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时间有限,没过多久便接着上路,至太阳落山之前,总算赶到了渡口。由于怕被认出身份,两人便选了普通人家的小船,与二十多个渔人挤在草船的方寸之地内,遮掩着面孔,等待过江。
船舱内虽不算是臭气熏天,但也是什么味道都有。虽说此地距离水源颇近,可寻常百姓哪里有心思顾着清洁身体。顾笙倒没有什么,沈般的脸色却已经隐隐发青,僵在一边,如同一块呆木头,动都不敢动。
他从小到大不算是泡在蜜罐子里,也算是娇生惯养,最狼狈的时候至少也能保持干净整洁。如此鱼龙混杂的场所,还是第一次见。
“沈兄,你还好吧?”见他这副模样,顾笙不免担忧起来。
却见沈般缓缓的把头转了过来,嘴角细微地抽了抽,张了张口,又猛地紧闭双唇,最后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旁边熟睡着的渔夫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哼哼了两声,翻身把手搭在了沈般背后的琴箱上,吓得他顿时身体一跳,不敢回头去看,动都不敢动,鸡皮疙瘩从后背一直爬上了后颈。
在一众武林高手前面不改色,却连这区区的一掌都接不下。
顾笙觉得好笑,与旁边的人交换了位置,坐在沈般旁边,将他与其余诸人隔开。这样一来沈般僵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写着满脸的“肃穆”。他这次又缓缓转向顾笙,对上他的眼睛,慢慢地将头点了又点,似乎在说谢谢。
顾笙在想,以沈兄的身份,能做到这样似乎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一路上跟着他,委实让沈兄受了不少委屈。
沈般在想,以后果然不能随便做坏事,会遭报应的。他才刚给钟文和找了麻烦去,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刻,麻烦便找上了他。
但若连这点难关都过不去……又怎能真正摆脱高山流水庄的影子呢。
想到这里,他又挺直身板,不再回避草船内的狼藉,反倒开始观察其四周的众人。
有干活儿归家的田间汉子,也有神色困顿的旅客,还有几个渔人凑成了一圈儿,小声唠着家常。从今儿在城里遇了什么大小奇事儿,一直聊到商铺买卖的锱铢必较,如同嗡嗡叫着的蜜蜂。船舱内满是鱼腥味,汗臭味,还有些他不想分辨的古怪味道……如同一股股的浪潮般扑了过来。
明明是极难忍受的环境,可这股浪到了顾笙面前后,就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坚韧的墙切割了开来。任他千斤重于泰山,最终也要消散于无形之中。
只有这里没有味道。
不仅是现在,无论何时,顾笙都是“无味”的。说是无味似乎也不准确,他更像是一种寡淡到极致的清气,宜家宜人。
于是不知不觉中沈般逐渐放松了下来。
还没放下心来多久,突然从船舱外猛的传来“咚!”的一声。船体似乎受到了激烈的冲撞,一瞬间船身猛地旋转了半周,船舱之内的众人也是东倒西歪。
“发生什么了?”顾笙立刻抓住藏在包裹下的宝剑,挡在沈般面前。
莫非是追兵找到了他二人?
“不知道……好像……”沈般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说道:“在说什么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结婚的,有百余人。”
两人面面相觑。
从行事风格来看,来者与其说是那追杀污蔑顾笙的恶人,更像传说中的山贼。
外面接连传来“咚、咚”几声,船身沉下了许多,似乎有人跳上了船板。接下来有人用刀挑开了帘子,见到利刃在月光下的反光,昏昏欲睡的诸人顿时清醒了,船舱内顿时乱作一团。
“都给我闭嘴!把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不然老子要了你们的小命!”
那山贼脸上的刀疤在月色下看着显得分外狰狞。
顾笙:“沈兄,怎么办。”
沈般:“打晕放倒吧。”
顾笙:“……一百多人?”
