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尘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君元宸应该是憋在心里太久了,打开话匣子,不需要白景尘问,他就借着酒劲自顾自地说了。
“可是他太痴心天真了。他居然,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京城来了,我当时看到他,像个叫花子,他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凶险,非要留下来……我对他横眉冷眼,想把他赶回去,他还是死犟!”
“你不是对他动心了吗?怎么就容不下他?”
白景尘不自觉喉头有些哑涩。
“你不知道吧,我以前是个瘸子,你知道一个瘸了的皇子要遭受多少冷眼?再配上一个丑……丑八怪,我受不了,我就是个俗人,我受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兴许在岳州与世隔绝的地方可以,但在京城,到处都是往你身上吐口水的嘴。我好不容易设计让扁十四给我治好了腿,我不要再被人凌辱,被人糟践!”
“你肯定不知道那种感觉……卿,你这么完美,生下来便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是旁人哄着宠着奉承着。你不知道我们这种有缺陷的人,被人白眼讥笑是什么感觉。”
君元宸望过来,眼神迷离地望着南卿。
他不是醉了,相反,他此刻异常地轻松。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仅在南卿面前,他才如此。
白景尘抑制住自己心潮澎湃,强装着淡定,以南卿的身份和他对谈。
“他怎么死的?”
“他……”
那个艳红刺眼的画面,在君元宸眼里无比清晰。
“他从宫门城楼上跃下去,那么决绝,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生前还往我的茶里下了叫情毒的药,让我日夜受毒药的煎熬折磨,一辈子都不放过我,他好狠的心……”
白景尘点了点他的胸膛左侧。
“是这儿疼吗?”
君元宸抓住他的手说道:“这个毒没有解药的,只有忘了他,可是……卿,我忘不掉,我做了所有的事,把他们的痕迹消灭得一干二净,可我还是忘不掉。”
君元宸无力地躺下来,头靠在白景尘的腿上。
“不是我逼死他的……我……我已经放过他了,他大可远走高飞的,是他自己,又桀骜不驯,又偏执成了魔,才会……要是他性子稍微屈从一点,像雪伊人那样柔顺些,不总是跟我作对,他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白景尘咽下喉头的苦涩,他以为自己心已经冷硬了,但是看见君元宸这一面,还是动摇了。
这是自己全身心爱过的人啊,怎么可能不被触动心弦。
只是白景尘不会原谅他。
“你后悔吗?”
白景尘想听的是这个。
只要他说后悔,自己便收手,从此天涯路人,互不相干。
君元宸闭上眼睛,眉头蹙起的“川”字卷起浓浓的哀愁。
他开口道:“我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错了吗?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没有!”
说到后面,君元宸语气越来越激动,一只手紧紧攥住白景尘的手,另一只手捏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白景尘挣开他的手,想把他推开,却被君元宸赖上了,头枕在他的腿上不肯离开。
“让我歇一歇,卿……我已经两日两夜没有合眼了。”君元宸迷上眼睛,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军中我的几个心腹,这几日前后两个告老还乡,两个病死,还有一个被暗杀……”
白景尘知道,这是皇帝君元启在背后开始动手清除君元宸的党羽了。
“忽然一下损了五个人,真巧合啊……”
君元宸卷起双腿,蜷在一块。
这是人没有安全感时,才会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
“卿,有人想杀我。”
白景尘拇指肚抚平他的眉间。
“怎么会?”
“真的,他们想要我的命!”
“他们是谁?”
君元宸手垂下去,说道:“我不知道,皇宫里的,皇宫外的,都想要我的命。卿,我只有你了。”
白景尘淡淡地说道:“你是瑞王爷,你有无上的权力,有黎明百姓的爱戴,还有王妃,你想要什么都有。”
“是么?”
君元宸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
“权力是我抢的,爱戴是我装的,还有雪伊人,你以为她爱的是我吗?她爱的是瑞王爷这个称号,换一个人是瑞王爷,她也一样可以惟命是从!我还有谁呢?你若不信,大可去外头看看,偌大的瑞王府,准备了小年夜的酒席,但席上……空无一人。”
君元宸说着,背过身去。
白景尘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低语。
“卿,告诉你一个秘密,皇帝是我的傀儡,他只能听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取而代之,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白景尘随口猜测:“你想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君元宸,“我是不敢。”
“不敢?”
