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复沉默了。这是一回事?他说的是裴潋身居高位。一个官职在身,一个只是普通百姓。裴潋就这么绕到年龄上去了。显然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众人惊诧间,裴潋又对宋遗青伸出橄榄枝。
“三日后,我府中正有诗会。届时文人墨客具在。宋兄定要赏脸一去。”
他拍了拍宋遗青的肩,盛情邀请。
此时,宋遗青再信裴潋醉酒就出奇了。这人谈吐清晰,逻辑分明,是醉酒?鬼才信!
莫名多了个至交好友,宋遗青心情复杂,扯出个笑容来。“盛情难却。”
政事私事都办完了,裴潋很是满意。对宋复拱手拜别,“天色已晚,便不叨扰。宋大人,就此拜别。”
临走前,还不忘再叮嘱宋遗青千万别忘了日子。
众人只见他甩袖,脚步稳健离去。利索上马,慢慢打马走远了。
第七章
建元七年,四月二十一,花草都慢慢有了繁茂景象。通过复试的考生今日要面圣参加殿试。
自清早,一应官员都在崇政殿外等候。官家着正红圆领,腰束玉铐大带,头戴展脚幞头,端坐在崇政殿内的攒边象牙木椅上。
此时考生刚行礼完毕,正跪坐在各自桌案旁等待主考官颁发策题。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梅言聿向官家拱手,方才命人将挂在大殿厅额的帘幕放下。策题便随着帘幕慢慢展开。
众考生只见那帘幕上策题用方正的楷体书写。
“前朝天子之田方千里,号称万乘。万乘之马皆具,又有十二闲之马。而六卿三百六十官,必皆各有车马,车马岂不多乎哉?千里之地,为田几何,其牧养之地又几何,而能容马若是之多乎哉?千里之地,为田几何?马之法又如何?今天下广矣,常患无马,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宜有说以对也。”
直白点,就是以前朝典故,影射本朝缺乏良马的困境。问在座考生,各有什么论点,以及应对之法。
诸考生一时间都愣了。他们殿试前准备颇多,将前些年的殿试策题看了数遍,可谓吃的通透。谁也没想到今年的策题偏偏不同于以往。
从太祖至今,考的都是为官之道,或民生等。如今,还是头一次出解决时政的策题。
梅言聿坐在木椅上,看着那些考生纷纷面露难色,久久不知如何下笔。他余光看向坐在上位的官家。发现他面无表情,眼神一一扫过那些考生,难免露出些失望神色。
今年的殿试策题是官家亲自所出。为的就是替新制揽可用之才。所以不同于以往。可惜,结果似乎不尽人意。
殿试要日暮才罢。裴潋身穿官服,笔直站在崇政殿外文官对列中。眼睛盯着手中笏板,心思早飞到宋遗青身边去了。
历来殿试与他们关系不大。左右是做个陪衬与见见未来新同僚。无趣又浪费体力。
“维崧,维崧兄!”
孟阮清站在裴潋旁边一列,几乎是肩并着肩,低声喊了几遍也不见回应。他眼睛扫视四周,殿内还没动静,便悄悄扯了一下裴潋衣袖。
裴潋正想起自己在宋府撩拨宋遗青时的情景,猛然被打断,嘴角的笑意还挂着。眉宇已经皱起来,发觉是好友孟阮清,只回了句。
“作何?”
“这两日总见你时不时发笑。不知遇到什么喜事,也不说与我和仲未听听?”
左右无聊,孟阮清干脆低头攀谈起来。昨日早朝议事,裴潋就频频出神,今日还是。
自知道官家要改旧制起,孟阮清和陈君琮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忙着在各官员间奔走试探,苦不堪言。没想到裴潋不见忧愁,反而看起来心情愉悦。
这其中,绝对有事!
见他俩悄声交头接耳。站在裴潋身后的陈君琮默默往前挪了一步,竖耳细听。
诸官员也各自私下交谈。因此他们的行为举止也不算突兀。裴潋也没打算瞒着他们,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神采飞扬。
“裴某找到了那日遇见的‘猫儿’。”
“猫?”
孟阮清懵了,一头雾水。声音也下意识大起来。惹的一众同僚回头。
陈君琮猛扯他衣袖。孟阮清对同僚们投去歉意的目光。只听陈君琮低声提醒,“宋。”
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头脑不笨。稍微提点,立即明白。孟阮清登时来了精神,正待细问。就听殿内传出了动静。
众官员纷纷噤声站好。
裴潋赶着对他们俩说了最后一句。
“明日我府中有诗会,你们定要前来。”
诗会?
