的小世子长大了,尽管他还不明白自己的亲人们为何要自相残杀,却似乎从中看到了身在皇室中人必须背负的宿命。
德亲王搀扶着太后,假惺惺地落了两滴眼泪。
皇帝上了两柱香。
比起隆庆所想,他如今的死法也算体面,封号未夺,他到死都是晋国的长公主。
陈昭与易钊带着亲兵护卫在旁。
易钊啧啧叹道,“没有想到长公主最后落个如此下场。”
陈昭笑了,“难道不是你易家的手笔?”
易钊挑眉,“不过是成全陛下的心意罢了,陛下不忍,易家没有什么不忍心。真是不好意思,连累你要做鳏夫。”
陈昭摇头,“这京城不是人呆的地方,等隆裕下葬,我便回边关。”
易钊挑眉,“夫妻一场,将军不舍了?”
陈昭没有说话。
不是不舍,是兔死狐悲。
“我至今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反。”
陈昭摇头,“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
第一百三十章
林奉儒看了温姝一眼,见他面色不好,却不能给予过度的关心。
他似乎总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
看他风光无两,看他潦倒落魄。
人这一辈子争来夺去什么都留不住,到头来落个泥土销骨的下场,活着的人白发疯长,也不能真的下去陪一具尸体。
隆裕的死亡让忽生的悲怆覆盖住了每一个有良知的人。
满座皆白,人人哀啼,然而悼亡结束后却没有人愿意在坟前陪他一辈子。
最先走的是达官显贵们。
官员们走了,便轮到了诵经的僧侣。
诵经的僧侣也走了,最后剩下打扫的宫人。
宫人们也走了,天色渐渐漆黑,绵绵的雨打湿满地黄色的纸钱。
后来就只剩下了温姝一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点上了纸钱,看着纸钱烧成红色的火焰后被淅淅沥沥的雨熄灭,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心火一寸寸熬干。
他终究不忍心让他做个潦倒鬼。
黄泉路上总算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子,也不知是否会勾了哪家女鬼的魂魄。
冷雨落在山岗,微风波澜不惊。
温姝在隆庆的陵墓前盘膝坐了下来,一杯一杯洒在阶梯上。
“我来你的坟前上香了。”
温姝一边说一边又烧了几叠纸钱,明知道雨会扑灭火,却还是执着地烧着,微弱的火光点进温姝乌沉沉的眼中,温姝咳嗽了两声继续与对面的石碑闲谈,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墓碑,是活着的隆庆。
“死的人一个接一个,祁凤霄,这香我什么时候能上完?”
他的嗓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因长久不曾开口显得沙哑难听,有深重的痛苦透过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传递出来,却没有人倾听。
有些时候人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意做那个活着上香的人。
后来风雨渐盛,温姝颤抖的手再也点不起来地上的纸钱了。
他像是从水中被捞出来一遍,冷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裳。
“我一个人也可以报仇。我会杀了所有害过我的人,只是害你的人又是谁?是陛下吗?”
没有人回答他。
“你对我有情?是男人对女人,还是男人对男人?男人对男人也能生情谊?”
温姝从来不信男子能对男子生什么情谊。
他一路走来,所经诸事皆噩梦,所遇之人皆恶鬼,易欢陈司礼陛下之流哪一个又对他有半分情谊。
“可我知道的太晚啦。”
温姝对着坟墓说。
而你死的太早了。
温姝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这是他从隆庆尸体上找到的。
隆庆是个命苦的人,珠娘的佛珠没有庇佑温姝,也没有庇佑隆庆。
“祁凤霄,我才活了十八年,我感觉自己老了。”
他还年轻,却自觉心境不似少年鲜衣怒马,倒似老叟两鬓斑驳。
“如果有一天我报了大仇,就回来你身边一躺,下辈子兴许能跟着你一起投胎种地。”
温姝呵呵笑了声,喝了一口酒。
梅子酒的香气蔓延开来。
来生父母和爱,兄弟友好,妻子美貌敦厚,儿孙环绕膝下,莫要出生皇家了。
雨淋湿了墓碑。
温姝抚过隆裕二字没有再说话。
生不能做自己,死不能做自己,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不过如此。
无言的沉默覆盖在一人一碑上,大雨已经滂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前站了起来。
步伐不稳像是喝醉了,又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沿路青山湿透,人间雨满,可怜杯酒不消愁,知君情意甚晚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府的马车经过大道,深夜寂静无人,雨声哗啦作响,车夫卖命地赶车,没有人料到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林奉儒从宫中刚与皇帝商议完长公主谥号一事,颇觉身心疲倦,就在此时前方赶车的车夫说了句,“啧啧,这样的雨天竟也有人出来。”
林奉儒掀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有一道单薄的人影半倒在了地上,远远看着像一团衣裳。
”大人,这雨天路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林奉儒瞧着那道人影,眉头慢慢蹙起,“你仔细看这人穿的是今日的丧服。”
今日丧服有黑有白,温姝着黑色在深夜中并不明晰,若不是细心的人不会发现。
“莫说是同僚,即便不是同僚又怎能见死不救?”
林奉儒撑着伞下了轿,泥泞的雨点溅污朱红的官袍,身后车夫惊呼一声跟着跳下马车尾随在后。
林奉儒捡起了那团单薄的衣裳。
衣裳里面原来还裹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死去,却偏偏还留着口傀儡一样的气。
林奉儒颤抖着手指剥开温姝两颊的发,捧住了仿佛要断掉的纤细脖颈。
年轻的官员听到自己胸腔下传来砰砰的心跳声,快的像是能从喉咙里一跃而出,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在春日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里,他捡到了自己这一生的求而不得。
姓温名姝,字沐之。
林奉儒抓住了温姝的手,“温姝,醒醒。”
发着低烧的温姝眉头蹙起,似乎坠入了沉甸甸的噩梦中,唇瓣微微一动,林奉儒没有听清楚他的梦呓。
温姝只说了三个字,祁凤霄。
林奉儒将温姝抱了起来,“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
如果温姝此刻清醒一定会笑话小林大人的天真。
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
温姝埋在他的怀里,昏昏沉沉地唤了声殿下,于是林奉儒知道他原来在为公主伤心。
自古情深不寿,深情的人都死了,薄情的人还在薄情。
上一次见他这般落魄还是在宫门外的大雨中。
温姝全身冷的像冰块,林奉儒在马车内抱着温姝,让车夫冒雨下了马车去附近的药舍寻了姜汤过来,那药舍的老板见大雨倾盆本不预备营业,奈何对方给的银子太多,这世上似乎还没有黄白之物办不了的事。
几碗姜汤入口,怀中人冰冷的手脚才缓和过来,低烧未退,人暂时清醒了过来。
林奉儒见人清醒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心。
外头风雨冥晦,车内温暖如春。
怀中的少年烧的没有力气,抽干了骨头似的倚靠在林奉儒的肩上,疲倦地抬起眼皮。
“我这是在哪里?”
林奉儒叹息,“你晕倒在路边,我将你捡回了马车。”
温姝耳边还能听到外头瓢泼的雨声。
林奉儒问出了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你在为公主伤心吗?”
温姝咬牙,“我没有。”
可你的眼睛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