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什么裴潋本就在朝为官,还要费劲去看榜的原因。虽然目前春闱名次还没有定论,但万一真就在看榜时遇到合眼缘的人才呢?
但他是真没想到会碰上宋绾的迎亲队伍。
“如此确是稳妥。”
陈君琮应道。他年纪虚长裴潋与孟阮清一岁。看起来稳重许多。
朝中丞相刘翰秋向来墨守成规,定然是支持旧制。其他人,估计也是如此。想要革新,仅凭他们三人根本撼动不了这棵参天大树。
三人正商讨着,突然听到门口有些响动。他们瞬间闭了嘴,互相对视一眼。终究是裴潋轻咳一声问:“何人?”
房门被推开,家仆躬身进来,递上一个帖子。只觉这里气氛凝重,小心翼翼道:“方才右司郎中府送了请帖。说是请郎君五日后赴宴,以酬谢郎君今日相救之恩。”
孟阮清下意识开口,“消息这么快?”
裴潋不动声色接下帖子,展开细细看了。是宋复的私章无疑。他将家仆打发出去,刚接下的帖子随手扔在桌案上。
“不想去?”
陈君琮知道他不太喜欢这些应酬场合,便开口问。本想劝他随心就好。左右他官职比右司郎中的宋复高两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谁知道,裴潋笑道:“我又没做恶事,干什么躲着不去白吃一顿。”
御史中丞府的帖子没到,倒先等来右司郎中府的了。要想改旧制,朝中言官是最难对付的。抓到错处就能参一本。裴潋本想借这次机会先会会赵晏臣的态度。既然宋复送上门了,他也只好去试探试探了。
有些事,朝堂上不好办,宴席上却好办。
第四章
建元七年这日,等那些参与复试的考生出了考场,裴潋已带着请帖前去拜访右司郎中府的路上了。
他打马走在坊间,若有若无的听那些茶肆酒楼里的考生讨论策论,或欣喜或垂头丧气。
今日,他只穿了件青色澜衫,褪去了官服。头戴黑色笼巾,较平日多了份清雅。没了朝堂上的气盛,此时倒真像个弱读书人了。
等到了右司郎中府,裴潋盯着院墙那棵杨柳许久。
门外除了他那匹马,还有一辆马车停着。不过裴潋并未在意。依着家仆指引进入院内。
宋复早就等着,见他来了,脸上立即堆起笑,拱手相迎。“裴太常。”
他官职低两阶,理当先行礼。更何况裴潋还救了赵世初一命,今日本就为答谢。
裴潋微微笑着还了一礼。“宋右司称呼晚辈维崧就好。我虽官职比你高,可你终究年长。”
虽听他这么说着,宋复可不敢大意。别看裴潋年纪轻轻好说话的模样,可能清了江南官场,还利落脱身的,手段必定了得。
两人维持着表面客气,一前一后走进正厅。
宴席早就备好。木色地板上放了几张矮桌。吃食瓜果装在青釉盘中。通往正厅的路两边僻出两片荷塘。此时还未到夏日,但已有不少荷花含苞待放,风一吹过,便柔柔摇晃。
裴潋不动声色扫了一眼那些吃食,果真都是吃不饱的。看来今晚只能装一肚子酒水走了。
他的座位在宋复身侧。虽然职位来看他高,可今日宋复是主人家,坐正座是理所应当。
两人落了座,就见宋复招来家仆,倾身说了几句话。半刻钟后,赵世初与一位女子相携而来,分别在裴潋对面矮桌落座。
宋复笑着给他介绍:“这是下官小婿赵世初,裴太常前几日应见过了。还要多谢大人那日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
裴潋点头,与赵世初相互拱手,算是见过礼。
接着又听宋复道:“这是下官的二女儿宋绾。”
裴潋忽的愣住,顺着宋复的指引,细细看向对面女子。若他方才没听错,宋复说的是二女儿宋绾。可这和他印象中那日见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人。
宋绾被这样盯着看,脸上慢慢烧起来。
她还记得这人叫裴潋。同样的面孔,只是衣着不再是绯红色官服,却是淡雅的青色常服,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君子气度。
思绪混乱间,裴潋不知哪里出了错,不禁问:“宋大人只有两位女儿?”
