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罗不思一个。
“你很厉害,我输了。”
顾笙微微一笑:“怎么会呢,我连你的衣角都没沾到一下。”
沈般摇了摇头,一边继续接着顾笙的剑招,一边开口:“你根基浅薄,我的内力深厚,所以才占了便宜。再打下去,我能坚持很久,你就持续不了多少时间了,所以最后你还是打不过我。”
顾笙:“……”
为何这话听起来额外气人,应当不是他的错觉。
“更何况你压根不会用剑,剑招也不熟,打不到我是理所应当的。”
听到这一句,顾笙眉头一跳,挽了一个剑花后,收剑站定。
“你怎么知道我剑招不熟?”
“你出手太生涩了,总是要想一想再出招,熟悉的话根本不需要想。”
“那你说我对什么熟?”
“掌法。”沈般想也不想地回答道。
无论是下意识的格挡,还是进攻的突刺,分明都是一套从掌法硬改成了剑招,毫无剑的风骨可言。而且像泄愤一样砍他的琴弦是没有用的,再砍个几下之后,顾笙的剑即便不断也要磕出一个口子来。
他不想把顾笙的东西弄坏。
“如果喜欢用掌法,不需要勉强自己用剑的。”沈般诚恳地道:“还是说,虽然你没有什么天赋,但你其实是更喜欢用剑?那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你没有感到难过吧?”
顾笙神色不定:“……拿你的琴出来,再与我比过”
沈般摇了摇头,说道:“和你对招,我不想再用无音了。”
无音是这把琴的名字。
“为什么?”
“不想说。”
不想说便算了。
“不打了不打了,回去吧,真没意思。”顾笙收剑入鞘,故意大声嚷嚷着,看也不看沈般,转过身便走了。
沈般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不远也不尽。
隔着河水,从另一端的酒肆中传来阵阵欢笑与歌声,舞女伴着柳琴的弦音翩翩起舞。灯光透过纸窗映在顾笙的身上、脸侧、肩头,如同跃动的火苗,在他的长襟上熊熊燃起,似乎他马上就要消失不见,只剩下灰烬。
沈般突然感到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下意识地伸手向前,去抓顾笙的衣摆。
直到顾笙回过头时,他才有了一丝丝的真实感。
“怎么了?”
“你……走得慢一点吧,别走远了。”
顾笙好笑道:“你这么一个绝世高手,还会嫌我走得快了不成?我可不信。”
“嗯。”沈般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手。
“该不会是想牵我的手吧,小呆子。”
“……没有。”
他曾经在书里看过一种叫做磷火的东西,说是这种东西看起来与火焰无异,实际上却并没有灼烧感,凑近了也不会感到温暖,所以有人又有人叫它冷火。
刚刚有一瞬间,他眼中的顾笙仿佛就是被这样的火所包围、燃烧着。
明明没有温度,最后却被烧至灰烬。
第15章 (十五)套路与反套路与反被套路
这一夜,沈般与顾笙同住一屋。顾笙住在里间,沈般住在外面。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顾笙已经没了踪影,房里除了他自己外空无一人。
没打招呼,没留字条,更没留下任何一句口讯。
有些奇怪。
但顾笙应当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离开。
毕竟他没钱。
沈般下意识便将手伸向包袱里的钱袋,确认该在的都还在。
他也觉得自己想多了,顾笙那样好的人品,怎么会偷他的钱,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沈般便叫小二打了水来,简单梳洗过后,便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在没遇到顾笙的时候,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从别人家里把秘籍偷出来,所以每天都蹲守在罗家薛家潘家的附近听墙角。遇到顾笙之后,他就几乎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听从顾笙的安排就行。
可现在的顾笙变得有些不同了,是他跟不上顾笙的速度,被远远地落在身后,而顾笙并不会停下来等他。
或许再等上一会儿,他也就该回来了。
他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大中午。
沈般:……
望着窗外刺眼的日头,他又确认了一遍包袱里没丢盘缠。
于是沈般爬上客栈的屋顶,将整座城的风景尽收眼底,然后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什么都听不到。
不知道顾笙在干什么,不知道顾笙在哪里。
仿佛一滴水落入嘈杂咆哮翻涌着的大海,再难找到它的行迹。
