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霄,别来无恙。”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祁凤霄,别来无恙。”
谢卓开口道。
祁凤霄的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酒上沉默不语。
“找我来做什么?”
谢卓又问。
祁凤霄在谢卓身边坐了下来。
“关于带母后出宫的事,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谢卓一身轻功独步天下,即便是祁凤霄也比不得。
谢卓笑了声,“好。”
谢卓仰头又喝了口酒,“真不知道这权柄有什么好争抢的?”
祁凤霄神情冷的像窗外的冰雪,“权柄这种东西,你不去抢,便有人杀了你来抢。”
“我喜欢美人,美酒。”
比起龌龊的政客和嗜血的将军,谢卓更像一个江湖浪客。
“你的父亲是谢重就注定你要卷进来,就像我的父亲是先帝,而我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明家军卷进来是注定的吗?是你祁凤霄步步为营的计谋,如果你当初以隆裕公主的身份谋逆成功,这江山你坐不稳,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吗?”
“人给自己留着后路有错吗?”
“当然没有错,只是可怜至今被蒙在鼓中的人。”
“蒙在鼓中的人早晚会知道,你以为我怕?”
“你祁凤霄都快赶上越王十年卧薪尝胆了,有什么好怕的?”
祁凤霄没有说话。
谢卓已经有些醉了,他看着墙角盛开的鲜花,知道这花是假的。
就像祁凤霄这个人,在他眼里像一朵假花。
戴面具戴的太久,以至于摘了面具仍旧窥不到里头的颜色,而真花会凋谢,假花永远常青。
“祁凤霄,你究竟有几张面孔?这些面孔哪一张又是真的?”
谢重考验祁凤霄的人性,却不知道人性早已被祁凤霄玩弄于股掌中。
几张面孔?
赞誉天下的隆庆王是他,早已入土的隆裕公主是他。
沾满鲜血的人是他,在温姝面前温柔小意的人也是他。
真真假假谁能知道?
等了很久,谢卓听到了祁凤霄的回答,“我分不清了。”
于是谢卓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就这样活下去吧,也没什么不好。”
祁凤霄看着墙角的花,角落里的花朝着他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他闭了闭眼睛,遮掩住了凶煞之意。
“圣人不仁,驱百姓为蝼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了圣人,改天换日,方正道也。”
谢卓笑了,“读书人惯常虚伪,我只在意壶中的酒是否足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而这时候他看到了祁凤霄针尖般的视线,“酒已经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谢卓眨了眨眼睛,“乃天下绝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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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霄站了起来,谢卓笑了声,“你看外头的人,都是你口中的蝼蚁与刍狗,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明家军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蝼蚁与刍狗吗?”
这世上有谁见过祁凤霄真正的样子?
没有人,包括那在公主墓前落泪的美貌男子。
或许连当初那被世人捧在庙堂之上的隆庆王都是假的。
“今日你的话有些多。”
“也许我醉了。”
“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祁凤霄用了很多年才将权柄就要拴在自己的腰带,也许只有到做了天下的主人,这些蝼蚁和刍狗才会看到自己主人真正的模样。
漆黑的刀柄就要从坟墓中现世,而世人一无所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兴平二十一年的冬天,太后被从禁卫森严的宫中劫走。
这个时候满朝文武还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太后被劫走,宫里翻了天,而很快朝廷就顾不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从很久以前就消失在人前的明家军副将谢重发出了檄文,上书今上“恣行凶忒,残贤害善,弑兄囚父杀人如麻在前,毒害亲舅矫诏夺位在后,亲族无一不受其害。”文中称“世人皆为其伪善所蒙蔽也”。
此文正如激起千层浪的石,无论在民间亦或官场都引起轩然大波,纵然有些传闻早有,却没有证据,而今这檄文竟详细罗列今上种种罪行,连那先帝遗诏都有了拓印本流传于市井中,各地隐匿于野的明家军惊闻明择武的死因义愤填膺,中原晋国祖业百年,终于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
明择武此人曾经的威望不亚于先帝,不仅军人乱了,连百姓也乱了。
谁都没有想到明择武竟然死在今上的手中。
也有人认为今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到底开出了一个太平盛世,于皇室有过,于百姓却无大害,千秋功过自有史书定论,然而有人反驳陛下如今年纪大了,不如曾经年轻时候兢兢业业,由着温姝这样该在床榻上赏玩的佞臣把持朝纲,早已引起了公愤。
在朝堂之上也很快分成了三派,一派以太子和易家为首提议血腥镇压,并在之后罢了温姝以平民愤,一派以温姝为首提议退步谈和,还有一派以林奉儒为首态度保持中立。
而在檄文发出一个月后,明家军已经攻下了西南边境两座城池,逼迫皇帝出面就此事给一个交代。
明家军要什么交代?
