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谢卓。
他是当年明择武身边副将谢重的儿子。
而在晋国西南一隅,许多当年的明家军隐居在此,甚至与当地苗族的人通婚,建立了苗汉通婚的数十万人城寨,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许多是当年明家军解甲归田的老将军,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众多,距离中原又远,苗寨中巫蛊之术闻名遐迩,当地官员并不经常管视这些偏远的寨子,于是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份。
而那可号令明家军的兵符从他父亲手中传到了谢卓的手中。
如果说今日的明家军是一盘散沙,隐居在苗寨中的老将军们带着这块兵符振臂一呼,隐藏于人海中各地的明家军都要揭竿而起。
谢卓与众多明家军后人一样隐于市井,本不欲陷入朝廷纷争,直到一个年轻人带着先帝的传位密旨出现在苗寨中。
这个年轻人就是祁凤霄。
苗寨中的将军们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隆庆王以隆裕的身份活了十五年,不久前死去的隆裕长公主不过是一个替身。真正的隆庆王从困着他数年的宫墙中假死一路策马来到了西南。
有长老问祁凤霄如何得知他们隐居在此。
祁凤霄的回答是他很早以前就听明择武提到过,若有一日明家军遭遇不测,希望明家军隐于市井,西南方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话明择武只告诉过祁凤霄。
祁凤霄顶替了隆裕的身份并暗中在西南调查多年,早已知道这群老将军身处何地。
也有人问祁凤霄,当时以隆裕的身份谋逆的时候为何没有想到借助明家军的势力?
祁凤霄坦荡地反问,“如果当时我来投奔你们,你们会帮助我吗?”
几位老将军面面相觑。
因为当时的祁凤霄没有证据,没有明择武死在祁凛州手中的证据。
而这一次祁凤霄来投奔西南,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明择武死在祁凛州手中的证据。
那是在公主府谋逆的前夜,属下来报声称找到了当初为明择武看病的大夫,这大夫本来被杀人灭口,后来侥幸活了下来才被祁凤霄找到,从此人口中知道明择武并非病死而是被害死,太后全然被蒙在鼓中。
几位老将军见过了那位大夫,个个心中掀起了滔天骇浪。
倘若二十万明家军揭竿而起,祁凛州的江山还能安稳几天?
当时的谢卓还不知道祁凤霄的到来会给他们安逸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
在谢卓看来,祁凤霄心思缜密之至,他设计了一出连环计。
若是第一环赢了便不会有第二环,若是第一环败了,这败了的第一环便成为引出第二环的诱饵。
明家军中有人与蜀中王有交情,如果蜀中王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祁凛州手中,这些人会坐着看戏,还是替蜀中王的两个儿子报仇呢?虽然明家军是虎狼之师,然而陈家镇北军也不是吃素的,真正打起来,到底谁会占便宜?
传位密旨,明择武的死因,蜀中王死去的两个儿子,这三个条件单独发生的时候并不够将明家军拖下水,而当三个条件同时发生,明家军便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为了考验祁凤霄的为人,谢卓的父亲与祁凤霄定下了十年之盟。
这十年之内若非必要祁凤霄留在苗寨不得外出一步。
一来明家军行事谨慎,若没有合适的时机绝对不会行动,在他们行动之前祁凤霄若是暴露了身份必然会导致全军覆没。
二来祁凤霄的身体已经被数年服用药物毁的七七八八,苗寨中人擅行蛊术,其中有一种蛊能让人重生经脉,只是调养起来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还有一个只有谢重父子知道的原因,即是用这十年的时间观察祁凤霄的为人,看此人究竟是否值得明家军誓死效命。
他们选择的是决定中原走向的君王,而不是一个一心复仇的侩子手。
谢重给祁凤霄的第一个考验就是让祁凤霄娶苗寨美貌的女子,看他是否会为美色所动摇。
祁凤霄拒绝了。
第二个考验是让祁凤霄在苗寨中做十年杂役。
尝尽百姓的苦,将来才不会高高在上指点江山。
祁凤霄答应了。
最后一个考验是让祁凤霄回到京城,在天下大乱之前救出太后,看他是否对自己的生母还有怨憎之心。
若他连自己的生母都不顾惜,如何去仁爱天下百姓。
祁凤霄答应了。
这一次谢卓跟着祁凤霄一同回到京城,遍布市井的流言就是谢卓的杰作。
他隐瞒身份留在温家,也是因为这位温大人如今的地位不同凡响,留着兴许能探听到一些朝廷的动向。
对于谢卓而言,温府对他最大的吸引力不是别人,正是温姝。
温姝是祁凤霄回到中原后去见的第一个人。
见到温姝的时候,谢卓才明白过来。
不是祁凤霄不为美色所动,而是他见过了天下的绝色。
第一百七十六章
如今已经是祁凤霄在苗寨中做杂役的第九年。
过完十月份就会迎来冬至。
第十个年头也很快了。
除夕夜之前,祁凤霄凭借他自己的本事真的能将太后从宫中救出吗?
