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挑的位置视野绝佳,临窗摆了桌子,从支起的窗子看下去,正是金水桥附近的街道。
因为今日有进士游街,往日本就热闹的街道更是人群济济。盼着沾喜气来年能高中的贡士,争看状元郎风采的女眷,想替未出阁的女儿寻良婿的丈人等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自是喜庆一片。
见裴潋被自己踩了一脚,不但不恼,反而面上笑意更深。宋遗青倒是又恼闷,想着这个裴潋缠人不正经的紧,可又无论如何厌恶不起来。
“郎君想吃些什么?”
他们前脚刚坐下,后脚就有小厮前来微微弓腰问道。
“拨霞供。”裴潋毫不犹豫道。末了,他又问坐在自己对面的宋遗青,“阿迟想吃些什么?”
方才在大堂中,小厮早就将二人一举一动看了个遍。见裴潋目光落在宋遗青身上,当即热情招待。
“夫人安心。咱们中和楼是正店,色香味俱全。若是想食甜,自有数道菜品。”
宋遗青被这称呼喊的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略微思考后应道:“尚值春日,便上春盘满山香,一道酥黄独。”
小厮见这夫人说话不紧不慢,菜名报的流畅带着文雅,衣料也非是平民百姓能穿起,想必非寻常人家。
他正要再推荐些样式,裴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阻止,“再加蜜渍梅子,雪霞羹。拨霞供要二斤羊肉。”
满山香与酥黄独一个重口,一个重油。裴潋特地加了清淡柔和的雪霞羹,就怕宋遗青随自己吃了顿饭却闹的难受。
他想的周到,倒是小厮瞧着眼前这位穿着黛紫提花圆领的官人有些眼熟,记忆浮现间,顿时神色别扭又为难。
“郎君吃的起羊肉?”
第十八章
这话问的意外,裴潋面色不改反问:“我如何吃不起?”
宋遗青也不禁向小厮投过去疑惑的目光。
小厮脸色开始变得难以言喻,只觉得这官人看着正人君子,怎么是个不认账的泼皮无赖。
“官人怕不是忘了,您去年在咱这吃的羊肉的饭钱还没结呢。”
闻言,裴潋竟一时语诘。猛的想起自己南下前曾在中和楼请陈君琮和孟阮清吃羊肉拨霞供来着。当时忘记带银两,便记的赊账。没想到突然南下处理税银贪污之事,到不久前方归。
神色各异间,宋遗青第一次见裴潋落得下风,不由得调笑问:“维崧兄原是这般不记事的人?”
本想着讨心上人儿欢心,却阴差阳错让自己漏了错处。就算是建元五年的状元郎裴潋也不禁暗自感叹马有失蹄。可又见宋遗青难得展颜笑的春风和煦,嘴角翘起,真真是文人风骨尽显。
裴潋被宋遗青这笑讨的心中欢喜,他将五两银子放小厮手中。
“加上上次的,总该够了罢?”
一斤羊肉九百文钱,就算加上赊账的,怎么都还有剩余。
手中的银两分量很足,制色也好,小厮也不为难了,只让二人稍等片刻便下去了。
待小厮走远了,裴潋才回首对宋遗青道:“裴某虽俸禄不多,二斤羊肉却还是吃的起的。阿迟不必担忧。”
别说二斤羊肉。凭着每月四十五贯钱的俸禄,吃四十五斤都不成问题。
对方凑的近,宋遗青不动声色往后仰了身子,只恨这方桌子不够宽大,好叫对面那人近不得才好。又恨那日隔着墙遇见裴潋是有些道理的,此人脸皮当真比墙厚实。
“只是没想到堂堂太常卿裴大人,居然还有赊账的时候,宋某叹服。”
一番话硬是将裴潋说的如小人般,当事人忍不住感叹。自己看上的人可谓伶牙俐齿,言官的好苗子。他日若朝堂相见才是有趣。
二人你来我往间,小厮已经端上了蜜渍梅子好让食客开胃。
在这局掰回一次,宋遗青心情甚好,看着桌上的梅子更是色泽鲜亮。他伸手想从青釉盘中拿一颗。
裴潋眼疾手快将宋遗青手下的那颗梅子夺走扔进口中。酸甜味在味蕾中炸开,入喉清凉,可要比其他的梅子入味多了。
“若让娘子付了银两,裴某岂不成了吃软饭的。”
咽下梅肉,裴潋唇齿都是果肉的清香,笑的轻佻,刻意压低声音道:“娘子觉得此言有理否?”
被夺了梅子的宋遗青倏地收回手,刚才被裴潋故意擦过的手背如烧起来般。他耳后根泛了红,又在桌下狠踩了裴潋一脚。
“厚颜无耻!”
