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不思此人虽然是个迟钝的二百五,但在各方面都极有天赋,对音律也小有涉猎。当年他和沈般对决,打到一半就实在忍不住,险些被激得走火入魔。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从半空中摔落,伤得不轻。
“罗率也是活该,若不是因为想体会音波术而对你手下留情,最后胜负还未必。”钟文和嘲讽道:“也是他倒霉,生不逢时,遇上了你这么个连弦都拨不好的废物,还搭上了自己一世英名。”
“既然是打架,只要能赢就算有用。”沈般还在强撑。
“丢人现眼,还沾沾自喜呢。”
沈般的武功绝世是真的,天赋异禀也是真的,但对琴艺没有半点喜爱之心,也是真的。
他的人生像是早早地被写好了一般,放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条路,没有“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分别。压抑了一辈子之后,带来的却是更为强烈的反弹,罗率便是最后点燃一切的那粒火星。
“本以为你离庄之后一定会去找罗不思,于是一开始联系了罗家,却没想到最后只等来了四大家族中两家的藏书阁丢失秘籍的消息。”钟文和冷嘲热讽地道:“罗公子以后可怎么办,他可是为你向全武林公布自己有龙阳之好了。”
顾笙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沈般皱眉:“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钟文和瞅了顾笙一眼:“怎么,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两个私定终身了,你才要离开高山流水庄吗?”
沈般:???
“一根不能雕的朽木,一块不开窍的臭石头,倒是绝配。”
沈般:“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你敢说自己离开高山流水庄,不是因为受了罗不思的影响?”
沈般:……这样说好像也对。
当年和罗不思的那一战,动摇了沈般的武道之心。那一战让他清楚,自己如果继续驻足不前,走在一条自己并不能真正领会的武道之路上,那他今后都不会再有什么更大的突破,终生止步于此。
必须破而后立。
见沈般没有说话,钟文和便以为他是默认了,眼皮一跳。
在你眼中,是不是因为高山流水庄早就是你的了,所以它便什么都不是了?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留下一句:“恕在下先告辞,顾公子好好休养身体。”,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小柯望了望这人固执的背影,又对着沉默不语的沈般左看右看,只觉得头疼的很。
高山流水庄还真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这里生养的江湖人,无论哪一个都和孩童一般简单自我,连争执矛盾都和拌嘴似的。
“你不去追他?”
沈般微怔,又摇了摇头。
“师兄这里有我看着,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你无需担心。”
“可你不是那妖邪的对手。”
莫小柯:“……你从来都没有后悔吗?”
沈般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你,无法理解为何你会做出如此叛经离道的决定,更不该多管闲事。可我还是想问一句,这样对你来说值得吗?”
值得吗?
当然值得。
牺牲二十年来的功力,离开二十年来的家人,只为了求一个未知好坏的前程,这样当然值得。
一旦见过太阳那样纯粹的光芒,就不会再满足于蜡烛的幽光,即便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他对罗不思那样纯粹执着的人,不仅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嗯。”沈般点了点头,神色坚定:“不后悔。”
曾经不,现在不,今后也不会。
“那你还不快追上去。”莫小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得出来,钟庄主是真的看重你,即便他不理解你,但还是默许你离开了。所以你更应该向他解释清楚。”
沈般愣了愣,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莫小柯的意思,然后下意识看向了顾笙:“我应该去吗?”
看着沈般的眼睛,顾笙不禁又想起了那一夜两人在山顶上的对话。
虽然这一路走来,一直是沈般在护着他。但其实他还像个孩子似的,也会茫然无措,迷失方向。高山流水庄便是他最在意的那个交叉口,因为无论怎么选,都会是错的。
可是不选择也不行,人不能一辈子都在逃避。
“一切都要沈兄自己决定。”顾笙认真地说道。
“……好。”
望着沈般的背影逐渐远了,莫小柯的神色变得凝重:“顾师兄,门主和沈师姐是否早就已经知道沈公子对你的心意了?”