谢卓相信,还未来临的兴平二十二年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年。
他在苗寨中长大,对中原森严的等级并不十分了解,跟着温姝的时候时常逾距,但并没有引起过多重视,凡武功高强者大多有些不受礼教拘束的豪气。
谢卓凭借跟着父亲学来的本事成为温姝身边的贴身护卫。
祁凤霄在筹谋他的计划,不知道在京城的什么地方,谢卓便乐的守着温姝,每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他在温家人眼中功夫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他的功夫依旧被温家人严重低估。
谢卓的父亲谢重当初和明择武几乎齐名,他是谢重老来得子,又有天赋,自然精心教养,不肯出分毫差错。放眼中原能与他比肩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谢卓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他即便出入宫墙也很难被守卫发现,更遑论在温府。
他来温家的时候就听说这温家的主子身子不好,但是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他不知道。
温姝这个人谢卓对他起先带着偏见,市井中的流言也听了些,知道此人倚势弄权,杀人如麻,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至于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堪当重任,民间各有各的说法,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桃色艳闻。
谢卓见到温姝的容貌时候心中就想着,倒也不能全怪那皇帝老儿了。
他夜半闲来无聊,翻身做起了梁上君子,借着隐隐绰绰的帘幕看到那晋国颇有名气的两省长官靠在美人塌上,叫锦珠的丫头半跪着一口一口地喂着苦药,“自从月贵人出事,公子出宫后身子便每况愈下,陛下依然不知道疼惜您......”
谢卓是个男人,他敏锐地从这些话中分辨出一层暧昧不明的含义,大抵便猜度出了些一知半解的真相。
他的目光遥遥落在那塌上的病人苍白瘦削的手腕上,尚能看到长久不愈的乌青。
谢卓心中想着, 若能让他握住美玉般的双腕,必定会温柔小意,珍之爱之,怎么舍得让美玉蒙尘,白璧微瑕?
便听下头的病人用他沙哑的声音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所有人。”
说话的人分明还带着病气,声音却阴鸷的让人联想到吐着信子的蛇。
那叫锦珠的丫头问,“若是杀不了呢?”
谢卓听到了他的回答, ”该杀的人必须杀,该死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谢卓在心里笑了声。
或许这位温大人也是明家军可以争取的人。
但是祁凤霄呢?他会愿意将这位温大人牵扯进来吗?
他曾经无意闯入过温家的祠堂,那祠堂上摆着许多个牌位。
这个叫温姝的漂亮男人身上所背负的只怕远远比旁人想象的多。
谢卓盯着那主仆二人看了半晌,悄无声息地离开梁上。
黑暗中的温府像一座坟墓。
谢卓转动着手中的夜箫,跃上了枝头。
他穿着劲瘦的黑衣,仿佛就要融进月色中似的。
清越婉转的箫声从他的指缝中透出来,就像死寂的坟墓中透出来的一缕光。
温姝倚靠在床头,怔怔地问,“何处开的箫声?”
锦珠起身瞧了一眼,关上了窗户道,“是那新来不久的护卫。”
“温七?”
锦珠点头。
温姝喜听乐声,上一个让他听在耳内觉得惊艳的还是那顾翊的琴声,可惜顾翊的为人远远不如他的琴音。
这温七又是什么样的为人?
