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沈兄了。”顾笙不禁感到抱歉。
“没事,我不在意。”沈般的表情还是一如平时的木讷。
两人一入城之后,很快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城内一片肃杀之气,有许多江湖人来来往往,连入城的盘查也严密了许多。
按理说,京城比其他地方查得更严些是应该的,但大多是与政令相关,很少与江湖人的恩怨挂钩。
唯恐暴露行踪,顾笙也不敢随便与人攀谈。平日想要探听消息的时候,他便直接往福禄寿酒楼去了。如今退而求其次,他见酒楼门口坐着一盲眼的算命老人,便主动上前与其搭讪。
几句寒暄过后,顾笙直奔主题:“老人家,您可知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气氛如此古怪?”
“唉,能不怪吗,昨夜城南死了人喽,有好多个呢!”老人顿了顿,又故作神秘地补上一句:“听说啊,就是那个什么毒君子顾笙下的手!”
顾笙听言一愣。
对于自己的江湖绰号,他向来是一笑了之,不甚在意。的确曾有人称他为“顾君子”,可那是赞誉的美名,这“毒君子”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话。
更何况,昨夜他和沈般在一起。沈般比他武功高的多,他不可能从沈般眼皮底下溜出去,更不可能杀人。
莫非是沈般救他时对那些人动了手脚?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般,对方的表情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寡淡,但神色也微微有些微变化,不似作伪。老人所说的事情,应当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是了,沈兄如此侠义之人,怎会用如此毒辣的手段。
“这……这顾笙又是什么人呢?”
“顾笙你都不知道?”说到此处,老者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在一片灰暗中点了两盏灯笼。只见他津津有味地道:“毒君子啊,原先乃是道方门的一代天骄,可惜急于求成,修炼走火入魔,误入邪道,需要以人血祭来练绝世毒功。前些日子他在芳华寺试图偷走佛门重宝,被方丈发现驱走,却还不死心,更加丧心病狂。从芳华寺到这里,但凡是遇到他的江湖中人,都被杀了个干净。听说都是中了摧心裂肺的剧毒,死状甚惨啊!”
顾笙一边敷衍着,另一边越听越是心惊。
并非是因为这谣言错得离谱,而是因为老者无意中透露出的信息:
原来因他而死的不止是昨日那些人。
他顾及门派名声,一路上并未下杀手,只顾着逃跑,连消息都来不及打听,可不想那些对他围追堵截的江湖人还是死了。
听到这里,他只觉得神思恍惚,也不愿接着追问下去。告别了想要给他算上一挂的老人后,他便失魂落魄地走了,沈般就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走到人迹罕至之处时,顾笙才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沈兄……听了方才那些后,可还愿意相信我吗?”
“嗯,我信你。”
顾笙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
昨夜虽然有沈般给他证明,但若老人所言不虚,从芳华寺到京城,挂在他名头上的血债应该不少。他和沈般相遇不过一日,若是对方生疑,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感动之余,他也坚定了找出幕后黑手、归还自己一个清白的信心。
沈般则在考虑其他的东西。
对顾笙,他倒从来都没怀疑过。
在他心里,魔头应该都是很厉害的绝世高手。而顾笙实在太弱了,如果修练邪门歪道只练出他这样的水平,还不如修正道来得快。
他们昨日前脚刚走,第二日便流言四起,可见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只是对方恐怕没有料到他们两人会因为掉下山崖而重回京城,这才将他们的阴谋暴露无遗。
道方门在武林中颇有威望,若顾笙有了他们的庇护,这样的流言蜚语定然能不攻自破。所以对方恐怕是特地选在顾笙远行的时候陷害他,待“毒公子”之名传遍江湖,顾笙百口莫辩,恐怕要被他们坐实了这欲加之罪。
好在顾笙遇到了他,有他在,就不会让他有事的。
可有一点他还是不懂。
顾笙并非一流高手,声望也不高,真要害他,沈般现在就能想出一千一万个更简单的法子。这样小心翼翼,对方似乎也在忌惮什么,像是唯恐被顾笙发现一样。
莫不是因为这幕后黑手太笨了,所以想不出简单的法子来?