沈般取出了怀中的云片糕,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一直到油纸包见底、手中什么都不剩了为止。
可能他暂时不会回来了。
那家店铺的云片糕不错,不如趁着现在还没离开的时候,再去一次。
想到这里之后,沈般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运起轻功,朝记忆中的地方找了过去。不曾想到了地方之后,却发现那家店已经关了门,门上贴着白色的布条,写着“关门大吉”几个大字。
真可惜。
沈般心中遗憾,转身准备离开的同时,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呻吟声。
有人。
不对劲。
他再度回过头来,这一次他注意到了门上那块儿白色布条的不对之处。那不是用刀具裁下来的,更像是被人从衣服上硬生生地扯了一条下来。边角极为粗糙,普通人家应当是不会如此铺张浪费的。更重要的是,那上面的字并非墨迹,还混着血腥味儿。
所以现在里面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不太好的。
要不要救呢。
沈般想了想,最终还是再次回到廊前,一掌拍开了紧锁的大门。
门内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映入沈般眼中的是一片宛如地狱般的场景。店内的墙壁、桌椅、房梁上,都覆盖着黑污的痕迹。待他走近些查看,才发现那些都是血。不知混入了什么东西进去,一点血腥气都没有,反倒泛着淡淡的兰花香。再往里面走一走,能看到一点刀剑的印痕,似乎有人在此打斗过。还有几个被扭断脖子的黑衣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凶手武功极高,而且异常残忍。
沈般环顾四周,正在回想那声呼救是从何处传来的,此时从楼上传来一声轻笑。
“你怎么追来这里了?”
沈般抬起头来,看到顾笙正倚在三楼的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身浮夸的红衣干干净净,与这满地血污毫不相称。
“来买吃的。”
沈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看到这些还能吃得下吗?”
“能。”
顾笙被逗笑了,开口道:“那你先上来。”
沈般点了点头,抬脚运起轻功,几步便越上了三楼的回廊。
这时顾笙已经进了身后的雅间,沈般往里面一看,发现几具尸体横陈其中,皮肉已化成酸水,看不清面貌。只有一个活人被奄奄一息的捆在桌角,嘴角塞着抹布,见沈般来了,两眼一亮,呜呜地叫出了声,不断挣扎,似乎是想要向他求救。仔细一看,正是昨日给他送来桂花糕的那个小二哥。
沈般皱起眉头,表情厌恶,往后退了两步。顾笙见他这副模样又笑了:“那现在还吃得下吗?”
沈般摇了摇头:“你真恶心。”
这下顾笙笑得更开心了,直拍着自己的大腿,快要直不起腰来。店小二见他这样,眼中划过一丝恐惧,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我恶心?因为我杀了这些人?”顾笙放声大笑道,眼中流转着恶意的光芒:“你们这些正派人士怎么能瞧得起这些阴险毒辣的手段呢,所以我当然恶心,让人恶心得不得了。”
沈般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他,定定地站在原地。
顾笙很不对劲。
看他的眼睛,已经不复往日的清明,疯狂的神色逐渐蔓延而上。
“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看到这样的场面是污了您的眼。”顾笙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越说越停不下来:“怎么样,我不是你心中想的那样的人,是不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沈般:“……”
“你若是想要救这个人,我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顾笙笑过之后,情绪终于平稳了几分,用脚踢了踢被绑在房里的小二,对沈般道:“他也中了这房内其他人中过的毒,如果没有我的解药,半个时辰后就会化作一团酸水。如果你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解药给你。”
沈般脸色发青,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几次都没能发出声来。
被绑在地上的小二看到沈般这副模样,双眼更亮了,满脸希冀地看着沈般。
“我……”
我……
“我不要。”
……
顾笙:“……?”
小二:“……!”
等等,你说的什么?