温姝闭上了眼睛,在箫声的抚慰中难得一宿好眠,那柄绣着鸳鸯的纸伞依然放在距离床榻最近的地方。
冬至之前迎来了一场大雪。
瑞雪照拂众生。
落在高高的城墙,也落在低矮的屋檐,落在达官显贵的软轿上,也落在穷苦百姓的衣帽里。
死去的人也得到了瑞雪的馈赠。
皇陵的守卫拂去肩头的雪,远远见一驾马车踏过积雪行来,沿路踩下深深的脚印。
细目一瞧,那是温府的马车。
守卫低着头行礼,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马车上下来的青年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厚重氅衣压迫在肩上,有一张阴霾而美貌的面孔。他穿着精致的缎鞋,身子似乎不是很好,被身边的人扶着,落在雪地里的脚印都浅的没什么力气。
温大人每年都来皇陵祭拜。
关于这些达官显贵的风月往事守卫显然听说了不少,听说温大人曾经是公主府的面首。
面首这个词似乎十分难听。
然而与那张脸交叠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又成了赞誉的美词。
守卫直到温家的人消失在视线中,才从那片刻的失神中醒来。
谢卓跟在温姝身后,温姝被锦珠搀扶着,他在这孱弱的主仆二人面前仿佛一座高大的山岳。
他腰间的刀已经随时准备出鞘。
尽管这是四处遍布守卫的皇陵,他依然需要为温姝的安全负责。
他看到温姝在隆裕公主的坟墓前如一尊雕像般静立,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温姝手里的酒洒在了碑前,热酒烫化了潮湿的雪。
第一百七十七章
皇陵是气派的地方。
每一张棺椁都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可以保护棺椁的主人百年不朽。
但只有祁凤霄知道,自己的墓碑下是一具无名女尸。
他靠在自己墓碑前的枝干上,常青树的叶子在凛冬中隐匿了他的身形。
他看到他的墓碑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前方那个青年弯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墓碑,就像在触碰他冰冷的脸。
温姝背叛了他。
温姝这个人当初一身都是把柄,随便被别人捏住什么都能将他困在怀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祁凤宵并不憎恨他。
他连生死都不在意,这些眨眼成灰的爱恨又算什么?
这世上没有突如其来的爱恨,如果有,那必定铺陈算计和阴谋。
为了逼迫明家军站在他身边,连蜀中王的两个儿子都被他变成棋子。
温姝的背叛也在他意料之中或者算计之中。
他铺陈了如此大的布局,也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自己的一切。
而时日长久,真情假意自己都分不清楚。
唯一让祁凤霄没有预料到的是温姝虽然背叛了他,却又为了他去向皇帝求了一块免死金牌,以至于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平白无故被囚禁起来耽搁了不少时间。
时隔多年他又回来了。
回到这座淹没他一生的囚笼。
祁凤霄是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人,他的前半生葬入坟墓,后半生朝不保夕,他的人生像一场噩梦,或许这噩梦中有些微的光亮,却不足矣照亮整个鲜活的世界。
他的梦里总是白茫茫的雪,就像现在一样。
雪让他的刀生锈了,让他的眼睛也生锈了。
他在树干上饮了一口酒,用自己生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下方的人影,听到他们在说话。
“雪大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殿下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好。”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
“梦到他怎么了?”
“梦到尸体,还有火。”
“梦是反的。”
温姝于是笑了声,是啊,梦是反的。
他盯着这个人的墓碑,立在雪中,飞扬的大雪落在睫毛上,落在漆黑的发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单薄伶仃。
像一张纸片,就要跟着大雪走了,化为人世间的微末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顶绣着鸳鸯的红伞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温姝终于说,“咱们走吧。”
锦珠搀扶着温姝往不远处的软轿行去,而走在后头的谢卓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祁凤霄遥遥对视,看到了他的口型。
凤止楼。
窗外有雪,室内有鲜花。
谢卓一杯一杯地饮酒,耳边有冬至的靡靡之音。
他身上有苗疆人的血统,身形高于寻常汉人,轮廓更加深邃明朗,乍一看去仿佛塞外的野马入了羊群中。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裹携着外头的寒风吹散了融融的暖意。
来人身量颇高,身形劲瘦,黑色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张清隽俊美的脸,晶莹剔透的雪化成了水落在眉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