他敛了笑意,终于愤恨断言。
另一只皂靴又挨了一下,裴潋似愁闷般啧啧出声,“娘子可难煞为夫,这双皂靴可都要供起来了。”
宋遗青:“……”
想起那日裴潋对自己父亲说官家要将他升任谏院,宋遗青这时方体会到官家的慧眼识人。
此等厚颜之人,非谏院不得!
第十九章
不多时,小厮就端来了拨霞供的铜炉,还有二人要的菜式。
铜炉下煨着火,锅里鲜汤翻滚,羊肉切成薄片摆在青柚盘中,旁边还放了两个用韭菜制成的辣碟。
许是今日特殊,中和楼进出的文人雅客要比平日多了近一倍有余。小厮见他们要了临窗的包间,便笑着寒暄,“郎君可是来观新晋进士游街?”
还未等裴潋和宋遗青回答,小厮已自顾自说了下去。
“听闻今年的前三甲可都是样貌周正的人才。尤其那位探花郎,更是出彩照人。”
读书上的事儿,小厮这些普通百姓虽没碰过。但衡朝的读书风气已至今两百多年。别说是进士了,就是家中有位贡士,都觉得光耀门楣,自然人人仰羡。
“探花郎可是宁州芜县的吴舜钦?”
手中夹满山香的筷子一顿,宋遗青难得插话问了句。
裴潋将几片羊肉扔进锅中,看着它隐没在滚白的汤下,心中记着羊肉不老不嫩的时辰,收了不正经的笑意。
“见章兄知晓?”
一口一个“阿迟”听的习惯了,此时他突然换了称呼,宋遗青不由得微微愣神,这才应道:“家中先生昨日提起过。”
他思路清晰,把今年前三甲的姓氏籍贯全报了出来。哪里还有方才沉默寡言的模样,完全不同于小娘子的风骨。
况且小娘子哪里来的“先生”?
这样的变化惹的小厮神色一紧,再将眼前的客人打量个遍,想到衡朝惯会将体弱的郎君当小娘子养,以祈求骗过鬼神,他内心多了忐忑谨慎。知晓自己头回认错了身份,甚是不好意思的挠头赔笑。
“适才小人眼拙,认错了郎君身份。”
说完,还不忘瞥了眼正在涮羊肉的裴潋,心道这位郎君刚才也惯会开玩笑。
“无妨。”
宋遗青轻轻摆手。
见他脸上全无责备之意,小厮才松了口气。
怀京是衡朝的京城。处在京城脚下就意味着,屋顶掉个瓦片都可能砸到个五品官。万事还是谨慎最好,免得麻烦找上门。
对方不计较最好,小厮拿着托盘掀开帘幕离去。偶有风从窗子吹进来,吹的帘幕晃动,隐隐约约露出廊间走动的身影。
裴潋把涮好的羊肉捞出来,很是自然的放在宋遗青碗中,接着又下了几片。他手上忙碌着,开口却是将前三甲又复述了一遍。
“益州新繁县的谢谦,江南从平县的顾怀璧,宁州芜县的吴舜钦。此三人都是官家亲点的三甲。”
今年进士人数较往年要少了许多,最直观的便是原本有数人的一甲进士及第,却只有状元,榜眼,探花郎三人。
许多考生唉声叹气的从崇政殿内出来,抱怨今年策论不同于以往。而明年就要参加科举的宋遗青自然要多关注些。
“往年进士游街鲜有如此壮观的时候,看来官家很是看重这三人。”
送过来的肉宋遗青也不推辞,直接在辣碟中滚了几个来回放入口中。肉香带着麻味在口中散开。不用自己掏银子,九百文一斤的羊肉当真口感极佳。
饭吃到一半,终于等来了那三人。只见人群忽的退至两边,有乐器声自金水桥上而来。
第二十章
裴潋和宋遗青同时斜身自二楼看下去。前面旗鼓开路,新科一甲三名都脚踩金鞍,骑着朱鬃马。三人都换了绿袍,头戴展角幞头,鬓边还簪着绢花。
原本就热闹的人群更是兴奋。三人的书童一路撒着喜钱,惹的想高中的文人哄抢。
那日唱名,裴潋已经在崇政殿外见过三人,自是不觉新奇。宋遗青倒是将他们面孔看的仔细,果真都生的端方周正,探花郎吴舜钦容貌最是出众。
“官服已赐,看来官家很是满意他们的才学。后日仕途不可限量。”
衡朝九品以上,六品以下的官服是绿色。一甲进士及第,又是这等阵仗,至少也要八品。宋遗青感叹的并非毫无理由。裴潋却溢出一声浅笑,“见章兄可要赌一局?”