这和预料中似乎不太一样。
明明已经冲到嘴皮子边的话突然被硬生生地塞了回去,顾笙都还没转过弯儿来,一不小心咬在了舌头上,疼得颤了颤。
只见沈般又快速后退了两步,这次他那面无表情的“表情”终于碎裂,抬起袖子掩起口鼻,声音有些发闷:“这里面实在太脏了,我到外面去等你,有什么事情快点了结,和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帮你。”
这竟然是顾笙认识沈般以来见他说话最快的一次。他甚至有种错觉,若不是这里面搞得太过恶心,沈般可能会乐意进来伸手替他把地上的“无辜百姓”给掐死。
被绑在地上的店小二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塞在里面的布团掉了出来,他也恍如未觉,大声嚷道:“你这也算得上是名门正派?!见死不救!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沈般听言点了点头。
“没错,就算这样也是名门正派。”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但高山流水庄是不是名门正派,又不是我定的,也不是你定的,所以你骂我也没有用,我又不能帮你纠正他们的错误。”
店小二:“……”
“不对,错了,我以后可能是道方门的人,那我绝对是名门正派了。”
顾笙:“……”
“虽然我跟你们之间的恩怨无关,但是我喜欢顾笙。顾笙要杀你,自然有他的原因。那么我喜欢他,自然是要支持他的。”
看着沈般平静无波的面孔,小二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这人虽然没有另外一个心狠手辣,但却也是个极度无情的人。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他这次领任务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
这边顾笙则沉默不语,沈般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犹豫了下:“实在不行……你需要我帮忙,我可以用琴弦先断他一条手臂,方便你问话。”
大不了那根弦他以后不要了。
“你真的不打算救他?”顾笙的脸色阴晴不定。
“为什么我要救他?。”这下换作沈般一脸的莫名奇妙:“他们滥杀无辜,死有余辜,不值得活下去。”
楼下到处都是黑色的血污,还有使用刀剑的痕迹,说明有人曾在这里进行大肆屠杀,所以才会在地上流了那么多血。
可他没看到任何一具是被利器刺伤的尸体,说明它们都被人移走了。
留在现场的几具尸体被掐断颈骨,说明凶手武功极高,且擅掌法。
他们的尸体都没有被移走,说明凶手不是同一个人。加上他连一个店内的伙计都没看见,恐怕他们已经凶多吉少。
还有顾笙是好人这一点。
得出结论,有人混入酒家大肆屠杀,在清理现场的中途顾笙闯了进来,杀了他们其中的几个。
还留活口,那应该就是要逼供吧。
沈般一脸坦然地看着顾笙:“这里面太恶心,我出去等你。”
见他就要离开,顾笙这才回过神来,叫住他:“等等!”
“怎么了?”
“……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他们是受谁指使、目的何在吗?”
沈般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头来,开口道:“这个我还挺想知道的。”
“那我也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先说来看看,只要不让我碰那地上的几具尸体,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顾笙:“……”
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自怜自哀的蠢货。
原本打算借此事给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好好上一课,教会他所谓“人心险恶”。结果和他相比,沈般对这些“正邪之论”理解得更通透。真正看不开的,反倒是他自己。
顾笙心中懊恼,又踢了地上的“店小二”一脚,恶狠狠地说道:“说,把方才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对他再说一遍。”
“小……小人说就是了。”小二一脸惊惧,忙不迭地开口道:“小人姚湘君,是灵山派弟子,受花久谦花长老之命前来将两位大侠请回门派,不得泄露半点行迹。小人只是有命在身,并非想要二位大侠的性命啊!”
“最后一句没有用。”顾笙瞥了他一眼,看得他又是一颤。
沈般则想了想,开口问道:“灵山派,就是那个魔教吧?”
灵山派亦正亦邪,是两大魔教之一,主要势力在云州一带。其门派内有一套双修之法最为出名,能在交欢之中无形替人增长功力,若运用得当也不会留下隐患。只是这套法门无须男女之分,因而教内关系混乱,更有门内中人强逼平民百姓为炉鼎的事情不时发生,因而为江湖人所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