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落款确实是“维崧”二字。赵景中不晓得这个表字的含义,只如狼似虎的转而盯着裴潋。
裴潋坐直了身子,轻咳一声,摆摆手叹息,“孺子不可教也。”
赵景中:“……”
酒喝的确实是雅兴,二人只微醺着不甚醉。兴致起来了,裴潋闹着要给画提诗。
宋遗青暗道不好,想要阻了这人。可惜笔墨已经落在画上。字迹一如既往的清峻如刀。
赵景中扒着桌案,轻声复述诗句。
“桃篦胭脂玉钿妆,溪风过柳话新凉……”
他眉头皱起,回首问宋遗青,“爹,这写的是哪位美人么?”
虽然两人从来没有明说,年纪尚小的他也在细节处看出他们的关系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
“他糊涂了,不要较真。你多日未习书了,还不快去。学堂的同窗们都背的滚瓜烂熟了。”宋遗青脸上发红,开始赶人去温书。
赵景中认真道:“那是他们要做官,安道才不要做官。”
宋遗青以为他是发懒说的浑话,顺着笑问:“你才多大就喊着不做官?到时可别艳羡同窗登科及第。”
然而这句话像是刺到了对方哪处不痛快,赵景中撇着嘴,执拗撂下一句“反正就是不做官”便伞也不撑的跑出了院子。
怕他着了凉,宋遗青隔着窗子喊,“别乱跑,又去哪里混玩?”
赵景中头也不回,只负气应道:“找二狗斗蛐蛐去!”
下雨天斗什么蛐蛐?!
宋遗青摇摇头随他去了,发现裴潋已经完成了他的“著作”。
上句便是早就作好的,后两句却改了胡闹,正正经经的多了意境。
“明河拂乱著仙影,宿雨微醺卧海棠。”
这人一生未做过完完整整的诗,今日倒是改了习性。
因为醉意,视线愈发迷离,但听得到雨声,闻得到海棠花香。裴潋甚至真想在一地的海棠中小憩。
知道自己再喝就要不省人事了,他放了酒杯,绕着舌头模糊不清说:“安道不做官也好。”
宋遗青陡然失了取笑他失态的心思,望着烟雨朦胧的院门,早就望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了。
少年心性,总是肆意妄为,活的洒脱快意的。
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活法,确实没必要纠结。
他慢慢卷起画,搁在角落处放好。见天色暗了,又点了黄烛。回头又见裴潋俯身在窗柩上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半边身子被打湿了。
直到了晚间,裴潋才慢慢转醒。初看到四周景致时尚且怔愣许久,清醒了又拧着眉很痛苦的模样。可恨远处不知谁在吹笛,扰的心绪更加沉重。
按理说笛声轻快,可落在他耳中总多了哀愁的韵味。
赵景中其实没有去斗什么蛐蛐。他出去不久又绕了圈翻了篱笆蹲在檐下墙根处扣着泥土生闷气。
他也不知道气什么,只一个劲儿想。凭什么读书就要做官?他偏不做。
蹲的久了容易腿麻,他便搓掉手上泥土准备再翻出院子,装个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刚起身欲走,就听熟悉的声音自灯影灼灼的窗子里传来。
“晚来细雨笛声慢,醉梦故国晓星残。犹忆谯楼今尚在,新柳又绿旧河山。”
是一首诗,他听的不太懂。或许懂了,却不解其中无尽的悲痛凄凉。
谯楼是什么?新发的柳枝又怎么会染绿旧河山?
年少的他并未细细去思量这首诗。
到了枝叶发黄的秋季,裴潋同宋遗青爱携着几包甜糕,在江上泛舟赏四面的枫叶林。小火炉烧着新茶,远处的古寺钟声阵阵。
“敢问老人家可否捎我一程?”
有人站在岸边遥遥招呼。
撑船的船夫收了里面两人的文钱,不敢轻易做决定,只好俯身问:“岸边有人想渡江,二位可容我送上一程?”
宋遗青放了茶杯,顺着船夫示意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有何不可。”
得了准话,船夫撑着竹篙慢慢将穿移到岸边,对那人笑说:“郎君上船罢。”
那人穿着长衫,虽旧了些,却像是读书人。老船家态度极尽温和。
“多谢。”
方头鞋踩上船板,甫一低头,三双眼睛俱是惊诧。
“是你?!”
古有他乡遇故知,今个有新朝遇旧人。
裴潋给人倒了杯茶,热气氤氲中,缓声问:“要往哪里去?”