见他神色不复初来时平静,宋复不知缘由,只疑惑回应。“自然只有两位。”
宴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正各自没个头绪。就听家仆进来道:“阿郎,郎君到了。”
裴潋收了所有疑惑,随着宋复的目光看向正厅门前。
宋遗青本不想来。奈何父亲一再嘱咐。他又不认识什么太常卿裴潋。这种场合,一向不适合他。
待踏入正厅内,宋遗青下意识用目光寻找让他烦闷的源头。结果,在看到坐在一侧的青色澜衫人的面孔愣住了,脚步便再也抬不动,直直的盯着那人看。
愣的不止宋遗青,裴潋鲜有的将心情都透露在脸上。一时间心情复杂。有诧异,震惊,还有庆幸。
“莫非裴太常与犬子相熟?”
见他二人都愣愣的盯着对方看,宋复更加疑惑。他自认宋遗青几乎从不出门,是不可能认识裴潋的。
这一句叫裴潋回神,恢复以往神色笑道:“从未见过。只是觉得亲切,许是有缘。”
顿了顿,裴潋又问:“既是令郎,为何着女装?”
心目中的小姐突然变成了公子,哪怕裴潋心理再强大,一时也消化不了。难怪他总觉的哪里不对,却又想不通。
说到此处,宋复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无奈。“大人不知,犬子宋遗青自幼体弱,怕养不活,便依着寺庙里的大师所言,当做女孩儿养。只待成年再换回去。”
裴潋了然。知道宋遗青女装之下本身性别,再状似不经意看过去时,没有厌恶反感,反倒觉得更加有趣。
宋遗青,宋遗青……
他心中默念几句这个名字。轻轻挑眉,不自觉笑起来。
对面种种,宋遗青都看在眼里。来时的那些烦躁在见到这张面孔时,通通化作莫名的羞怯。生怕裴潋将那日的事说出来。
接着又是忐忑不安和不平。
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如今那人就坐在对面冲自己笑的明朗,一如那日他打马路过院墙,绯红官服衬着君子容貌,迎着日光勾起嘴角。
常腿老錒姨政理
裴潋是太常卿。建元五年一甲进士及第,帮官家解决了棘手的江南税收问题,又生的剑眉星目,俊美至极。
两相对比下,宋遗青第一次对自己身上的女装产生了厌恶。他也渴望入朝为官。他心中肖想着裴潋,又怕裴潋知道了因此厌恶。
踹踹不安间,宋遗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只听到父亲和裴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而他目光中全是裴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第五章
“听闻宋大人近日职务颇不顺心?”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家仆取了黄蜡点上。昏黄的烛火映着地板。裴潋脸上起了红晕,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宋复说话。
原本两人说的都是些琐事,见他突然谈起政务,宋复不禁细细看去,也不知裴潋是否醉了。只小心应付道:“琐事多罢了。不值一提。不若裴大人繁忙。”
琐事多是真的。宋复为右司郎中,隶属二十四司,执掌吏部,兵部,工部用度等。说白了就是理财的。他身为右司最高掌权,必定杂事一堆。
不过,近期最大的琐事,说起来还是裴潋给他造出来的。裴潋将江南官场搅的天翻地覆,朝廷户部吏部难免受到波及。而他既然执掌户部吏部的用度,自然也联系颇多。
听他说完,裴潋轻笑出声,摆了摆手。“裴潋不过掌管宗庙祭祀的太常卿罢了。”
宋复一口酒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因着裴潋的话差点失态。
掌管宗庙祭祀的太常卿?
明面上是太常卿,内里可干了不少吏部户部的活。官家将裴潋偏偏放在这个不轻不重的位置上,可谓用的顺手,在各职务面前反复横跳。
脸上热乎乎的,裴潋脑袋可还清醒着。这点酒,还比不过他老爹逢年过节灌的多。他装的似醒非醒,目光慵懒,胳膊撑在矮桌上支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似随口一说。
“不过,官家有意将我调任谏院。”他俯身前倾,眉头紧皱,看起来很是无奈。“宋大人也知道,言官不好做。”
宋复脸色黑了一半。言官不好做是公认的,毕竟是纠察的职务,能将朝中一大半的同僚得罪一遍。但反过来说,谁敢得罪言官?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能给你说的无地自容。就连官家都要礼让三分。
偏生言官内部护短的不得了,本朝又有不杀文人的祖训。
上座之人神情变化被裴潋具看在眼里。他抬头,神态自若将手中的酒水饮尽。喝酒的间隙,还冲斜对面的宋遗青狡黠一笑。
宋复将宋绾嫁给御史中丞赵晏臣的儿子,无非想在言官那里好过些,以后职务也能松懈一二。可裴潋偏偏搬出自己要调任的事,光明正大告诉他。你对面的这位也要做言官了,你敢得罪么?