“赌什么?”
对方笑的自信,宋遗青却莫名其妙,不知赌局从何而来。
铜锅里翻滚的声音和人群高呼声夹杂在一起,水汽蒸腾间,裴潋夹了一筷子满山香,得到满口清爽。他指尖点着正志得意满的探花郎吴舜钦道:“裴某赌这位探花郎不但仕途不顺,反而连京城都留不得。”
这话说的狂妄。若要被读书人听去了,定要笑裴潋不知其中关要。
自建朝以来,凡一甲进士及第的,必然都是留京做官。仕途顺畅的可宣麻拜相,就算仕途不顺,也能在京城混个日子。
然而说这话的人刚整顿了江南的官场,还是官家近期重用的太常卿裴潋。宋遗青不得不揣测几分,最终才冒出一句。
“维崧兄若要卖关子,那请自便。”
一个身在官场,一个还未科举。这赌约本身就不公平。宋遗青才懒得陪裴潋,直接将脸转了过去。
“裴某说便是。”
心上人通透的很,裴潋也不知该喜该忧,也不卖关子了,干脆提了个醒。
“宁州是本朝旧都,太宗晚年迁都城到怀京。就算如此,宁州也留了不少权贵。而今江南官场动荡……”
他点到即止,刚好能让宋遗青把其中的弯弯绕绕顺出来。
“宁州芜县吴舜钦?!”
果然,宋遗青立即回过味来,不由得震惊出声。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口,环顾四周才冷静分析。
“江南官场是堆乱麻,宁州权贵甚多。纵观衡朝各州府,能压住江南官场的,只有宁州的人!”
思路理到这里,局势十分清晰明了。前三名,榜眼顾怀璧是江南人士,探花郎是宁州人士。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裴潋垂眸看渐渐远去的人群,连笑意都敛了,语气严肃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朝堂为谁人接管江南争论多日,官家迟迟不下定论,等的便是宁州的吴舜钦。前三名里,顾怀璧是安抚江南,而吴舜钦便是要去坐镇江南的人。”
江南官场的一把火从去年烧到现在,总该要熄了。官家要改制,怎么可能放任任何一个州府动荡?
圣心难测,可笑还有不少人还为了江南的油水挤的头破血流,争的你死我活。
第二十一章
人群彻底远去,周围只剩下锅里滚水的声音。裴潋回眸,眼底重新泛起笑意,捞过宋遗青喝了一半的雪霞羹就着瓷玉般的勺子喝起来。
“见章兄明年弱冠,可要走特奏名?”
若是一点点往上科考,还不知要多少年。可特奏名是官宦子弟的一个捷径。当初裴潋托自己亲爹得了个状元的名头。
特奏名对于宋遗青来说自然不陌生,他想的是裴潋这个时候提起的用意。想了想回了个模棱两可的话。
“这还要看家父的意思,维崧兄当初不也是如此。”
“正是。”裴潋并未否认,眼神紧紧锁着宋遗青不放,又低声道:“江南官场风波,见章兄如何看?”
他这一问让宋遗青呼吸倏地一滞,总算明白几分沉浮官场多年的父亲为何那般忌惮裴潋。
若不是那日在府中听了裴潋那么多敲打父亲的话,宋遗青只怕还和其他人般,难以察觉官家的心思和朝堂暗中隐隐的变化。
王者善谋。江南一事,看似是官家因贪官不堪其扰,不信任手下的官员,实则在等殿试。而这一切无外乎是为了下面将要进行的一系列动作做铺垫。
无论官家和裴潋到底要做的事是什么,宋遗青坚信此事能让整个朝堂有不小的动荡。
知道不能与裴潋这种人硬碰硬,宋遗青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胳膊支在窗柩上故作轻松神色,干脆装糊涂。
“维崧兄怕是问错人了。宋某一介布衣,自然不懂政要。”
他一举一动端的适从,便连被春风吹动的鬓边发丝都显的温润至极,话中笑意却比窗外的新柳还要醉人。
如此风骨,到了那朝堂之上,不知该要如何的光彩照人。
裴潋暗自叹息,又因自己看人的眼光涌上些许窃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苦恼。
这只能看看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做事雷厉风行如他,居然也有了束手束脚,小心翼翼的时候。
“阿迟……”
心思婉转间,裴潋又换了那黏腻的称呼,隐约有讨好之意。然而宋遗青不为所动。
“宋某与维崧兄非亲非故,这称呼总归不合时宜。”
小字非熟知好友与亲人而呼不得,而裴潋上下嘴皮一碰,几乎句句带着。不知是不是刻意接近,惹的宋遗青难免存了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