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旁人耍着酒疯不同,裴潋是静静坐在那里,不吵不闹,乍一看和平日无异,唯独身上浓重的酒气出卖了他。
宋遗青走上前把他手里的酒杯拿了放在桌案上。
“喝多了伤身。”
他明白朝堂争执时,裴潋并非无法为自己辩驳,只是对着为大衡捐躯的将士们的名姓无颜开口。
外面的风隔着窗子凄厉呼嚎。裴潋本醺的神智有些不清晰了,闻声忽然翻身起来喊着家仆。
他喊的急,家仆匆忙赶到便听他道:“去在门前挂盏灯,别熄了。”
“啊?”
这都快半夜了,又没人出府,家仆摸不着头脑。
裴潋又踉跄着扶着桌案跌坐在榻上,垂着脑袋自言自语,“风大雪深,他们会找不到回乡的路。”
家仆蓦地红了眼眶,应声下去了。
宋遗青要扶他去消酒,结果反被人就着坐着的姿势搂住了腰。
“阿迟……”
裴潋重重叹息一声,温香的酒气溢散。神色从未有过的脆弱。
手上动作一停,宋遗青微微躬身将人回抱住,对方的脑袋便自然而然的拱进他颈窝处。
许久,久到他几乎要怀疑裴潋睡着了时,才听他喃喃。
“我累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浸透肩膀处衣料的湿热感。
登州一役后第七日雪夜,裴府门前挂了一盏灯笼。没有什么人物绘画,更不是琉璃所作,却整夜都亮着。
不过半个时辰,漆黑的夜晚中不约而同地陆陆续续亮起烛光。从城北一直蔓延至整个内城以及外城。怀京城内像有数不清的萤火虫在大雪中穿梭,沿路皆是通明。
第一百四十一章 正文完结
举全国兵力惨胜就像衡朝的回光返照,大行重整军队一点点蚕食本就不大的版图。
天佑元年冬,大行攻破定州。
天佑二年春,顺昌府沦陷。
天佑二年秋,大行占据衡朝旧都宁州。
天佑二年冬,江南城破,百姓纷纷逃往怀京。文坛大家七言翁梅言聿郁郁而终。
直到了新帝继位的第三年,新柳如翠,怀京如往年满是飞絮时,江冶带兵围困京城。
小官家刚到十岁生辰,可在能预见结局的情况下拒绝南下逃亡避祸。新旧党争执多年后也终于达成唯一一次共识。
誓死不做狼狈南下的懦夫。
江冶也不急着攻打,甚至不需要攻打。经了战场上的洗礼,他显的比往日还要多几分凌厉。
怀京现在就如笼中鸟,想捉住是随手的事。可他不想凭白费气力,只要困死怀京,有的是时间等衡朝的皇帝双手奉上。
“去告诉他们,若衡朝皇帝主动开城门迎我们进城,本王承诺不伤城中百姓分毫。”
他下令在城外安营扎寨,每日好酒好肉犒赏兵将,从心理上击溃衡朝的防线。左右那么多年都忍了,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
下属得了令拿了传声筒,果真在城门前喊起来。
现在还有些春寒,守在城墙上的士兵眼瞧着大行人吃饱喝足,通身舒暖,而他们只能干咽口水。但面上仍是目不斜视,对大行的喊话也恍若没听见。
延和殿内,小官家身前的桌案上没有书,偌大的宫殿只有两个人。
“张卿,怀京仅余的兵力还能战么?”