想不通,不明白。
庄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既然自己想不出办法来,沈般便决定征询下顾笙的意见。
顾笙也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想去看看那些人的死状……只是这城中已经聚满了江湖人,顾某不会易容之术,若是回到凶案发生之地,想必会被他们认出我的身份。”
“那就不要去了,我们直接走吧。”沈般想了想,说道:“没关系,接下来你都和我在一起,有我给你作证,不会有人再诬陷你杀人的。”
顾笙苦涩地笑了笑,以表感谢。
好在……沈兄还在他的身边。
否则连他自己都要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就是老人口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而且有我在,没有人能跟上的。”
顾笙点点头,一言不合便跳崖,常人的确无法预料。
“沈兄不怕被我拖累吗?”
沈般摇摇头:“你也没有很重,拖着不累 。”
这次顾笙实在没有忍住,笑出了声来。
采办补给之后,两人骑着两匹快马,迎着午时的大太阳开始赶路。顾笙只穿了一袭布衣,原本束的严谨的发冠也是随便一挽,额角隐隐约约粘着汗珠。这样一眼看过,与顾君子一贯严谨端庄的形象的确千差万别。
“你这样也很好看。”沈般由衷地赞叹道。
顾笙愣了愣,不禁莞尔。
沈般还是全身服丧一样的一身白,虽然有些显眼,但毕竟他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即便被人看到,也只会认为是哪家的公子。顾笙则扮作他的小厮,这样一主一仆,应当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说来沈兄功夫卓绝,为何名声不显呢?”顾笙好奇地问道。
高山流水庄虽然出名,并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庄,但因隐世多年,如今江湖中人也只知道其中有个武功极高的山庄庄主。
这件事说起来还与四大家族有关,五年前京城罗家剑痴罗率出关试炼,一人一剑单挑天下高手百战不败,因而有人称其为百战剑圣,更有人认为他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不曾想半年之后,在他挑战并不以武力闻名的高山流水庄时,竟传出了落败的消息,罗率更是在家里躲了半年多才敢出来见人。旁人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生怕触及了这位绝世高手内心的伤疤。
如今传出庄主即将去世的消息……一代英雄也终是敌不过岁月消磨,当真可悲可叹。
说来提及此事会不会犯了沈兄的忌讳?毕竟他已离开高山流水庄,恐怕是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顾笙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而沈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在意,只是苦恼了一会儿,然后道:“大概是因为我一直被关在家里,从未出来历练过。”
“沈兄这是第一次下山?”顾笙有些惊讶。
“是的,家里管得严。”
顾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来是天下第一庄的规矩太多,门下弟子可能少有外出闯荡江湖的机会。
“那为何……沈兄想要改换门庭呢?”话一出口,顾笙便觉得似乎问得有些失礼,可已经覆水难收,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是顾某问的突兀了,还请沈兄见谅。”
“没什么突兀的,又不是不能说的事。”沈般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离开。”
果然背后有秘辛吗。
“只是那里不适合我,所以我想出来,走一条自己适合的路。”
沈兄果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志向高远。
顾笙不禁在心中感慨道。
两人走了大半天的路,停下来休整片刻。顾笙决定去附近的农户问问情况,沈般便牵着两匹马去河边饮水。自己也觉得无聊,便在河边坐了下来,从石头缝里拔出一根野草来,无聊地在手里来回摆弄着。
“你是什么人?”
沈般听言抬起头,见面前站着的小孩儿眨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满脸好奇地看着他。光着脏兮兮的脚丫,衣服也破旧不堪,可他的身上看上去却尤为干净整洁,因此看起来和一般的野孩子还是有些不同。
“我叫沈般。”
“沈般是谁?你是死人吗?为何穿着白衣服?是不是寿衣啊?你为什么要背着棺材?你难道是鬼魂吗?”