孟阮清与陈君琮对视一眼,都觉稀奇。虽说裴潋是梅言聿,号称七言翁的门生。可从没办过诗会。说白了,裴潋外表不像武将,内里不像文官。饱读诗书有文采,但不喜文官的磨磨唧唧。
可惜,殿试似乎结束,要唱名了。两个人纵有再多疑问,也只能暂时憋着。
天边的太阳已经落了半个,昏黄的日光照在宫内的青石砖上,远远映着身穿官服的众人身形笔直。
众考生已经出了崇政殿站成几列,恭敬又忐忑的等着唱名。
梅言聿将众考生的卷子呈上,与官家一同评审。小六儿在一边侯着笔墨。
“梅学士可有满意的?”
官家挑了一份又一份,缓缓出声。
梅言聿已经鬓发发白,承蒙官家恩赐,许坐着评卷。他见官家神情,心中揣测圣意。最后如实道:“臣瞧着都言之有物,只请官家圣裁。”
上位者挑眉,似乎颇满意这个答案。从一堆策论中抽出几张。分别是宁州芜县人士,吴舜钦;江南从平县人士,顾怀壁;益州新繁县人士,谢谦。
这三人字体是工整的蝇头小楷。策论上标注了出身地,姓名,年岁。
梅言聿一一看过。心中明了。这三人思路新颖清晰,别具一格。摒弃墨守成规,另辟蹊径。策论中不仅提出良马缺乏原因所在,还列举了应对之策。兼具算学,畜牧学问。想法与才学都是佼佼者。
“此三子确实大有可取之处。”
将策论放好,梅言聿颇为赞同。他摸清了官家心思,自然不会反对。且这三个人当得起一甲。
官家早就心中有数,听梅言聿都不反对了。当即让小六儿拟诏。
裴潋等人又等了两刻,才见小六儿拿了圣诏出来。他敛声屏气,扫了一眼考生处,见人人面带紧张之色。
第八章
小六儿站在玉阶上,慢慢展开圣诏,开始唱名。
“赐益州新繁县人士,谢谦,一甲进士及第。”
身穿象牙白考生服的谢谦一愣,迅速上前跪下谢恩。
一边诸官员纷纷侧首看新科状元模样。只见生的正气凛然,举止大方。也担得起状元郎。
小六儿的声音还在持续。
“赐江南从平县人士,顾怀壁,一甲进士及第。”
“赐宁州芜县人士,吴舜钦,一甲进士及第。”
声落,今年殿试的状元,榜眼,探花都浮出水面。能进一甲的,都是大才。日后定是同朝为官。
众官员只瞧着三人一一跪拜谢恩。
接下来唱名的都是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只要不殿前失仪,再差也能混个同进士。只是,进士出身已远远不及一甲的进士及第,更何况同进士与进士及第的天差地别了。
今年的殿试平平无奇。小六儿又读了几日后,新科进士琼林苑闻喜宴的陪同官员,一年一度的春闱总算画上句号。
闻喜宴还轮不到裴潋。去的都是些德高望重,或者位高权重的官员。裴潋也乐的自在,满心筹划明日的诗会。
当然,诗会为假,见见“至交好友”宋遗青是真。
孟阮清与陈君琮一同出了宣德门,正欲拉着裴潋细问诗会的事。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裴潋身影。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能摇头叹气认命。想来明日只能跑一趟裴府了。
“回来,往哪跑?”
裴府内,裴彦傅一把扯回脚下生风的儿子,眼睛一瞪。
自南下回来,他这个儿子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天天脚不沾地,逮他一回都难。
前些日子听说救了赵晏臣的儿子赵世初,两日前听说又去了宋复府中。
被抓了个正着,裴潋只好低头拱手。“父亲。”
左右无人,裴彦傅转手捞起家仆靠在院墙边的扫帚,抬手就要打下去。
“为父见你在赵晏臣和宋复之间转的风生水起。怎么?狂的想升天!”
见父亲拿起扫帚的时候,裴潋就动作敏捷,直接攀墙上了房顶,坐在瓦片上。神色得意的很,不见丝毫慌乱。
“父亲,孩儿明日要在府中办诗会。”
“你,你还敢躲?”裴彦傅被裴潋气的不轻,骂到一半,手中扫帚猛然顿住,“你说明日要办什么?”
裴潋重复道:“诗会。”
“你办个屁诗会!”