沈般:“只是说说看。”
顺手在船舱处开了个洞,两人朝外面看去,只见十几条快船将江心所有的客船团团围住,船头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持长勾,一副凶相,看起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他们二人想逃走倒非常简单,只是这江中毫无凭依,只能借船而行。若夺了这船,定会惹恼他们。这群亡命之徒本就没什么可顾及的,届时一怒之下,其他客船上的人们便危险了。
顾笙:“不能丢下这些百姓不管,沈兄可否先忍耐一下,然后我们再见机行事。”
沈般:“好的。”
那山贼在船舱内扫视一圈,一眼便盯上了最显眼的沈般,眼睛一亮,挥着刀大声叫道:“喂!说你呢,那个背着东西的,箱子里装的什么?是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不好!顾笙心头一跳,然后就听到沈般慢慢悠悠地答了一句:“嗯,没错,特别值钱。”
顾笙:……
沈兄的直言不讳,不管是第几次见识,还是会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那还不快点交上来!小心你的命!”
沈般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了顾笙一眼,然后便结下了绑在双肩上的黑布,顺从地将匣子递给了对方。
看上去竟还有些乖巧。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琴。”
“乐器?这能值几个钱?”那山贼虽然骂骂咧咧的,但还是一把将琴匣抢了过来。
顾笙这边听了,则心下一沉。
高山流水庄最看重的便是琴艺,每一把琴都是价值连城,于主人更是珍重至极。几乎是琴在人在,琴断人亡。
他愧疚地看向沈般,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依旧如往常一般平淡,没有什么不舍或是屈辱。
为了这几船人的性命,竟连与性命一般重要的爱琴都可以放弃。
顾笙再次感叹,沈兄当真是仁义至极,让他自愧不如。
好在山贼并未搜身,顾笙的宝剑藏得隐蔽些,并未被发现。待船靠近了岸边,那群山贼也迅速撤走,顿时没了踪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方似乎也不想多生事端,因而所有乘船之人都得以平安无事。
船已靠岸,站在岸边,顾笙见沈般一直沉默,终于开口道:“沈兄需要拿回那架琴吧。”
“嗯。”沈般点了点头:“还挺重要的。”
“我去打听下山贼的寨子在何处。”顾笙顿了顿,还是问道:“失去瑶琴之后,对沈兄运功是否会有很大的影响?”
要知道高山流水庄的弟子,功法大多跟所学器乐脱不了关系。据说修为高深者,更是能靠乐音三步之内杀人于无形之间。沈般这样厉害的的高手,失了趁手的武器,定会造成诸多不便。
沈般则是摇了摇头:“不会,没有影响。”
不愧是沈兄,竟还如此淡然,不为外物所动。
“箱子上了锁,没给钥匙,他们打不开的。”
……
待顾笙去与附近的渔家打听消息时,沈般就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后,他突然觉得一个人站在这里有点傻,于是也不顾地上潮湿,就席地而坐。
天色已黑,圆月渐升。
其实他并不十分喜欢那架琴,某种意义来说,应该还讨厌的要命,只是身为人子总该尽了孝道,才会一直随身携带在身边。
所以他也没想到失去它的时候,竟然会感到一点点的难过。
看来有些东西,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沈般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解开了身上用来绑琴的背带,收做一团,打理整齐。
遥遥相望,岸边两三粒星星点点的豆火,融于夜色之中,不知是酒肆还是店家。细细算来,此情此景,有人、有山,有水,有河、有不期而遇的挫折苦难,也不知算不算得是真正的江湖了。
那人曾对他说过,在这江湖之中最快意的不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是居无定所、流落漂泊的日子。随便寻一荒郊野店,携一知已,痛饮那里最烈的酒,这样就再好不过。
那时沈般问她,如果要过这样不务正业的日子,那怎么付得起酒钱。
要么让你的知己给你付,要么留在店里卖艺还债,最多被人家当作吃霸王餐的给打一顿扔出去,你又不是赔钱的那个,怕什么,欠钱的才是大爷。
现在他也没能明白她口中的江湖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不过至少他有顾笙,不用担心饭钱。
沈般想得出神,对岸边发生的事情便并未留意。不知是谁家的商队方才抵达渡口,引起了好一阵喧嚣。有不少被山贼劫去银财的客商见他们带着厉害的镖师,连忙去请他们主持公道。人群层层叠叠,围成一团。
“大家不要挤!有什么事情,一件一件说。我这些兄弟们奔走了一天,也该先让他们好好休息罢。”
那商队中的领头之人竟是个美艳动人的年轻少女,身材窈窕、气质绝尘。她八面玲珑地应付着那些散客商人,左右逢源,看上去和柔温顺,实则心不在焉的很。若是换个熟悉她脾气的人,便能从她眼角的倦意看出她的不耐烦。就像个濒临爆炸的火药桶,只需一粒不起眼的火星,就要把这里掀个天翻地覆。
“怎么不去麻烦武林盟那些闲人,这里又不是京城地脚,求我们又有什么用。”
待人群总算散去后,她没好气地小声抱怨着。
撩起一缕落在额前的碎发后,少女抬眼扫过河岸,无意中扫过一道身影后,微微一愣。
杨柳依依,借着月色,席坐在地的白色背影,看上去竟然有些眼熟。
是谁?