让皇帝下罪己诏的声音一时间响彻大江南北,朝廷采取了血腥镇压的方式,一时间各地哀嚎遍野,这也让祁凛州的声誉越发无法挽回,反而让明家军更加肆无忌惮。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陈昭的镇北军也有一半调至西南平叛,本来还能去更多,却被北方边境本已不成气候的胡人突如其来的袭击绊住了手脚。
陈昭猜测或许是谢重给胡人许了什么好处。
西南方向是明家军的老巢,谢重调兵遣将不在话下,且苗寨中巫毒奇药甚多,处于易守难攻的状态,折了西南当地官府不少兵力后重重挺进,直到攻占了第五座城池,这第五座城池是西南边境的一道屏障,一旦被攻下来,就像西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整个西南陷落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事。
这一仗抵抗的艰难,当地驻军近乎被全剿,驰援的镇北军损失一半,而明家军伤亡甚至不足计数,这当然不只归功于明家军的将士士气如虹,还要归功于谢重运兵如神。
即便损失西南大半疆土,朝廷依然没有想过谈和。
或者说祁凛州从未想过谈和。
他是个极端自负的人,且从来不肯正视自己踩着亲人尸体踏上皇位的过去,这一切从他登基以来绝口不提可窥见端倪。而有一天这个叫谢重的人将他的一切不堪置放在朗朗乾坤之下逼迫他承认,这是他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直到现在祁凛州都认为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便这场胜利或许将是用他子民的尸体换取得来。
尽管西南的战火已经如火如荼地烧起,京城的达官贵人依旧纸醉金迷。
战争意味着流离失所,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从不怨恨引起战争的人,因为引起战争的人往往用天命将自己神圣地表彰起来,于是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百姓只能怪罪天命。
现实往往比被装饰过的历史更加荒诞。
第一百八十章
而皇帝即便下了罪己诏他们会退兵吗?不会。
他们会得寸进尺,在手中有了更多的筹码后逼迫皇帝退位。如今民间的舆论已经渐渐偏向了明家军。
这是对于朝廷而言最大的威胁。
而温姝在这个时候猜到了一切。
这是隆庆的手笔。
他隐藏在暗中唱了这一出锣鼓喧天的戏,如今就要到了第十年,这场大戏就要高潮。
人人都是戏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深情?
隆庆故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谋逆的计划,就在等着他将消息传出去。
或许隆庆根本不在乎。
如果他不把消息传出去,隆庆会赢。
如果他传出去,隆庆还是会赢,而且会赢的更加彻底。
以隆裕的身份谋逆即便成功,时日长久靠着先帝留下的私兵也无法真正笼络人心。
他需要一支天命之师。
所以隆庆当时或许连先帝留下的数万私兵都没有用上一半。
而当时的情形即便温姝不传出去消息,皇帝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蜀中王的两个儿子白白在隆庆的设计下送了命。
这两个人的死不过是隆庆对明家军的投路石。
事已至此温姝竟还能安静地想着,什么鸾镜花枝,不过是让他越陷越深的骗局。
因为隆庆显然还要用他。
戏唱的多了,你知道哪出戏是真,哪出戏是假?
祁凤霄从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在温姝面前的时候就在帮助他,即便在利用他也给予了他最大的尊重。
这是祁凤霄与其他人唯一不同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温姝尽管知道了一切也无法憎恨祁凤霄。
他们是两个冰冷的人,即便活下来都已经拼尽全力,要怎么温暖对方?