“是啊,我不敢坐上那个位置,我更怕我杀了君元启……我告诉你一件小事,我不是天生腿疾的。我自小天赋过人,早早便认字背书,父皇十分偏爱我,我的几个皇兄也特别疼我,有什么好东西都给我。八岁那年,我的皇兄们带我去草场学骑马,可不知怎么,那匹温顺的马忽然发了狂,我被摔下山坡,我的腿断了,我怎么喊也没人来救我,到了深夜,草场上吹冷风,我又饿又冻,还有狼嚎……是我的一个皇兄找到了我,把我背回去的。”
“君元启?”
“是的。”
君元宸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所以后来我选了君元启合作,其他几个兄弟全被我赶去了封地,颐养天年。后来,我明明胜券在握,我也没有杀掉他,只是用毒控制他做我的傀儡皇帝。每次我下了狠心,眼前都是君元启找到我时,那个焦急的样子,我要是杀了他,我怕我再没有回头路了。”
“那其他皇子……不也是你的手足兄弟?”
“他们?”
君元宸嗤笑一声。
“我后来才知道,那匹马发狂,想让我摔死,扔在草场上被野兽吃掉,再到后来在我的药里动手脚,致使我落下残疾……他们,统统都有份。我的亲兄弟,都想让我死!”
第92章 小贼
卿,你问我后不后悔利用白景尘,我不后悔,因为我不从白景尘那里逼问出‘不渝’,可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也可能已经杀了君元启,你能懂我的苦衷吗?”
白景尘没有回答。
如果是自己,指不定就不会放过那几个害自己的人。
至少君元宸还保存着一些良心。
君元宸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身子的起伏也稳定了,白景尘还以为他睡着了。
却听他说道:“卿,听说你在南方的江湖门派中,有不小的威望?”
白景尘警声大作。
这个狗东西果然尿性不改。
先跟你交心谈感情,等你感动了,再利用你。
“你想利用我去镇压正在闹事的门派?”白景尘哼了一声,“白景尘上过你一次当,我可没那么笨,我就知道你心怀鬼胎。”
“不是!”君元宸急忙否认,“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去见你,怀的的确是这个心思,想让你助我一臂之力,让那些江湖门派不要和官府作对,最好归顺。但后来,我发誓我没有再一丁点利用你的心思。”
“那你问我做什么?还跟我说那么多你的事。”
白景尘小心提防着,千万不能信他这张嘴。
“我就是……没有人可以说。”君元宸的声音低落下来,“一个人憋着太苦了。”我把我的心事和盘托出,是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只信你。”
君元宸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白景尘一愣,心里异样的滋味。
要是他还是白景尘,不是现在的南卿,君元宸这句话或许还来得及。
“你不怕我骗你?”
“我知道你不会,对吗?”君元宸重新转过去,传来他轻柔的声音,“如果你真的骗了我,我也认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景尘想跑。
半炷香后,他趁君元宸呼吸均匀时,想抽身离开,却惊醒了君元宸。
“卿,你别走,待在这里,让我好好睡一觉。”
“我添几块炭。”
白景尘下来软席,往炭炉里丢了好几块炭,一边烤手一边观察君元宸,他倒是真睡得挺安稳。
白景尘在君元宸的桌面上,随手看了几本折子,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他翻到了君元宸南边心腹送来的信,信上详细写了如今对南洋的战况。
里头提到了一个人。
“南洋王……尹千崖?”
所以那日在兰因寺见的人,是南洋王?