此句问出口,略思量一番,张乐全不喜不怒应道:“禁军与怀京守军尚在,城中每位男丁皆是军力。”
语气微顿,他凝视小官家颇为震撼的双眸,笑说:“臣亦是如此。”
存亡之际,文官如何?国子监的学生如何?便是市井走夫又如何?但凡能拿的起刀剑,就都是守城的一份子。
不过小官家诏见他这件事十分微妙。在朝堂上,他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属于中立。虽说中书舍人于敬淮也并非两党中的人物,但过于不问政务。
小官家不信旧党也不信新党,或许就连他也有待商榷。这人最信的只有自己罢了。
张乐全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出身,却在说到拿刀剑守城时,也是眼睛都没带眨一下,好似是稀疏平常的事。
最需要担忧的反而不是江冶攻城,而是他耐心等着,断绝怀京水粮,让城里的他们有劲无处使。
怀京毋庸置疑是衡朝最繁华的城市,可这繁华是建立在商铺林立的基础上,并非无尽的田地。
粮仓里的粮食有限,会有吃完的一日。百姓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对着仅有的粮食发愁。这种时候,金银宛如粪土,一口吃的比什么都珍贵。
许多官宦人家都赶走一批家仆为求粮食多撑些时日。城中街头的无家可归之人日益多起来。
裴彦傅坐在正堂的木椅上,听管家拨着算盘统计米粮。
“阿郎,都在这里了。”
管家手里的纸张上详细记了全府上下的粮食,有些战战兢兢的递给端坐着的人。
并非参知政事本身可怕,而是怕他会和那些街上流亡的人一样,被裴府扔几两没用的银钱打发走,然后活活饿死。
裴彦傅并不应话,抬手接了那张纸一个个字看过去记在心里。良久,忍不住叹息道:“匀出一半给城内流民吧。”
“这……”
管家震惊出声,眼神在旁边的夫人和裴潋等身上打了个转儿,劝说:“府中粮食已是不多,若分出一半,不出半月就揭不开锅了。”
用不着他提醒,在坐的谁不清楚目前情况是都恨不得囤粮?不管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粮食总有吃尽的时候。
顾英拍案而起,黛紫的长褙子带起阵风,果决伸手,“库房钥匙给我,我亲自去匀。”
裴潋也道:“分罢。”
管家摇摇头,从腰侧摘了钥匙递过去。
纵然他知道主人家见不得百姓苦,但苦的百姓多了,挖空府邸也是救不过来的,杯水车薪一场罢了。
半个月恍然一过,裴府也彻底揭不开锅的这日晚间,裴潋正睡的沉,忽而被一阵雷声惊醒,电光爆闪之际,听到急切的拍门声。
家仆撑着伞,冒着“哗啦啦”的暴雨扯着嗓子喊,“郎君!城中有人斗殴……”
不消片刻,门被从里面打开,裴潋只披了件长衫,头发草草拢了,眸中半分睡意也无。
“张文裕呢?”
斗殴这等事情,该是由张文裕来管才是。怎么都不会落到他头上。
家仆赶紧将替裴潋撑着伞,二人边走边说。
“人太多,张大人顾不过来,各位大人都去了。说起来还是因着一口吃的。”
家仆注意着这人神情,冷不丁踩进水坑中,布鞋和里面的罗袜登时就湿透了。他被冷意激的发颤,哆嗦道:“已经打死人了……”
夜色中不太看得清脸,家仆只能从路过的大户人家门前灯笼的余光中发现对方眉如愈出鞘的利剑,泛着冷意。
斗殴和打死人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前者疏散和解就可,后者就犯了律例。不过存亡的关头,那些人许也觉得律法可笑。以往大理寺亮出腰牌,任凭再多人也瞬间噤声,哪里还敢造次?
国不将国,威信如草芥。
裴潋到底去的晚了些,事情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同僚们衣袍湿透,刘翰秋咳的脸色涨红,指着被绑起来跪在雨中的那些人怒而骂道:“七尺壮汉与妇孺争粮,可耻可恨!”
梅言聿故去后,他身子也不太好了,动不动就风寒高热。眼下下着暴雨,破败的身子骨更是雪上加霜。
嘈杂中还混着猫儿似的哭腔,很惹人怜。裴潋寻声望去,看到一位穿着蓝色旧布衣裙的妇人,她发丝散乱,胳膊僵硬蜷缩着,面朝下早就没了生气。旁边还坐着头扎双髻的孩童。夜间还冷的很,何况下着雨。他浑身只有件滑稽的大人衣裳,冻的嘴唇发白只能发出几句嘤咛。
裴潋从家仆手中接过伞走过去,抬手慢慢拨开妇人的身子,尸首僵直着翻过去,那双蜷缩的胳膊下护着块拳头大小的馒头。
“馒头!”
随行的家仆眼睛一亮,几乎要抑制不住冲上去。他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饿了就猛灌井水,喝的胃中饱胀,不消片刻又饥肠辘辘且愈发难熬。
两个字出口,家仆尚有理智意识到失态,闭上嘴微微退后。
一众目光中,裴潋拿出已经泡发的馒头塞进孩童手里。
“吃罢。”
孩童约摸三岁,见有人靠近便恐惧的收了嘤咛,馒头木木地拿在手里也不知道吃,愣愣地盯着蹲下身子,脱了外面长衫包裹住自己的人。
长衫也抵不住多少寒意,裴潋把瘦的只剩骨头的人抱在怀里,扫视一圈在场同僚,突然拔高了声音侧首问家仆。
“宋御史呢?”
