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隆庆。
隆庆拿回诏书,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温姝全然无暇理会同僚背后的舌根,他心中因为隆庆未死而放下了大石。
让温姝没有想到的是温府进了贼人一事竟传到了陛下耳中,甚至朝会之后还来关心问询。
温姝跪在御书房的阶下向皇帝解释道,“丢了些财物。”
祁凛州便笑了,“爱卿无事便可。”
温姝与祁凛州接触不少,如今已少了初出茅庐时候的孺慕敬仰之心,更多憎厌与畏惧,心中知道他们晋国的君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中见的是天下,又如何看的见蝼蚁一样的温姝。
蝼蚁一样的温姝跪在天子的脚下,面颊被男人粗砺的掌心轻轻抬起。
“靠过来,无须离朕这样远。”
温姝如他所意靠在了皇帝的膝头,眉目柔顺,暗藏针骨。
“陛下,昨日那毒药刚刚发作了一遍,您怜惜着些。”
皇帝罕见他惧怕的模样,心情很好的放过了他。
“罢了,就饶了你这一次,出去吧。”
温姝盯着青砖上的倒影缓慢闭上了眼睛。
皇帝回头对昌巳道,“宣太子见。”
太子已经在御书房外候一段时候了,应当是为了公事。
温姝揽紧了衣裳站起来,对上大监波澜不惊的眼光。
温姝出来的时候,祁睿正在外头候着。
他二人除了长公主的葬仪中远远见过一眼已经很少有过交集。
温姝如今是东宫的眼中钉,太子见了扎在他心上的钉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方才御书房内的动静祁睿在外头也听了个真切,温姝向来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如今他的囊中之物勾搭上了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明晃晃地带着一身痕迹在他眼前耀武扬威,嫉妒心化成了张口便伤人的利剑,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太子勾唇讥笑,“怎么这样可怜,是我父皇不比我要好伺候些?”
翻涌的恨意被温姝掩覆了下去。
他垂着眉睫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四下没有宫人,祁睿眼中吞吐着毒蛇一样的信子,“温大人不过是个新鲜的玩意,你以为父皇会留着你多久?狐假虎威的日子过得久了,还得小心老虎不在的时候。”
温姝挑眉,“殿下是在诅咒自己的父亲?”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祁睿施施然道,“温姝,你最好不要被孤逮住什么把柄,否则一一”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俯首在他的猎物耳边道,“做的什么官?”
祁睿走了很久,温姝始终站的笔直。
他早就不得超生了,再被作践又有什么干系?
祁睿被宣入宫中,心知是为了八月礼佛祭祖做准备。近些年来南方水灾不断,北方逢冬必有暴雪,钦天监直言,真龙祈福,天灾将解。
他的父皇这是要再次将监国的大权放在自己的手中了。
他的兄弟死了,他的姑姑死了,连蜀中王那两个图谋不轨的儿子也死了。
祁清如今不过才几岁,又没有母族庇佑能成什么气候?
虽然如此,也不得不防。
皇帝前脚一旦离宫,后脚东宫便为芳庭宫的那黄口小儿铺下弥天大网了。
祁睿跪在了自己生父的脚下接过了国玺。
“朕离宫数日,照旧例太子监国,切莫再让朕失望了。“
祁睿一个头磕在地上,恭恭敬敬答是。
兴平十三年八月,皇帝离宫,钟鼓齐鸣,队伍浩浩荡荡往皇觉寺而去,镇北将军陈昭,禁卫军统领易钊随行,文官三品以上随行近半,各部尚书留京携同太子理政,温姝在偌大的队伍中渺小如沧海一粟。
沿路有时候会与陈昭打个照面,陈昭全然将他忽视,易钊倒是肯凑上来冷嘲热讽,温姝如今言语通透,全然不被他挑到错处,寻了个没劲,也便很少滋事。
皇觉寺乃京中鼎盛的寺庙,庙顶铺满琉璃,庙外种满菩提。远望去如同坐落于半山腰的天宫,袅袅入云端,似升腾的仙雾,仙雾打湿楼台,楼台因常年跪拜与祭祀而凹凸不平,巨大的佛像下行人如织,现今已是八月份,又由于帝王亲驾,管控森严便看不到往昔这人群纷至的京中第一盛景。
到达皇觉寺的这一日天色正明,风声飒飒,菩提树下立数名僧侣,为首一人年纪约莫六七十岁,身披袈裟,双手合十恭敬垂首,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住持宽大衣袍下胳臂上红花图样。