白景尘有些后怕了,此人不可能孤身潜入景国腹地,定然是带了不少手下的。
那日若他真对自己动手,仅凭墨羽一个怕不是对手。
白景尘懊恼,早点去揭发他就好了。
白景尘把信放回去,顺便把杂乱的折子收拾了下。
“卿,南卿……”
君元宸小声地低吟。
白景尘走过去,再三确认他这是梦呓。
君元宸梦里都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吐几个词。
“南卿……我信你……你知不知道,我待你的……真心,卿……景尘。”
白景尘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最后叫的,是白景尘?
……
雪伊人面无表情地饮尽最后一杯酒,一壶酒不剩一滴,桌席上的菜肴却没有动一筷子。
纵使山珍海味,也没有一点食欲。
府里的人被她打发走了,有几个年纪小的,去空阔地方放焰火去了。
夜空挂着一弯月牙。
雪伊人知道,她这个小年夜注定一个人度过。
在外她是风光无限的瑞王妃,却无人知道她在瑞王府的寂寞。
“小姐!小姐!”
云眉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雪伊人瞟了她一眼:“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么?”
“抓到了!抓到了!”云眉眉飞色舞地说,“总算抓到小偷了!”
“哦。”
雪伊人兴致寥寥。
她知道府里近一年断断续续失窃,多半是内贼,但她自己的心愿都满足不了,哪有心思管这些?她也试过好好管理瑞王府,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的职责,可后来发现,瑞王爷对她写得井井有条的账本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失窃了又如何?
瑞王府又不缺那三瓜俩枣。
“您快去看看吧,您绝对猜不到是谁。”云眉又往外边跑,“我现在去叫王爷,让他好好惩处这个小偷!”
“回来,王爷已经入睡了。”雪伊人喝令道,“难道这个瑞王府没有王爷,我还做不了主了吗?”
雪伊人起身理了理褙子,云眉连忙给她加上狐皮斗篷。
抓到小偷的位置是瑞王府的围墙外,雪伊人一到,府里的下人立即齐刷刷行礼。
“王妃。”
“那小偷呢?”
几个下人指着地上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绘声绘色讲起来。
“我是最先发现这个小贼的,我们哥几个出门喝了些酒,回来尿急,就想方便方便,正巧撞上这围墙外头有人鬼鬼祟祟挖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瞧,嘿,就把这个小贼抓了个正着,人赃并获!”
雪伊人并不在乎是谁发现的,不过也使颜色让云眉赏了他一些银两。
她定睛一看,地上的小偷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此时正抱着一个木箱子,傻里傻气地坐在湿漉漉的雪地上。
下人去抢他怀里的箱子,他还呲牙咧嘴地护着,一边鬼喊鬼叫。
“我的!我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雪伊人心里都快乐开了花,“这不是自己送上门了吗?”
坐在地上的,不是以前白景尘收留的那个白痴儿还有谁?
雪伊人正愁无处寻他。
一个下人要抓住他,被他一口咬在臂膀上,痛得嗷嗷直叫。
“王妃您看,这小贼还挺凶,这箱子里全是府里失窃的东西,大大小小多达几十件!”
雪伊人打量着这个白痴儿,他又是叫又是笑,跟得了失心疯的白痴没什么两样。
她又看了一眼围墙。
“里面便是府里的花苑吧?”
“没错。”下人答道,“这里留了个狗洞,只有这小贼能钻出来,恐怕他是多次把偷的东西藏在这石砖下,等无人注意才挖出来,咱们要不要去请王爷定夺?”
雪伊人若有所思。
“不必惊扰王爷了,带去……雪府。”
第93章 实在是想念他
雪伊人让人把小贼押去了雪府,以免惊动君元宸,她自己留在了瑞王府,翌日再以节前探望为名,回娘家陪伴刚失子的雪大将军去。
君元宸没拦她,应允了。
雪伊人迫不及待地赶回雪家。
“爹,爹!”
雪大将军两鬓斑白,几日不见像是苍老许多了一般,背也不像之前挺直,显得有些佝偻。
见雪伊人回来,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你回来了。”
“我听闻您这些日子总告假,不去上朝,爹,您要保重身体。”
雪伊人体贴地安慰他。
雪大将军却并得不到什么宽慰。
他哀戚地说道:“成岭走了,咱们家好像忽然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