即将和自己死对头赵晏臣平起平坐,还职务相同,裴潋觉得那场面肯定“有趣”。
宋遗青端坐着,酒水不过喝了一杯,却瞧着裴潋醉眼朦胧,都不正经起来。坐姿随意,偏偏模样生的好,如此也自成风骨。
谈及言官,赵世初的耳朵都要竖起来了。又听闻裴潋要调任谏院,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他爹就要和自己死对头裴潋共事了?
赵世初还没有官职,此时万分同情起自己老爹。官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两人共事,不得把屋顶掀了?
御史台与谏院同级。就是不知道裴潋是会调任司谏还是正言。若是司谏,那就和自己老爹是真正意义上的平起平坐了。
赵世初的脸色绿了又绿,偏偏这里没他说话的份。
宋复将内心波涛汹涌强行压下,笑呵呵道:“裴大人青年才俊,官家重用也是理所当然。能者多劳啊。”
好一个能者多劳。
裴潋心下冷笑,宋复当真滴水不漏,和他打太极呢。可他偏生不接了。
第六章
手中酒杯放下,裴潋将醉酒装到底。
“近来地方受贿问题颇多,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官家心里烦闷。总想着干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想叫我做那火星子。只可惜,我自觉愚笨。怕火星子还没燃起来,就被春风吹灭了。”
他一脸痛心疾首,像真是因着怕辜负官家所托而自怨自艾。宋复却着实被吓着了。
他久居官场,这话里的弯弯绕绕听明白并非难事。
官家要一把火烧个干净?还要让裴潋做火星子?
瞬间,裴潋要调任谏院似乎也说得过去了。作为火星子,总不能再身居太常卿这种闲职了。
这里面最大的阻碍无非是言官。将裴潋调任谏院,直接进入内部。若一路升至御史中丞……
宋复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冷汗浸湿衣襟。笑容有些僵硬。“官家自有官家的道理,我等臣子只需尽力。裴大人也不必自贬。”
敲打的差不多了,该怎么做,想必宋复心中已有计较。裴潋不愿再多虑。开始将主意打在宋家公子身上。
“前些日子经过贵府院外,见一只猫儿趴在贵府假山上,煞是可爱。可惜怕人的很,眨眼不见了踪影。”
猫?
宋复一愣。他记得家里从没人养猫。夫人怕猫,他定是不敢养的。只好将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宋遗青一下子被裴潋和父亲注视,又听裴潋话里直指自己。不禁心跳加快。他抿唇道:“裴大人想必看错了。府中从不养猫。”
他隐隐觉得,这个裴潋并非表面正经,又总是笑的轻佻。
“哦——”
裴潋意味深长的点头。突然起身,端着酒杯往宋遗青处去,对宋复笑道:“在下与宋公子一见如故,许是有缘呢。”
他脚步微微飘忽,偏又走的稳。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坐在宋遗青桌前,神色亲昵。
宋遗青只觉得酒气扑面而来,让他有些头晕。那张俊朗的面孔近在咫尺。裴潋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知裴潋是否入了宋公子的青眼?”
宋遗青被这带着醉意的语气,几乎撩拨的要炸毛起身。他僵着背,握着酒杯的手一时不知该放下还是保持着。
“裴大人风姿,委实多虑了。”
他双唇开合,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脑袋里嗡嗡的一片空白。
裴潋见宋遗青的表情越发有趣,有意逗弄他。想了会儿,展颜一笑道:“裴某也如此认为。”
宋遗青:“……”
他随口一说,裴潋真就应下了。
突然,宋遗青见裴潋饮尽酒水,放下酒杯。慢慢起身,眼角具是笑意,微微拱手。
“裴潋,字维崧,小字玉郎。如此,你我便是至交好友了。”
说完,见宋遗青愣神,满脸讶异。裴潋俯身凑近,轻声提醒:“宋公子亲口应下的。”
宋遗青嘴角抽搐。他不过称赞了裴潋一句,何时应下了?且不说这些,自报家门还要报小字?
“裴大人,犬子只怕受不起。”
宋复也着实被惊到了。哪有这么做至交好友的?难不成裴潋怕他心思不正,想从自己儿子那下手?
不知不觉,裴潋的形象在宋复心里又黑了一层。
裴潋无所谓摆手,“无妨。我与令郎是同辈。忘年交都有。同辈之间还有受不起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