顾笙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些来:“沈师姐又怎会关注此事,至于师父他……应当是清楚的。”
“那门主后来可曾与师兄你深谈过?是否有反对的意思?”
顾笙摇了摇头:“这倒不曾。”
后来再去拜见的时候,他的确曾向师父告罪。可顾景云只是让他自己把握分寸,便将话题给不留痕迹一笔带过。
莫小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门主并没有持反对态度,那么道方门与高山流水庄之间应当并无矛盾。钟文和提出的“结盟”一说,至少暂时还是可行的。此去风路城,他们手上也能多些筹码,多几分把握。
“方才师兄你失控的时候,是沈般阻止你的。”
并非依靠武力,而是在沈般出现之后,顾笙便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嗯。”
“那顾师兄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
顾笙轻声说道。
“心向往之,然为身份所累。我与他在一起,于他于我,于道方门于高山流水庄,都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如果一开始便不曾相遇同行,两人的轨迹不曾交际,或许现在便不会如此踌躇彷徨。
“三年前的事情,顾师兄一定还记得吧。”
“当然。”
即便到现在想起来,他还是觉得那是一场噩梦。待从梦中醒来后,霍师兄、文秀和小师妹便会嬉笑打闹着出现在他们面前,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在离开道方门之前,我去给他们送别。那时文秀把我拉到一边,将她绣的荷包交给我。那上面一对鸳鸯像是两只飘在水面上的鸭子,真是丑死了。”
那时的莫小柯是个远比现在还要别扭的人,随手就将那荷包给扔了。
“你就等着后悔吧!”司徒文秀气得跳脚,揪着他的耳朵道:“我临走前可是已经与门主说了,让他做主将我许给你,这两日应该就会去问你的意见。敢说个不字,你就死定了!”
这哪里像是个姑娘家会说出的话。
等她离开后不久,顾景云果然叫他去问话。他那时还故作严肃地磨蹭了半天,说是要再考虑考虑。
可他却再也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那被丢弃的荷包他找了三天三夜,终究是什么都找不到了,没了就是没了。
“我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情,但还是会后悔。毕竟我曾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谁要娶你这个母老虎,别回来才最好’。”
如今前往风路城,前路未卜,凶险未定,随时都有可能身死,这的确不是一个给出承诺的好时机,更不该困于儿女情长。
“但若他是能治你的良药,那你就应该跟他在一起。”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的几十年,运气不好的甚至短短一瞬间便没了。所以能无所顾忌、随心而行,是件值得令人羡慕的事情。
第46章 (四十六)明争暗斗
坐在藏书阁内,钟文和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经文,整个人看上去异常烦躁与心神不宁。他在这里已经坐了有大半个时辰,看进去的却只有不到两行,就连泛黄的古朴书页都让他愈加心烦意乱。
最后他“啪”的一声合上书页,不耐地说道:“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还不快滚出来。”
“被你发现啦,我还想着偷偷贴一只纸画的乌龟在你后背上呢。”
花韵从层层书架后走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钟文和面前,托着腮坐了下来,满脸写着不甘心:“要不是你突然回来,我的计划就该成了。”
“你那也能算计划?”钟文和挑眉:“花慕和花沁差点因此送命,若我没有回来,看你如何收场。”
“顾笙当真那么厉害,连你也只能和他打个不分上下?”
“我还会骗你不成。”
听言花韵的眼睛转了转:“那倒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了。”
道方门关门弟子之中,以武功闻名于武林的就只有陈皓夜、沈笑笑和廖勇。顾笙虽然有顾君子的雅号,但也只是因为他交游甚广。而莫小柯这个名字,更是连听都没听过几次。
不过没有半点倚仗的话,沈笑笑又怎会派他二人下山。这样一想,的确是她欠妥了。
“这世上在你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有很多,下次若敢再肆意妄为,我便将你逐出山门。”
“你舍得吗?”