接连好几个问题,听得沈般头疼,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回答。
啊,是了,顾笙说过,应当从互通师门开始。
“我没有师门,你师父是谁?”
小孩儿也被沈般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问的一愣,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然后才开口道:“我也没有师父,我只有爹娘,可是我爹也死了,只剩下我娘一个。”
“这样啊。”沈般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很有缘分。”
小孩儿:……
错了,这应当不是鬼。就算是鬼,生前也该是个二百五死的。
“你是不是很厉害啊?”小孩儿觉得这人虽然看着古怪,却是个比较好欺负的,于是壮着胆子凑了过来:“这里很少有人经过的,像你这样看起来就很有钱的更少。这里闹山贼,一般有钱人路过都要带着镖师的,你不带镖师是不是因为你能打得过他们啊?”
“不,我也是才知道这里闹山贼。”
小孩儿听了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你很厉害呢,要是当真是个厉害的大侠,能教教我就好了。”
“你要学武功,铲除山贼,给你父亲报仇?”沈般一时想起了话本儿里常见的情节,眼睛闪了闪。
“不是啊,我爹就是山贼,大家没什么仇的。”
沈般:“……”
“而且他就是咎由自取,原来就经常趁我娘不在偷吃别的女人,后来抛下我们母子俩,结果马上风死的。因为实在太丢人了,我都不想认他当我爹。”
“……马上风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知道啊,就是……”
待顾笙找到沈般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第4章 (四)人之生也,与忧俱生
“沈兄,沈兄?”顾笙在沈般眼前挥了挥手:“你怎么了?这孩子又是……”
“我叫阿图!”小孩儿抢着介绍自己:“我是沈般哥哥新收的徒弟!”
“不是。”沈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否认。
“不是说好我告诉你那是什么意思,你就收我为徒的嘛。”
什么时候说过。
“你如果不教我,我就跟这个好看的哥哥说你刚刚欺负我了,让他生你的气。”阿图凑近沈般耳边小声说道。
“你不用再说一遍了,现在这么近,以他的功力能听得很清楚。”
顾笙:……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你教我武功!”
真令人头疼啊。
沈般不曾有过与孩子相处的经验,看顾笙也是手足无措,还是要他自己来解决。于是他想了又想,开口问道:“为什么你想要学武?”
“当然是为了变成大侠,那样多厉害啊,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教训教训他!”说到此处,阿图的双眼亮了起来。
这样的理由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过这么小便有自己的志向,到底还是不错的。
沈般想了想,把自己刚刚用草叶编好的手环递给了小孩儿,然后扯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去。直到距离顾笙足够远的时候,小声开口道:“你如果能平安带着这个去高山流水庄,就去把这个给随便什么人看,说你要见钟文和,见到他了说沈般让他收你为徒,他就会教你功夫的。”
小孩儿呆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沈般都说了些什么,张了张嘴,才开口道:“我……高山流水庄距离这里可不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骗你。”沈般说道:“放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会让你母亲一起留下的。”
然后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发顶,把他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若是沈兄有不愿顾某听到的事情,大可直说,不必走那么远,顾某不会偷听的。”等沈般回来后,顾笙笑着说道。
“哦,那我下次知道了。”
“沈兄当真打算收那孩子为徒?”
沈般点了点头:“嗯,他根骨不错,聪明机灵,重要的是和我有点缘分。”
方才他藏了一根琴弦在草环之中,旁人或许看不出门道,可庄内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来。
有他的信物在,高山流水庄一定会收下这个孩子。
这孩子看起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若是钟文和收徒,一定可以给他找不少麻烦。
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这样随手收徒,感觉也很有高人风范。
想到这里心情突然又要再好上不少。
顾笙:“……”
先是救了他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又是将偶遇的半大孩子收为徒弟。沈兄当真是随心所欲、逍遥从心。虽然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但也的确与这世间有些格格不入。
作为受益者,似乎没有资格说这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免担心,以沈兄这性子行走江湖,会被人随便拐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