不知是不是久不见故人,顾怀壁眼眶微红,忍不住叹息。
“宁州。”
顿了顿又颇为感叹,“怀京一别,竟不知你们隐居在了江南。”
船夫挑起竹篙带着阵水声,他望着江面出神,把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了,方转头道:“新朝虽把亡国的罪名甩在昔日的新党头上,治理天下却是用你们拟定的新制。”
“新制便是想要百姓过的好。”裴潋道。
言外之意,只要新制的目的达到了,罪名随他去。
他是由衷之言,顾怀壁反而噎住,半晌才出声,说的却是不相关的话。
“当初你为新党,我为旧党。说来可笑,并非我本心。只是一时负气罢了。”
裴潋抬眸,见顾怀壁脸上扬起一抹释怀的笑意。
他说:“裴潋,那时我是十分厌恶你的。”
不知是不是苦闷久了只能不断地回忆往事,顾怀壁说起那些裴潋自己都不知晓的恩怨时,心绪异常的平静。
“我出身江南,家中不富裕,却足够吃饱穿暖。我自小爱习书,想着要考取功名做个好官。兄长不同,他生性惫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以屡屡落榜。父亲便掏空了家产想为兄长捐个官。”
说到此处,宋遗青和裴潋同时想到一件事。
果然,又听顾怀壁继续道:“江南的知州胃口可真大啊,父亲赌上了家产也才给兄长捐了个师爷的官,给县令打下手。可官职尚未到手,裴潋,你便把一切都抹除了。家财散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潋摩挲着粗糙的杯壁,陷入回忆,“建元七年,江南税银案。知州伙同下属官员贪污盛行,买卖官职。所有账目俱被呈给了官家。”
账册是他亲自核对递给官家的,错不了。但那么多人中,一个顾姓又哪里会让他格外留意。
顾怀壁哑然失笑自嘲,“你定要笑我不明事理。我也知父亲买官职不对,是以曾怨恨于你,又心生羞愧。”
船身微微一晃,船夫站在外面吆喝他下船。
顾怀壁站在岸边,终究没忍住对裴潋大喊,“若来日到了宁州,定要前来拜访。”
没了官职,他靠着代人写信,卖字画也能糊口。
裴潋笑了笑应下,“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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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景中的印象里,裴潋没心没肺,说话还不好听。但他确实随意处极尽温柔,风华内敛。他只记得裴潋和宋遗青是从怀京来的,自己也是。
怀京是衡朝的国都,不是新朝的。新朝的国都是盛京。
裴潋不爱写文章,更不见他做过几回诗。唯一的著作便是那本记录新制的书。他写完了,就扔在木箱中再没翻出来过。
赵景中的少年时光充斥着诗书,义父,阿奴。他看着那两人慢慢有了中年的模样,但风华更甚,活的肆意又背负着不堪言说的事。
直到他在盛京蹉跎了三年,满心焦急回到熟悉的江南小院里。
春光融融,海棠繁盛,那两人醉卧在满地海棠中,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再也醒不来了。桌案上酒杯中还留有剩余,清冽的酒水化成他们嘴角溢出的鲜血刺痛赵景中的双目。
宿雨微醺卧海棠。
他们遂了心意长眠海棠花下,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赵景中想嚎啕大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空余满腔失望。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来人默不作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那两位被他的安道总是挂在嘴边的人。但他的视线更多的是放在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旧朝遗臣,新制的领头人,从此再不复存在。
赵景中慢慢转身,浓重的失望和心灰意冷阖在双眸之下。单纯的不知如何面对逼死义父的刽子手。
“永熙,我再没有亲人了……”
他最后一次唤这人的小字。
新朝第二任皇帝继位的第三年春三月,一匹快马从宫城闯入市井,骑马的宫人手举御诏不断高呼。
“奉陛下令,建元新党乃衡朝亡国首因,特立建元党人碑,以昭后世!”
赵景中个人故事为《枯木逢春》。
暂时不打算开。
第一百四十三章 番外·捻青梅 于敬淮篇
于氏一族和苏氏一族都是书香世家,翻开厚厚的族谱,不乏有身居庙堂的先人。两家仅仅隔了堵墙,说话声儿大些都能听的真切。
那年两家夫人前后有了身孕,又是门当户对,便互相交换了玉佩作为信物。若是一男一女,就定娃娃亲。
等到了来年夏季,果然应验。
于敬淮只知晓自己同苏家小娘子定了亲,可怜那人儿整日在闺阁中,从未见过真容。
今日放学早,草草应付功课了事后,听到院墙边有嬉笑声。他好奇又心痒难耐,趁着家仆不在,借着墙边的桃花树利索爬上去张望。
入眼的是争奇斗艳的各色花儿,缠着藤蔓的花架秋千上坐了人。枝叶缝隙间依稀可见是鹅黄色衣裙,头发用嵌了珍珠的红头绳缠成三髻。腰间似乎还挂了小金铃,随着秋千高高荡起便发出清脆的响儿。
于敬淮听着脆生生的笑,琢磨着这就是苏家的小娘子了。他随手从树上摘了只有指节大小尚且发青的桃向秋千架处抛去。
他本意是砸在那人身边,想引起注意,没想到忽略了正荡的来回的秋千,把人砸了个正着。
遭了!