她正想上去看看,却突然被拉住了手臂,回头一看,温润如玉的清瘦男子正在对她微笑。
“彤儿,掌柜的说已经点清货物,随时可以走了。”
看到男子,罗彤的神色瞬间温柔了许多,反握住他的手:“好啊,这边也忙完了,我这就去。”
她可没打算当什么行侠仗义、白做好事的英雄。
打发完那些散客之后,只要走得够快,明日他们找不到人,应当也就该放弃了罢。
这时再回望岸边,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看见那家伙,定是舟车劳顿,一时眼花。”罗彤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那可是一段孽缘。
所谓孽,就是一旦遇上了,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第5章 (五)遇到熟人互相揭老底儿
原本沈大公子安生地坐在原地,目光发飘地虚望着天边,才安静伤感了没多久,便由于听力过人,让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罗家的商队谁敢得罪?我听说连罗家大小姐也在,她定能替我们主持公道!”
沈般猛地站起身来。
罗彤在这儿?
顾笙呢,顾笙在哪儿?该走了,快点走!
恰好顾笙回来找沈般,见他手足无措、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免跟着惶恐:“沈兄,你这是怎么了?”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将有什么凶险之事发生?”
“嗯,非常可怕。”
这么一说顾笙反倒不肯走了,反倒追问沈般究竟有什么危险,是否要疏散渡口的人群。
沈般摇摇头:“他们没有事,只是我要危险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沈兄如此慌张?”
“有个我不想见的人在这里,若是被她看见我,怕要找我的麻烦。”
原来是有仇家。
顾笙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对沈般的信任站了上风。山贼的事情,等在别处落脚后,再去打探也不迟。
变故也就在这时发生。
一道黑影突然朝两人的方向坠了过来,速度飞快,一时避闪不及。沈般下意识地将顾笙护在身后,单手用力一挥,硬生生地将气劲将那人抽进了河里。这时再回过头,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而罗彤也正缓缓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
糟糕。
他连忙躲到顾笙的身后,然后又意识到不妥,于是把顾笙也翻了个面,两人大眼瞪小眼。岸上的江湖中人一时也没能看清顾笙的长相,而罗彤也在这时才真正抬起头。
顾笙:“……沈兄是在害怕罗家的人?”
沈般:“没错。”
顾笙:……
是了,罗率当年惜败高山流水庄之后,似乎有放过话出来,说以后对高山流水庄的人见一次打一次。两家之间大概是有嫌隙的。
“不要随便跟罗家的人说话。”沈般小声地、一本正经地对顾笙说道:“他们都……不,有几个脑子很不正常。”
敢如此评价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的,恐怕也就只有天下第一庄的人了。
另外一边,则是事态胶着,剑拔弩张。罗彤随手甩了甩手中的鞭子:“我罗家的事,还由不得随便一个外人来评说。再有下次,便是和我整个罗家过不去!”
然后她再朝着那出言不逊的男人看去,发现对方的着陆点并非在她意料之中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对面深情对望的高瘦身影。
罗彤:“……”
她方才那一鞭可用了全力,普通人是接不下来的。一招之内,她都漏看了什么?
不等她想清楚,人群中已有人站了出来,义愤填膺道:“罗姑娘如此行事,手段这样狠辣,未免也太过霸道了!”
听言,罗彤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的寒意竟让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僵在原地。
“不该说的东西不要说,更不要让我听到。”罗彤的长鞭在地面上卷起一片黄土:“若是单单想要挑衅,那么大可放马过来,我就算让你一只手,也照样能废了你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