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易钊而言温姝有这样的胆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夜正是烽火连天,温姝冲入滔天血海中单骑引开追兵,而易钊心中也有自私的念头。
他不想折手下一兵一卒,便由着温姝去折自己。
易钊从来不是好人,他对温姝自初见在长公主府中惊鸿一瞥便已有心思,可惜温姝不是他能动的了的人,后来温姝甚至害了易欢。
易钊心中叹息,若温姝能过此劫,过往种种便一笔勾销。
熟悉易钊的人都知道,易钊此人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且极为护短,能让他起一笔勾销这样念头的人还寥寥无几。
皇帝下了严令,“温侍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时候,众人方才回过味来,只怕这温侍郎这一次若能生还,便远不止升官加爵如此简单了。
易钊目观众人百相,心中冷笑,面上不彰。
而十天过去了,却始终没有找到人。
直到京中传来三皇子病重的消息,皇帝才迫不得已鸣锣收鼓,辗转回京。
易钊身为禁卫军统领,保护陛下是他的职责。
临行前看着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的皇觉寺,似乎看到了当日温姝险些死在自己刀下仍旧笑着说“易统领要将我砍死不成”的模样。
易钊勒住了马蹄心中道,如此相貌,死了倒是可惜。
人们说美人怀是英雄冢。
年纪轻轻的禁卫军统领此刻似有若无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轻轻笑了声,一夹马肚追上了前方的队伍。
彼时暖日穿透云层落在金甲上,四周秋风正起,农舍鸡鸣不已,猎猎锦旗昂扬,天子将要归朝。
天子归朝是盛事。
朝野上下风闻皇觉寺一劫,各方耳目齐动,直到天子归朝,人心渐稳。
祁凛州回宫之后便发现三皇子病重了,所幸救了回来,但是已经落下了终身的眼疾。
这天底下还没有一个瞎子能当皇帝的。
祁凛州对宫中的三皇子漠不关心。
真正的三皇子早已在他母亲生下他的时候便被祁凛州寄养在了北方皇帝乳母的家中,连死去的薛妃都不知情。
这就是他大儿子的伎俩。
祁凛州看着奶娘怀中瞎了眼睛的孩子,回头对昌巳第一次吐露了些话来。
“朕杀了自己的兄长,或许这就是报应,朕的子嗣也在自相残杀。”
昌巳不敢多言,祁凛州冷笑了起来,“朕还没死呢。”
昌巳叹息,“陛下,温侍郎还有消息?”
祁凛州垂眼道,“再找几个月,若是找不到,就不用找了。”
昌巳知道,再过几个月,即便温侍郎人没有死在反贼手中,也将死在断肠剧毒下,到时候再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祁凛州道,“或许朕也老了。”
昌巳看着大晋君王俊美威仪的容貌没有说话。
祁凛州笑叹,“身边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玩意,兴许还不错。”
昌巳便道,“温侍郎有您天威庇佑必定安然无恙,日后前途无量啊。”
祁睿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均落入皇帝的耳目中。
他筹谋几年一朝终于将挡路石皆清除在两旁正是春风得意,却没有想到传来了温姝出事的消息。
东宫也暗中派了不少人去寻。
祁康是个坐不住的,一听出了事便要跟着军队去,被德亲王禁足在家。
林奉儒心中关切,却面上不好表露,暗中查探一无所获。
陈昭被留在皇觉寺率兵没日没夜地找。
“将军,您要不休息一会?已经找了整整十五天了。”
陈昭身边的副将说。
陈昭闭了闭眼,他经过皇觉寺的一场仗已经伤痕累累,此刻任在恪尽职守寻找那批漏网之鱼的去向,早前从皇觉寺山脚下的茶馆后院发现了一具被断喉的男尸,推测是茶馆的主人,他命人将茶馆主人好生安葬,并在屋内置放金银,这世上向来好人得不到福报,陛下下了命令厚待茶馆主人的妻儿,想必此时那茶馆主人的妻儿已经入京享福,只是用丈夫的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至亲之人又是何等心思?
他们从这茶馆中的蛛丝马迹推测出这帮人应当是从北方去。
温姝是个聪明人,在各处的墙壁上都刻了朝廷的暗号。
陈昭身边的副将低声叹息,不知道的以为这些权贵们在抓捕逃犯,知道内情的都知道朝廷丢了一个侍郎。
到底让这些权贵如此挂心的是反贼还是那温侍郎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陈昭的面容在火把中沉冷似冰,“无论是温侍郎亦或是反贼,必须要有下落,这是陛下的命令。”
究竟是陛下的命令,还是您自己心中所想?