意识到闯祸了,于敬淮本能缩了半个脑袋,借着枝叶堪堪遮掩。
“哎呦!”
后脑勺上一疼,苏芊芊痛呼出声,吓的旁边陪同的家仆急忙询问缘由。
身后躺着一个青桃,只有于家的院子有桃树。苏芊芊四处张望也不见罪魁祸首,越想越委屈,再加上疼的厉害,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哭声让人听了都心生怜爱。
平日书中的礼义到底起了作用,于敬淮心中有愧,忍不住重新探出脑袋,扒着墙踌躇喊道:“你……你莫哭,我并非有意……”
话未说完,却因为他猛然钻出来真切吓到了对方,结果哭声更凶了。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走了神又踩空枝干,冷不丁从树上摔了下去。
于家的小郎君摔伤了腿,已经躺在床上几日未去学堂。
那日动静闹的大,两边长辈都闻声赶来,自然知晓了事情经过。于敬淮摔了腿不说,还被亲爹狠揍了一顿。幸而也是伤了腿,罚跪祠堂就被免了。
自他卧床,时不时就有同窗前来探望。没了夫子宛如念经的讲书声,他乐的清闲自在。只思量着腿好了就要给苏家小娘子赔罪去。
没想到他心心念念要赔罪的人自己来了。
苏家长辈携了亲手做的糕点前来探望。彼时于敬淮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床上翻话本子,伤到的腿刚上了药,正挽了长裤吹干。
听到推门的动静,眼疾手快的将同窗给他淘来的话本子望软枕下一塞,转手拿起旁边的诗集慢慢翻起来。
“玧哥儿看书呢?”
苏大娘子施施然走到床边,瞧他看的诗集,便道:“这般用功,想来也是能登科及第的。”
于敬淮略有心虚,勉强应下,“左右无事罢了。”
苏大娘子又说:“听闻你伤了腿,就带着阿囡来看看。”
初听“阿囡”这个称呼,于敬淮有些怔愣。视线顺着对方看去,只见门边有个小小的身子慢慢探出来,很是拘谨怕生的模样。
正是苏芊芊。
等回过神,于敬淮手忙脚乱放下裤脚,遮了肌肤,十分有授受不亲的味儿,倒是他比苏芊芊更像小娘子。
苏大娘子被他的反应逗笑,冲苏芊芊招了招手,“阿囡过来。”
应是之前交代过了,苏芊芊五岁的小身板有模有样的见了礼,声音都带着软糯。
“那日是芊芊连累了敬淮哥哥,在此赔礼。”
敬淮哥哥!
从小到大,苍天见证,于敬淮是正正经经读书人。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敬淮哥哥”四个字,飘飘然忘乎所以。待回了神,满脸羞红赶紧摆手,“不不不,该是我赔礼。”
要赔礼,于敬淮十分上心,问了一圈家中女眷后,还是照顾自己起居的小丫头抿唇轻笑道:“小娘子们无非喜欢可爱新奇的玩意。我瞧大娘子爱养些宠儿,你就寻个猫啊狗的逗苏家小娘子开心。”
这话有理。
于敬淮对习书颇有天分,但在女眷上是木讷了些,经了人提醒,倒是开窍的比谁都快。不消两日就用一份课业从同窗家中换了只猫。
小猫被养的精神,通身黄毛,只有腹部是白色的,古人雅称“金丝虎”。
他忐忑又小心翼翼撑着猫儿的两只前腿根处,用它不大的身子挡住自己的脸柔着声道歉。
“那日是我顽劣,在此给……给……”
卡在了称呼上。眼珠儿一转,想着以后是要成亲的,便胆大了些当机立断道:“给阿囡赔罪!”
话音刚落,果真听到“噗嗤”一声,接着就是止不住的笑。他放下猫,见苏芊芊用手帕遮了口鼻,眉眼弯弯如天上皎月,笑的正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