方才来的急,未注意到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此时朝中同僚几乎都在,唯独少了几个身影。
家仆身子一抖,惊惧他发怒,战战兢兢应道:“半个时辰前被诏进宫中了……”
诏令到的时候,宋大人见郎君睡的沉,便没让他打搅,顾自穿戴整齐去了。两位都是主人家,他哪敢多嘴。
裴潋脸色蓦地沉的可怕,把孩童塞和伞一起进家仆怀中,身上淋了雨也不在意。
“你先回府。”
说着就转身冲进暴雨中。
家仆招手焦急大喊,“郎君哪里去?!”
裴潋未回头,迎着无尽夜色,只道:“宫城。”
少的人除了宋遗青,还有陆仕觉,张乐全,陈君琮,赵晏臣。
刘翰秋已不过问朝政自然不会被诏去。但是反被诏走的,都是朝中说话有分量的,要去共同商议什么几乎不用猜。
裴潋催着自己走的快些再快些。以往打马,从未觉得到宫城禁门的路如此漫长。
有些事情一旦晚了,结局就是注定的。
暖阁空间比那些文德殿,延和殿小的太多。几个人挤在其中略显拥挤。
小官家不大的身子塞在宽大的木椅上,满是羞愧的等着几位臣子的回应。
建元十一年,也是暴雨的夜晚,惠宗保下郑垂膺安抚旧党的记忆还是分外鲜明。陈君琮目光从窗子处移开,被无尽的失望淹没。他唯一希冀的终究还是落空。
“臣去。”
他静静开口。
小官家讶异看过去,毕竟从他继位起,这人频频告假,本以为对方心境早如张乐全一般。
宋遗青紧接着道:“臣去。”
怪了,毁名声的事倒也有争的时候。
张乐全和陆仕觉不禁侧目,犹疑中带着钦佩。
宋遗青又道:“骂名总有人要背着,一个就够了。官家若不允,臣便死谏。”
死谏一出,小官家震惊又被唬住忙说:“朕准了便是。”
边说余光边观察陈君琮,发觉对方并无争执之意,只无神坐在哪里,烛光灼灼的琢磨不出在想什么。
“开门!”
裴潋浑身湿透了被拦在禁门前,遍体寒意,心中却如火烧。
禁军颇为难劝解,“裴三司,您都为官十年了,还能不知禁门下钥后便无诏不开?再说了,您此行连鱼袋都没有……”
他们每日站岗,对各个官员脸熟的很。可规矩摆着,再眼熟也没用。
“诶!裴三司,您不能无视规矩啊!”
话说一半,禁军眼疾手快拦住要往里冲的人又怕又严肃道。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档口,禁门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就被里面的禁军慢慢推开。裴潋停了动作,抬眸看到一抹绯色官服。
宋遗青悄声褪了在暖阁内的沉郁,转而笑问:“怎得过来了?还不知道撑把伞。”
他扯着能拧出水的衣袖把人带远了,嫌裴潋个子高,撑着费劲,便自然而然将伞交给对方撑着。
裴潋没管他问的什么,果决停了步子。
“我要去和官家说。”
宋遗青又把他扯住,抬了声道:“说什么?”
“别以为能瞒过我。”裴潋想拂掉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半道又不忍反握住纤细的手腕,红了眼角,“我去。”
雨渐渐小了,宋遗青抬头能正好吻住裴潋下巴,他微微垫脚亲了亲唇角,半是玩笑问:“我可是在官家面前说了死谏,你去便要让我这个御史中丞当真以死明志么?”
裴潋撑着伞,不顾衣裳尽湿,另一只手把人往前一带,对着双唇毫无章法噬咬,略微粗暴中慌乱尽显。
“我将来也算是‘青史留名’,说不定笔墨要比你多的多。”
宋遗青喘息着自嘲。
裴潋胸口闷闷的不得畅快,远眺熟悉的宫城,疲累道:“阿迟,咱们离开怀京罢。”
天佑三年春四月,阳光刺破云层的时候,在大行军队面前紧闭的怀京城门被慢慢推开。
厚重的门轴声刺激着每个人的心神,朱漆铜钉如旧,门上狮子口中衔着的铁环轻轻晃动。
江冶坐在马背上,和每一位大行人一样目睹希冀已久的胜利。
城门打开,只有位衡朝绯色官袍的臣子立于巍峨城门之内。
宋遗青拱手仰头凝望沐浴着日光的谯楼,以及衡朝的最后一寸光阴。
“进城!”
江冶阴翳的脸上露出喜悦,马蹄轻蹋,领着身后的将士慢慢走进怀京。
建元八年一别,他终还是回来了。
按照之前的承诺,不伤百姓一人。衡朝的官员各穿了官服站在一处。江冶觉得刺眼,没由来震怒,“晏昇呢?!”
他答应的是不伤百姓,可没应下饶了衡朝皇帝。不然能掀起不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