副将没有说话。
他跟随陈昭日久,还从未见过向来用兵如神,运筹帷幄的将军如今这般模样。
温姝于陈昭而言算什么?
第一次见到温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烂泥了。
纨绔公子践踏他,达官显贵瞧不起他,甚至陈昭的亲弟弟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陈昭对温姝时常因为陈司礼所为而感到歉愧,这歉愧随着温姝的自甘堕落而日渐消弭,转化为让他恐惧的欲望。陈昭自诩正人君子,没有京城的公子哥一身弯弯绕绕的毛病,温姝出事逼着他不得不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温姝在他心中埋了一粒恶种,这粒种子在这段时间生根发芽,长出了粗壮的枝干。
心高气傲的武将终于肯承认他有些欣赏温姝。
这个从烂泥里头拔节而出的孩子眼中的野心并没有被痛苦淹没。
这一遭若是能挺过去,往后的路便能走顺了。
而温姝到底能否挺过这一关没有人知道。
北方是陈昭的地盘,陈昭却越来越急,时日越久,温姝的性命便越不能得到保障,事已至此,竟一切全然只看天命。
朔方城是中原与北境的一道关隘。
从朔方往北虽还是大晋的国土,却接壤广袤无垠的草原,风土民俗截然不同,官府势力不及当地牧民豪绅,若真让这群亡命之徒出了朔方城再想寻到就难了。
冯武一行一路挟持温姝来到朔方城,人困马乏落身一间名为水榭楼的客舍中,远远看着朔方城外秋草枯黄,总算看到了希望,欲此地停歇一夜出城。众人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缓和,便有人张嘴拿温姝打趣,温姝垂着眉睫不说话。
冯武见他宽袍大袖衬托下越发纤细,眼下就要出城,心防松懈,又多饮了酒,遂一拍桌案直接将温姝连人扛了起来,满座的男人们嘻嘻笑笑看着。
此时水榭楼的食客虽然不少,却没人敢在这群人头上动土。
冯武一行伪作镖师,众人只以为是镖师在教训自己的房内人,眼看那镖师扛着清瘦的小娘子往上房去了。冯武一行人的隔壁一桌坐着两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裳的年轻人,虽然看不清楚相貌,手里头的兵器却是一等一的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其中略微高一些的年轻人懒散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道,“真是无趣,要我是这镖师怎么舍得让小娘子在外头抛头露面。”
另一个年轻人便挑眉,“你这是开始怜香惜玉了?”
“远看这小娘子身形甚好,虽没有见到脸,却也猜到定是个美人,可怜美人落到了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手中。”
“长的好看的女人,心毒着呢。”
“长的好看的男人也一样。”
他们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便都闷头不说话了。
此二人正是易欢与陈司礼。
易欢与陈司礼被发往北境充军,军营中吃不饱穿不暖受到苛待是常事,易陈两家似乎打定主意让这两个纨绔公子在前线打磨出个人样,是以他二人寄去的家书有如石沉海底,两个纨绔公子军营训练不过一两载已经伤痕累累直呼救命,北境有风沙有太阳,有戈壁有大漠,经常从一个驻地长途跋涉到下一个驻地,与山匪搏斗,与流民争执数不胜数,二人无一不想念京城富贵窝中的香花美人,于是在几日前趁着守备松懈的时候终于当了逃兵,盘算着逃回京中就不相信家族还能放着他二人不管。
一路逃至朔方城,在水榭楼中遇到了这群邪门的镖师。
易欢看了陈司礼一眼,“这群人不是镖师。”
陈司礼奇道,“不是镖师还能是什么?”
易欢摇头,“因为他们的镖车空空如也,所以留在地上的车辙印迹远不如真正的镖车来的重。但真正让我猜测他们的身份就不清楚了。”
陈司礼心知易欢有个走镖的舅舅,对这里头的门道比自己清楚,默认了易欢的话,却还是想不明白。
“要不去探探虚实?”
易欢瞪了陈司礼一眼,“你我现在自己都是逃兵,何须多管闲事?”