裴彦傅直接骂道。
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他能不了解?整日不像个文官,还办诗会?打死他都不信。
他毫不犹豫一扫帚打在房顶。裴潋一躲,扫帚扑了个空,带下一块瓦片,径直砸在裴彦傅脑门上。让他捂着脑袋痛呼出声,差点去了老命。
裴潋还在房顶幸灾乐祸。
“您每次都打不到我,不如歇歇。”
打儿子不成反被砸出伤,裴彦傅气的心口疼。死活也没想明白,他一个文官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儿子。专门就是来克他的。
“你给我下来!”
“下去您又打我。”
“不打了,你下来。”
父子两个对峙着,裴潋最终从房顶跃下,掸去衣摆上的灰尘。
“要不是您当初忽悠我写什么策论,送到官家面前。我还至于做个文官气您么。”
裴潋顶了顶老爹的肩膀。
当初他可是想做武官,万没想到被亲爹坑去做了文官。
本朝有个制度。官员的儿子可以由在朝长辈举荐,官家复查后,若真有文采,与同年殿试考生一同任用。
裴潋的一甲进士及第状元郎就是这么来的。
“你,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裴彦傅作势又要拿起扫帚。裴潋神色一紧,作势要躲,“您说了不打我的。”
“哼!”
亲爹做成这样,裴彦傅自觉是头一份。儿子脸皮厚的堪比城墙。他扔了扫帚,转身离去。还不忘交代一句。
“找人把屋顶补了!”
第九章
在裴府,补屋顶是常有的事。因着父子十次见面,八次是你追我赶。瓦片损坏不少。家仆早就见怪不怪,轻车熟路找来泥瓦匠,将少了的瓦片补上。还时不时闲聊几句。毕竟裴府也是那泥瓦匠的老主顾了。
用什么样的瓦片大小花纹最合适,泥瓦匠别处可能记不大清,裴府是一定记得牢的。甚至于裴府屋顶哪里的瓦片最容易损坏,他也能摸出规律来。
裴潋说要办诗会,当真就张罗起来。从宫中听唱名回来,便闷在书房写请柬。
有没有文坛大家不要紧,也不需要。他专门挑的是熟知交好的同僚友人。想着日间与陈君琮和孟阮清交代过了,左右省了他们的请柬。
一尺长硬纸上,裴潋细致落下最后一笔。他将请柬拿起吹干墨迹,慢慢欣赏请柬内容。并无不妥之处,方取出私章,沾了印泥盖上。放进封皮,又落了姓名。
“将这个送到右司郎中府宋公子手中。”
帖子折好,裴潋把它交给家仆。
裴府的家仆是晚间到的。只拿了份请柬,指明交给宋公子。
宋遗青只当那日裴潋说的诗会是玩笑之言,万没想到裴潋来真的。
请柬封皮的红条上落了姓名官衔。
太常寺卿裴潋。
他将请柬展开。只见上面字迹如横风疾雨,一气呵成。落笔恣意,章法紧凑,又自有规矩。
“欲二十二日午间府中诗会,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右谨具呈,太常寺卿裴潋大札子。”
落款处盖了私章。
其中意思是,“我明天中午要在家里办诗会,到时候咱们聊聊天。你一定要来,千万别跟我见外。我就写这么多,其他话见面聊。”
不得不说,这相熟的语气,不知道的见了,还真以为宋遗青和裴潋是至交好友。
出府不是宋遗青想出就出的。他拿着裴潋的请柬去了父亲书房。
自裴潋离开,宋复就想了两日。朝堂关系捋了一遍又一遍,头疼病都要犯了。
官家重用裴潋是真。
至于裴潋是否真要调任,宋复想信又不敢信。万一裴潋是用调任乍他。那时候,他若已然成了裴潋一党,又得罪了御史中丞赵晏臣这么个亲家,可就不是玩笑了。
然而宋复又不敢赌官家的心思。
只这一件事,就让他吃不好睡不着。正愁闷间,只见宋遗青拿了张请柬进了书房。
“什么事?”
宋复对自己这个独子很是满意。这个满意不仅是性格上,还有功课上。前几日,府中的教书先生还称赞来着。
宋遗青将请柬交给父亲,“裴潋请孩儿明日去赴诗会。”
宋复神色一怔,什么都抛诸脑后了。他接了请柬查看,果真是裴潋的字迹。再加上私章,更无需怀疑真伪。
“既然请柬都到了,便去吧。到时让家仆陪着。”
他合上请柬还给宋遗青。总觉得儿子斗不过裴潋那个拖着尾巴的狐狸。让家仆陪着,总归不会让儿子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