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娇贵也是男子,不该束以高阁。
陈昭咬牙又击杀了一人,他还要拖住眼前的追兵,至少在确认陛下安全之前不能轻举妄动,而温姝又能在这群暴动的匪徒手中讨的什么好?况且这些人手中还有凶残的狼群,若是被抓后发现身份,到时候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陈昭自问对男女之事已经看淡,在温姝的身上却总是栽了跟头,兴许这温姝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按着他喜欢的样子生的,这才把人勾的三魂丢了一魄。
这是一场血战。
死了很多士兵,死了很多僧侣,死了很多匹狼。
陈昭带着三百余人苦苦支撑,他派去京中报信的人最快天亮才能赶来,他要带着这为数不多的三百余人熬过地狱般的几个时辰。
这一夜的皇觉寺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都带着将死之人的血,或许过一段日子来一场大雨就能将活人留下的气息冲刷殆尽,时隔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也不过叹息一声罢了。
太阳带着血色从皇觉寺的上空升起。
随着每一寸的光洒落在屋檐峭角上,黑夜时候的惨况得见天日,陈昭拼尽全力也没有阻拦住往温姝逃离方向而去的追兵,身边的将士们也所剩无几,那群中了药的士兵们此刻才从昏沉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
陈昭还不想死,他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
陈司礼还没有回来,陈家还没有后。
明亮的刀光晃入眼中,远处甲衣一重叠一重,马蹄声震天而来,正是来自京城的援兵。
反贼已分兵大半往温姝逃离的方向去了,剩余的陈昭已经尽力抵挡,援兵已至,反贼生怯,却被包抄围起。
陈昭精疲力尽,对前来的副将道,“快去寻找陛下。”
副将点头领命,却听陈昭又加一句,“还有温侍郎。”
温姝骑在马上,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是嘈杂的追兵,密枝划过面颊,割出一道道血口。
马蹄不能停下来。
行至转弯处的时候温姝用刀刺了马背,猛地从上翻身下来滚落进了一旁的草丛,受了惊的马撒开了四蹄,等追兵寻来的时候只能循着马蹄印找人。
温姝待追兵远走之后将额头的发散下来,脱下了皇帝的外袍,露出里头雪白宽大的亵衣,面颊被抹上了污迹,没有抹上污迹的地方却依然雪白。若是此刻有旁人看到了,定然会以为是在外头遭了轻薄的女子。
温姝处理好了一切便从林中出来,瞧见林下有河,便在河岸边松软的泥土上踩了几脚,便往反贼相反的方向行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再度传来了马蹄声,温姝猛地顿住了脚,一柄剑横陈在了脖颈上,再深一寸便能刺穿皮肉。
第一百四十章
此时正是凌晨,马蹄在山路上被碎叶淹没,马背上的刺客便看到刀下的人转过脸来。眼前的人面颊苍白脏污仍旧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刺客眼睛一亮,手中的剑便轻佻地落在温姝的下巴上,目光上下打量,“姑娘怎么深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又是这副打扮?”
旁边的人眼光落在温姝并不齐整的亵衣上笑了起来,“想必是遇到了恶人。“
”可有见一男子从此处路过?“
温姝心知夜色未明,这群人将他当作了女子便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怯生生地摇头,装作被吓坏了的模样。
“看来是个哑巴。”
男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豺狼一般的欲望。
深夜密林中遇到衣衫不整似乎刚刚被人轻薄过的美貌女子,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这群反贼们还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他们记得自己正要做的事情。
一路追击那皇帝行到半路才发现着了道,男人们活劈了马返途行来,没有找到那狡诈的皇帝,却逮着了一个美娇娘。
长鞭缠到了温姝的腰上,温姝没有来得及惊呼便被连人捞上了马,为首的刺客粗重的呼吸喷薄在了耳畔,”好好跟着爷,等事了了带你回去暖床。“
他身边的人便笑道,”二爷把人独吞了可不好。“