不断地用尖刺靠近,扎的对方遍体鳞伤,觉得心疼了,掉了眼泪,就以为这是真心。
曾经偶然靠在一起,原来不过是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黑暗为食。
当年祁凤霄的死温姝自责悲痛,直到知道祁凤霄未死的时候才走了出来。
这么多年他每年都去祭奠祁凤霄不过是为了掩盖皇帝的耳目。
他要在祁凤霄回来前坐到最高的位置,然后联合祁凤霄的力量复仇。
多么公平。
他们不过都是在互相利用。
温姝瞧着案几前的鸾镜,鸾镜前有一束花枝。
凛冽的冬日,所有的鲜花都是假的,就像镜子里那个假笑着的人影。
他们在公主府中的约定如今看来成了场双方各怀鬼胎的笑话。
他这样的人到现在还活的光鲜亮丽本身就是个笑话。
温姝对着镜子,像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像是对着祁凤霄说,“也罢,我便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同路人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长路总有尽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谢卓在温姝面前表明身份的时候,温姝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足矣引人揣度的神情。
或许他猜到了,或许没有。
谢卓喜欢美人,温姝是他见过的人里最美的。
他对美人向来和颜悦色,只是他今日来做的却不是和颜悦色的事。
苗疆有一种蛊叫夫妻蛊,此蛊一旦入体则踪迹全无,行如鬼魅。它只能在人体的高热环境中活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蛊死毒发。
之所以称之为夫妻蛊,是因为中蛊者若在蛊虫还活着的时候与人行夫妻之事,蛊虫的毒素便会从一方的身体引渡入另一方的身体,缓慢将另一方吸髓夺命。而最开始的中蛊者虽能保住性命,却难免受到残余毒素的波及。
此蛊下作阴毒,在苗疆寻常是女子用来惩治不贞的丈夫所用。女子若是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引子,残余在血液中的毒素将在眉心凝成一道红色的血痣。
在苗疆若是遇到眉心有血痣的女子,那她一定有一个不贞的丈夫,用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将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绑作生死不离的连理枝。
温姝凝视着谢卓手的罐子,罐子里有一只蠕动的幼虫。
若不是靠的极近,几乎看不清楚它狰狞的模样。
“这就是你入我温家最重要的原因?”
“是。”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祁凤霄的意思?”
“重要吗?”
温姝挑眉笑了“也不重要。”
只要能报仇,他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这样放弃?
中蛊的过程有些漫长。
温姝半靠在谢卓的肩膀上,漆黑的发落了满怀,谢卓嗅着他发上淡淡的香气问,“大人用什么洗的发。”
温姝歪着头笑,“茶叶水。”
他有偏头痛的毛病。
谢卓叹息,“大人当真想好了?”
温姝道,“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没有什么后悔的。”
寻常的毒药怎么能近的了皇帝的身?
凌厉的刀锋割裂了手腕,温姝盯着鲜红的血问他,“虫子进去的时候会疼吗?”
谢卓看着温姝,没有再骗他,“会疼,很疼。”
能让谢卓说很疼是什么滋味?
仿佛血肉都被搅烂,被用尖尖的牙齿咬碎。
温姝疼的身子蜷缩了起来,谢卓将自己的胳膊放在了他的口中,于是手腕上留下了重重的两排牙印。
蛊虫沿着血液入了身体,起初还能看到在皮肤青色的脉络下凹凸不平地游走,后来它向着更加深处的地方去了,每走一步都像是刀割一样的疼。
谢卓守着他,用白色的布擦拭干净他额上的汗珠。
“大人何苦来哉?”
温姝在他的怀里孱弱地喘息,像一只血淋淋的茧。
“能让那些人死在我手上,我开心还来不及。”
于是谢卓弯了弯眼睛,“你看着柔弱,性子却很倔。”
“温七,你叫什么名字?”
“谢卓,字敏行。”
“谢重的什么人?”
“家父谢重。”
“卓尔不凡,敏于言行,老将军对你寄予厚望。”
“还疼吗?”
“疼。”
谢卓一圈一圈地为他包扎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