圣驾已至,秋日当空,中原的君主亲临寺庙中为天下苍生祈福,沸扬甚广传为美谈。
寺庙正殿有僧侣的诵经声,住持陪在皇帝身侧,众官员携同跪在正殿的佛像下,一跪便是数个时辰。
温姝跪在人群中,膝下是草做的蒲团。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腕上的佛珠,梵音入耳中却不能入心。
珠娘一生信佛,佛祖却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他将珠娘的佛珠带了许多年,佛祖却让他身边的人接连死去。
他将佛珠送给了隆庆,也没有庇佑隆庆改天换日。
佛祖若生双目,可能看到人间的滔天血海,佛祖若生双耳,可能听的到人间的哀叫哭嚎?佛祖让人活的贱薄如纸,与其在这苦难中随波跌宕,倒不如杀红了眼睛来的痛快。
温姝闭上了猩红的眼,覆盖住顿生的凶煞。
没有人知道,温家的祠堂里除了放着珠娘兰玉和温姝自己的牌位之外,还列了另外一排。
上一排是亲人。
下一排是仇人。
他要杀的人太多了,可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本钱。
隆庆还活着,却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出现,丧失了长公主府庇佑的温姝若没有皇帝护着只怕转眼间就要被分杀殆尽。
他要从皇帝的手中得到更多,而在皇帝的眼中他不过是个玩物。
温姝静静听着梵音。
寺庙十二点整的钟敲响了。
和宫中的丧钟发出同样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没有人想到在皇觉寺中陛下会遭遇刺客。
众人休憩在皇觉寺的第三日深夜,先是官员的住地起火,之后是所有的禁卫和士兵饮了寺庙中的井水开始腹泻昏迷。
到最后皇觉寺外到处都是狼嚎之音,真正能护着皇帝的只有皇帝身边的近卫不过三百余人。而皇觉寺所谓的千名僧人一夜间变成了千余名武功高强的刺客,从火海中冲将进来见人就杀,一时间人群狼群撕杀混战一团。
四处都是浊血和尸体。
易钊与陈昭二人历经宫变,却还是第一次除了与人纠缠,还要林中凶悍的野狼搏斗,不免力不从心。被诛杀的反贼口中高喊光复前朝的口号,手臂印有红花以此验明正身,事到如今任谁都明白了眼下发生了什么。
前朝皇室后人在高祖皇帝在位时候便成立过一个神秘印有红花图案的组织,训狼为兵,以人为刀,后来人们称之为红花教。
红花教以反晋为目的,初时收录会众达数万名,后败于明家军之手溃散,会众诛杀殆尽,后来历经几代帝王,红花教虽时有探头,却始终未形成一开始的大气候,到如今兴平年间更如死灰一般杳无声息。
却没想到死灰也有复燃的一天,这些红花教残余会众销声匿迹之下竟铺张一场更大更久的阴谋,他们多年苦心经营躲藏在天子眼皮底下,以僧侣的身份作伪装,暗中不断吸收会众,兴许还与多年被晋欺压的草原部落相勾结,将这皇觉寺一步步变成他们的根据地。
上到住持下到倒夜香的车夫,无一不拥护前朝。这么多年竟是瞒的滴水不漏,并将这皇觉寺发展成为京城最大的寺庙,只等着皇帝慕名而来自投罗网。
所谓灯下黑即是如此。
祁凛州杀人无数登基帝位,泰山崩于顶也惯常面不改色。
他冷眼看着野狼咬断士兵的喉咙,人像蝼蚁一样渺小,冲天的火海与刀兵越来越近。
他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昌巳有人跑了,有人死了。
昌巳虽然是个墙头草,却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而这世上许多人没有这样的头脑,趋利避害已经成为本能。
祁凛州这一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翻云覆雨多年,早已遗忘了当年在战场上也有过丧家之犬的时刻。
对手蓄谋几代,甚至连隆裕宫变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异动,可见计划之周密,行事之小心,即便是祁凛州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这么多年后栽了跟头。昌巳满脸血污道,“陛下,咱们要怎么办啊!”
祁凛州从墙上取下了挂着的刀,淡淡道,“这刀多年不用,只怕已经生锈了,朕倒要看看这所谓的红花教到底有什么本事。”
易钊从血海中厮杀进来,在外头道,“陛下,陈将军在前方还能抵挡一阵,您快些离开此处!”
祁凛州握住了刀,“你与朕率众杀出去有几成可能?”