温姝没有想到会演变到如今这一步。
远远看过去天色将明, 也不知道能否等到朝廷的援兵。
温姝跟着这群人久了,摸清楚了这些暴徒以这二爷为首,他们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谈论着皇觉寺的事情,似乎认为一个哑女即便知道了些秘密也无法将之说出去。
”这狗皇帝也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
”若狗皇帝不死死的便是我们了。“
”这狗皇帝能跑到什么地方?“
”林下有条河,兴许游到对岸了。“
”往河边找找。“
温姝心中松了口气,他刻意在林下的河边留下的脚印终于派上用途。
温姝像货物一般被头朝下置在马背上,颠簸的几欲呕吐。他们在河边发现了温姝留下的脚印,便绕着往对岸行去了。
那二爷笑了声,”既然是个哑巴,也没什么说不得,你也知道我们做什么营生,若是乖乖伺候着还能留着命,若是不能也就是尸首两分的事。“
一众刺客牵着他们的俘虏四处寻找目标,却不知道目标就在身边。
第一百四十一章
葛贵在山脚下开一间茶馆。
深夜发生在山上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附近的山民只看到冲天的烈焰以为起了山火。
第二日山上便戒了严。
百姓以为陛下在山上祈福,故而需要戒严。
葛贵的茶馆天不亮就开了。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
这一天天明的时候茶馆里来了两位神秘的客人,这二人身上带着刀兵,出手十分阔绰,在茶馆内休憩不到一刻便离开。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若非靠近皇觉寺,这一家人都怕要喝了西北风去。
葛贵的妻子近些日子带了儿子女儿回乡下探亲,这茶馆便由葛贵一人打理。
又过了不到一柱香,葛贵听到了外头有嘶鸣的马声与嘈杂的人声。
茶馆中再次来了访客。
这一次来了很多人,穿着打扮似是匪徒,个个带着斗笠,斗笠下有轻纱遮覆面容。
一行约莫八九十人。
前面的头领腰间缠着两指粗细的长鞭,身形在京中罕见的高大,人坐下投掷下山岳一样的阴影,“当啷”一声长剑置在刚刚清洗干净的案几上,案几上的杯盘跟着颤了颤,发出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
头领的身边用粗绳捆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葛贵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为首的头领于是笑了,“这人是爷捡来的,再看掏了你的眼睛。”
葛贵连忙垂睫,专心给众人倒茶。
二爷的真名叫冯武。
这冯武因为有胡人的血统从幼年起便被乡邻欺辱,后来母亲被地方官府冤死,被皇觉寺收留,也就跟着做了反贼的营生。
皇觉寺个个都是剃了光头的假和尚,平日欺世盗名,背地男盗女娼,手中人命数不胜数,可谓穷凶极恶之徒。
冯武朝葛贵挑眉,“给她也倒上一杯。”
葛贵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小娘子,见小娘子面颊脏污,唇瓣干裂,想必没少在这帮人手中受折磨,心中已生几分同情,说话的声音都跟着软下来,似怕惊着了可怜的少女,“姑娘接着。”
那小娘子掀起眼皮,盯着葛贵手中的茶水半晌,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到底还是伸手准备接过,那粗野的汉子却率先抢过了少女手中的茶水按着那段纤细脖颈将茶水强制灌入口鼻,小娘子呛咳出声,茶水打湿了衣襟,
葛贵将眼下的情形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心知这是群刀口舔血的人。
他默默退了下去,余光中看到那美貌的少女被高大的男人按在了膝头,神情惊慌痛苦,而那首领格外享受从自己猎物身上传递来的恐惧,渐渐放松了警惕。
葛贵看了眼颓圮的墙上挂了许久的老黄历。
上书今日不宜开张,易有血光之灾。
葛贵撕下了纸页将之投掷入炭火中,看着血光之灾四个字被疯狂舞动的火舌燎烧吞噬。
第一百四十二章
此时风声簌簌,落英舞动,间或马声嘶鸣,枯树在晨起的朝阳中投掷下鲜活的影子,长夜已寂,万物明朗。
葛贵在布满蛛网的墙下拉着风箱,风箱呼啦啦地响动,火焰越发旺盛。
那高大的首领茶酒饮毕忽而问道,“今日可见有三十来岁的男子从此地经过?”
葛贵肩头一颤摇头道,“今日开门的晚,您这是第一拨客人。”
不知为何葛贵下意识隐瞒头客的行踪。
眼前这帮人不好相与,说不定是来寻仇,人多为别人考量,将来才会有福报。
“山上现在什么情形?”