陈司礼撇嘴。
倒不是他多管闲事,只是看那小娘子可怜的模样,竟无端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出卖他的人。
皇帝遇刺的消息他们二人沿路已听说过,听闻皇帝身边有个侍郎下落不明。
也不知道那个人如今是什么情形?生这样一副相貌,落在一群极恶之人的手中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
易欢似乎看透了陈司礼在想什么,冷冷笑起,一口饮尽杯中酒。
“你不要忘记将你我害到如今地步的究竟是谁。”
他们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长公主谋逆被诛,紧接着皇帝遇刺,倒真是一出出大戏。
陈司礼一时无言。
他与易欢不同,虽恨温姝不留情面心思缜密的谋害,却也知道是自己年少无知犯下了大错。
军中一番历练于陈司礼而言并非全然无所触动。
他平日高高在上不见人间疾苦,便以为人间没有疾苦。
如今亲历一番见到边境百姓饱经战乱,早已不是昔日纨绔公子的心境。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陈司礼直到出了朱门,自己成为了路边的冻骨才有了贴身的体会。
温姝一开始就应该在烂泥里吗?
不是。
是他和易欢乃至太子一步步将他踩进了烂泥,然后憎恨他不够洁身自爱。
陈司礼呼吸重了起来。
也跟着一杯杯饮起了酒。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楼上忽然传来了小二的惊呼声。
陈司礼与易欢互相对视一眼,便见端着茶水的店小二踉踉跄跄从上奔下来,口中喊着,“不得了,死了人了!”
陈司礼下意识往身后这群镖师看过去,出事的地方正是方才那高大镖师入住的房间。
那群镖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数人纷纷站了起来,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明亮的刀器出鞘,惊动其余散客,三三两两放下筷子便往外逃离这是非之地,一时间水榭楼乱作一团。
易欢压下帽檐,回头对陈司礼道,“咱们也该离开了。”
不知为何,陈司礼心中总有些不安,似乎这转身一走便错过极为重要的东西,而在易欢的催促下陈司礼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易欢与陈司礼刚刚离开,水榭楼便被冯武的人围了起来。
上房中冯武已死,下身被剪刀绞的鲜血淋漓,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道,胸膛横插着自己的兵器,连脑袋都被人削了下来,在青石灰的地板上汨汨淌血。冯武在这群手下的心目中颇具威严,怎料死的如此凄惨,色字头上一把刀,这群反贼看着上房大敞的窗户心知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已跳窗遁逃。
冯武的手下中有一军师名叫王粲,冯武已死群龙无首,王粲便成为了这群人新的首领,众人问王粲的意思,王粲盯着那洞开的雕花轩窗咬牙道,“我等身份并不明朗,不宜明面大动干戈,暗地里先抓到那女人杀了,省的她报官,杀了人直接出城。”
王粲从腰间掏出刀剜掉了冯武手臂上的红花刺青,并划花了他的脸。
冯武此刻的尸首已经不堪入目,再过不到两日就会慢慢腐烂,为虫蚁所食。
王粲一双利眼环顾四周,落在那紧紧闭合的衣柜上忽然神情发狠,拿染血的刀戳了几个窟窿,木制的衣柜发出吱呀吱呀的破碎声响。
王粲见柜中无人,舔了舔刀身上的血迹。
他带着手下并没有大闹水榭楼,而是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去追杀那女子去了。
而此时的上房中方才被王粲捅了数个窟窿的木制衣柜的柜门被一双细弱苍白的手从里向外推开,柜门落在地上重重砸的七零八落。
方才太过惊险,温姝险被王粲捅入柜中的利刀扎穿。
最惊险的时候刀锋距离他的眼球只有半寸。
所幸这衣柜颇深,温姝才侥幸保住了这条命。
他从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起来,汗水湿透重衫,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慢慢往阁楼下走去。
红花教的人此时已经离开,掌柜的报了官,当地的官兵马上就会来这里围的水泄不通,而那冯武红花被剜, 面容被毁,除了温姝没有别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温姝出了水榭楼,从垃圾堆中捡了一件破烂衣服披挂在身上,又用灰土在脸上抹了把,他身上还有一把从上房中偷来的剪子,正是用这把剪子扎的冯武绝了子孙根。
如今温姝用这把剪刀剪断自己的头发,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乞丐。
头发被那群男人们碰过,脏了。
温姝淡淡地看着地上的头发, 就像看着自己的尸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