“不是舍得,而是求之不得。”
“高山流水庄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啦,好不容易才给你左右护法长老各找了一个。要是把我都赶走了,那你岂不是无人可用,要从哪里再凑一个右护法来给你。”
“也不是那么难。”钟文和的表情不变:“不过是去山下多买几十斤猪肉,花不了多少银子。”
“……嘴巴毒成你这样的,肯定再过二十年也找不到媳妇。”花韵小声地叹了口气:“不如我将就一下,凑合给你算了。”
钟文和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重新拿起经文,视线回到了翻开的书页之上。
花韵的脸上划过一丝失望,但又很快收敛了情绪,满不在乎地道:“我以为你还要在芳华寺待上几日才会回来呢,今年连经文都没来得及请,也不怕乐叔责怪你。”
“有话直说。”
“有人向你通风报信了吧。”花韵笑嘻嘻地说道:“若没有人告诉你我的计划,你即便能猜到沈般回庄,也不可能拉下脸回来见他。”
“你想太多了。”钟文和轻哼了一声:“即便当真有这个人又怎样,你难道还要找他去算帐不成?”
“我只是觉得应当好好提拔他,你想到哪里去了。”
毕竟除却她自己之外,无人知道她全部的计划,就连乐叔和花慕也被瞒在鼓里。若是当真有人能靠零星的线索猜出她的真实目的,倒的确是个可用之人。
“让你失望了,没有这个人。”
“所以是那封信?”花韵好奇地问道:“能让乐叔改变主意,得是皇帝下的御旨吧。”
钟文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袖中的信封丢在桌子上:“自己看罢。”
花韵将信将疑地接过信纸,扫过署名之后,不禁微微一愣。
竟是罗家。
罗彤的字很好看,与她强势的性格不同,看起来娟秀而清丽。但因为习武的缘故,笔力又极为深厚,气度不凡。
“为何会与四大家族牵扯在一起。”花韵皱起眉来:“和他们相关的,总不是什么好事。”
四大家族,表面上看起来同气连枝、平起平坐,实际上这四家背后的争斗矛盾才是最为激烈的。这些年来潘家家主潘裘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四家便一直以潘家为首。而罗家在出了罗不思这么一个意外之后,多年来丢掉的面子终于从罗彤身上找了回来,家族蒸蒸日上,隐隐有与潘家争锋之势。薛家和杨家这两年还能够勉强维持昔日辉煌,但却苦于后继无人,隐隐有衰颓之势。
“这些年来潘家罗家之间的暗流涌动,你也都看在眼中。”钟文和平静地说道,下意识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如今两家都在争取助力,想必是要有不小的动作。要想度过这场风波,除却观望之外,也须入局。”
“那你打算站在哪边?”花韵皱了皱精致的鼻子:“比起罗家的二百五和小丫头,潘家的那条毒蛇要更加危险。不如你和罗彤联手,一起干掉他。”
钟文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自己这话说得足够公正?”
“那当然。”花韵连忙表忠心:“在你面前说的话,我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求娶你也不是一两年了,若是把你嫁给他,要比与罗家结盟稳固的多。”
“把我嫁出去,你舍得吗。”
花韵突然凑近,一双动人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两人之间似乎只隔着一页纸片的距离,呼吸间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微颤的睫毛。
钟文和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当他们依旧是孩子的时候,随乐叔习武的场景。
“这几个孩子之中,要属花韵根骨最佳,样样都最先学会的,以后定是他们之中武功最拔尖儿的那个。”
在他们操练之时,他听到乐叔在一旁如此对钟思思说道。
“我倒不这么看。”隐约传来钟思思慵懒的声音:“乐叔可愿跟我赌一赌,将来一定是文和的武功更胜一筹。”
“小姐何出此言?”
“那孩子虽然天赋过人,但可惜心思太重了。学武最忌讳的便是分神,以后她应该会有小成,但应该很难挤入一流高手之中吧。”钟思思打了个呵欠。
“这倒也是……可惜了,白白浪费了那一身的天赋。”
“算不上是浪费,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钟思思笑着逗怀里的小孩儿玩耍,戳了戳小沈般嫩白包子一般的小脸儿:“且其他几个孩子都是没什么心眼儿的,若是没有一个思虑周全的人跟着他们,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