葛贵谨慎道,“听说山上起了山火,皇觉寺附近全部戒严了。”
冯武与同伴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知若非来了援兵,山上弱兵残将有何能力戒严?只怕皇觉寺不保,留在山上的人都已落入朝廷的手中,朝廷的人下一步便是来捕获他们这批漏网之鱼。
当下皇帝不知踪迹,他们自己先泥菩萨过江,眼见复仇无望,为首的几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紧接着便回头看向这家茶馆的店主。
这店主会透露他们的行踪吗?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冯武握紧了手中的刀,心中已生杀意。
葛贵还不知这血光之灾由自己一句话引起。
明亮的剑光在眼前倏忽一闪,这老实巴交的汉子还没有想明白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便软倒在了地面,手指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此时他的脖颈上已经被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刀口,源源不断的血从刀口处沁出来,很快湿透了衣衫,葛贵痛苦地在血泊中挣扎,死前睁着眼珠子,走马观花地想起了自己回了娘家探亲的妻子和孩子。
温姝亲眼看着这个热心的农夫死在冰冷的屠刀下,被投入了后院的井中。
刺客们清理干净了前院的血迹,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冯武始终没有松开禁锢温姝双腕的手,“你应该庆幸你是一个哑巴。”
他吹了一声口哨,院外拴着的马挣脱枷锁直奔而来。
这群人从这一刻开始变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而温姝知道自己落在了这群亡命之徒的手中。
冯武一行欲北上去。
经过几日的奔逃温姝从这冯二爷与旁人的谈论中知道了不少事。
皇觉寺的住持慧吾大师就是红花教的主人,也是真正的前朝皇室的后人,皇觉寺这一盘棋全出自慧吾大师之手。
慧吾大师以寺庙的等级统领红花教教众,并各处收留类似于冯武这种对朝廷不满的教众,甚至有许多朝廷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用这些人来不断壮大自己的队伍,借着普度众生的地方藏污纳垢,有人剃了发,也有像冯武这种在寺庙中表面充当伙夫实则身手不凡之人。
红花教若是支离破碎,慧吾必定保不住命。
红花教原来的计划是杀了皇帝,趁天下大乱的时候分一杯羹,然而没有想到陈昭当真有本事能在重重包围之下将消息传回京城,援兵倏忽而至,皇觉寺的慧吾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想必已经被朝廷的兵马重重围起。百密终有一疏,一疏注定败局。
皇觉寺如今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以冯武为首的这群人便成了无根之木。
朝廷撒下了弥天大网追捕这群漏网之鱼,四处都见海捕文书和冯武的画像,渐渐北上的路越走越偏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易钊并无大碍。
当日他带着陛下拼杀出一条血路逃离,途经皇觉寺山脚一茶馆休憩。
易钊准备杀人灭口却被皇帝阻止。
陛下称这茶馆的主人虽是乡野村夫,却人品贵重,不会透露他们的行踪,无须滥杀无辜。
而后来葛贵的行为也应证了猜测。
他二人再度回到了皇觉寺的时候援兵已至,陈昭伤痕累累,饮水中毒的兵士渐渐缓和过来。
皇觉寺的反贼被全部拿下,那住持吞金自尽,死前众目睽睽大喊前朝皇帝的名号,死后手腕处的红花鲜艳如火。
易钊知道这一次陛下定然动了真怒。
红花教教众几乎被一网打尽,只有冯武一行成为漏网之鱼被四处通缉,在事发第六日后朝廷终于对外公布,皇帝在皇觉寺遇刺的消息由此传遍大江南北,百姓无一不义愤填膺,白白供奉了反贼数年香火,实在得不偿失。
皇觉寺已经被反贼自己放了一把火,于是陛下亲自下令将抓捕的僧侣与皇觉寺一起焚成灰烬。
据说皇觉寺被烧了整整四日,大火冲天,烈焰狂舞,滔天的血火中金佛落泪,菩提倾倒,四处都是僧侣的哭嚎,数以千计被俘的红花教众与倒塌的房梁一起化为一堆堆焦炭,后世人称这令人色变的一夜为“屠佛夜。”此后皇觉寺的遗址寸草不生,百年之后此地多了一个名字,人称鬼哭寺。只因每年这个时候,就能听到死去和尚们痛苦的哭泣声。
这是皇帝给天下反贼看的手段。
谁反了他谁就是这样的下场。
皇觉寺一场祸事不止累及士兵,还牵连众臣。跟着皇帝来到皇觉寺的臣子伤亡不少,将来回了京城朝廷将一一抚恤,而空余职位将提拔上新的人,死去的人白白死去。
温姝始终没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