易钊闭了闭眼,“不到四成。”
温姝在这一片末日一般的乱象中从死去的僧人尸体上剥下了刺客的衣物匆匆忙忙穿上,经小路绕到皇帝所在之处,因为身着衣饰反而被易钊当做刺客一刀劈了下来,锃亮的刀就要劈开脖颈的时候,易钊听刀下人道,“易统领要将我砍死不成?”
易钊刀身一顿,看向温姝的神情竟有些复杂。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回来的竟是温姝。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祁凛州沉沉看着温姝,“你回来做什么?”
温姝道,“左右温姝身中断肠,离了陛下也活不出三个月,倒不如回来陪陛下一起。”
祁凛州笑了,“你向来会说话。”
温姝低声道,“温姝有一计可解眼下之围。”
祁凛州道,“你说来听听。”
温姝一字一句道,“声东击西。”
祁凛州一瞬间明白了温姝的意思,温姝跪了下来,“温姝愿意做引开追兵的棋子,陛下身边没有人比温姝更加合适。武将要保护陛下的安危,眼下的情形能少折一个是一个,寻常宫人远不如温姝机敏,有的甚至连马都不会骑。”
易钊不是没有想过温姝的法子,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温姝送上门来倒是解了眼下困境。
祁凛州瞧着温姝,神情复杂难明,“你要知道这一去未必能活。”
在漫天的杀声和血海中,少年在男人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虔诚的亲吻。
大晋杀伐决断的君王下意识地用手揽住了他怀中臣子纤细的腰肢。
昌巳神色震惊,缄默不敢言。
易钊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剑,嫉妒的情感像毒蛇一样从胸臆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祁凛州按住温姝的发,粗粝的五指在温姝脖颈处收紧。
温姝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他的君王在耳畔道,“活着回来,朕想办法解了你身上的毒。”
温姝笑了,“臣会活着回来。”
他当然会活着回来。
温姝穿着皇帝繁重的服饰,身边跟着昌巳。
刺客认识昌巳,也认识龙袍。只要前方陈昭一旦守不住,他们二人都得死。
昌巳摇头,“你这又是何苦?”
温姝盯着昌巳,“我所求与大监所求相同。”
昌巳道,“我求荣华富贵。”
温姝道,“我求大仇得报。”
昌巳笑了,“如此怎么会相同?”
温姝的声音在夜火与风中带着奇异的平和,“因为都在求陛下的心。”
大监便呵呵一笑,“险求富贵罢了。”
温姝答,“火中取栗罢了。”
昌巳此人亦正亦邪,为人如深水,即便隆庆和皇帝都看不透他,温姝当然不认为自己能看透。
“奴才为您梳陛下的发髻。”
后殿中空无一人。
“陛下可会平安?”
“有陈将军,陛下必定无恙。”
温姝看着镜子中身着龙袍的自己,穿着龙袍也不像皇帝,倒是像个涂脂抹粉的戏子,这戏子如今要登台唱戏了,这场戏的看客中会死很多人。
陈昭用剑又砍死了扑上来的和尚。
他在前方死战,还不知后方的易钊什么情形,此时夜色漆黑,远远有一骑行来,明黄的衣角在风声中翩飞。
陈昭以为那是陛下。
就在他回头的时候反兵也回过了头。
他们都看到了那一角衣摆。
不知道谁喊了声,“狗皇帝要逃了!”
“他身后的人穿着太监的衣服!”
杀声徒然震天。
陈昭咬牙率众抵挡,却敌不过对方人多。
温姝一拍马背,回头看了眼昌巳,“大监无须跟我同路,他们的目标是我,大监往陈将军处寻求庇护或自顾逃生即可。”
刀剑无眼,昌巳身着太监服饰已成众矢之的,逃生反而不易,跌跌撞撞扑倒在陈昭面前,陈昭掐着昌巳的脖子道,“陛下呢!你就这么丢下陛下逃了?”
大监苦笑一声,“那是温侍郎!”
陈昭猛地看向大监,时隔很多年昌巳都无法遗忘当时陈昭的眼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或许丢下的人是陛下陈昭都不会露出这般神情。
陈昭盯着昌巳,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昌巳劈成两段,“你们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引开追兵?”
昌巳叹息,“救的人是陛下!陈将军慎言。更何况我看温侍郎未必手无缚鸡之力。”
陈昭一时语塞,温姝那副柔弱堪怜的模样总让他下意识地认为是笼中娇贵的鸟,原来是他看错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