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心里头立刻了然,赶紧“非礼勿视”,挪开了视线。
那边岑远吩咐完,将视线投回晏暄身上:“小将军,这礼也送完了,还有什么事吗?”
晏暄不答反问:“早晨吵醒你了?”
此时才过辰时,的确还不到岑远正常清醒的时间,但今日特殊,他讪笑道:“没,是我今日醒得早了。”
所幸晏暄也不追问,只点了点头,扫了眼岑远身上临时披的外衫:“去换衣服,先吃饭。”
·
时间太早,余津楼中只有一楼稀稀落落坐着吃早点的人,几乎无人说话,静得只剩楼外的鸟鸣。
小二坐在前台算账,正昏昏沉沉的,抬头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殿下。”他一个惊醒,连忙喊着人殷切地迎上去,“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话音刚落,他一扭头就又见一人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视线在这二人之间逡巡一圈,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连忙退后一步作礼道:“晏大人,小的在这里先恭喜二位大人了。”
岑远:“……”
怎的,现在长安城是人人都知道他和晏暄要成亲了吗?
——还真是全长安城都知道了。
岑远见晏暄似是有话要同他说的样子,便没坐常去的凉台位置,让小二准备了包间。小二手脚很快,带他们去了三楼,上好岑远常用的酒菜,便退了下去。
等他关上门,晏暄就解释道:“今晨陛下下诏,即日起大赦天下,持续至你我二人成婚之日结束。”
“这……”岑远斟酒的手一顿,“成个亲而已,这么隆重?”
晏暄没答,直接趁这空档扣住了岑远的手,将他手里的酒壶收了。
“……”岑远愠怒:“好好的你抢我酒做什么!”
“现在不过辰时,再者,空腹喝酒对身体无益。”晏暄拿着酒壶的手往背后一收,躲过对方要来抢酒的攻势,径直把酒壶往岑远对面的凳子上一搁。接着他若无其事倒了杯茶,将茶杯推至岑远面前。
岑远:“……”
他一言不发,用喝酒的气势一口把那杯茶灌了,一手撑着脑袋,微微眯起眼,看着晏暄往杯子里又倒满了茶水。
“小将军,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规矩一套一套的。”他扯了扯嘴角,“有时候三句话都不离我的身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生了什么重病。”
“不可胡言乱语。”晏暄道,“况且你若能待自己好些,我也不必三番五次说了。”
一边说着话,他为自己也倒了杯茶,在桌上放下茶壶。然而当他甫一松开手柄,就立刻被岑远按在手下。
岑远手心偏凉,严丝合缝地叠在他的手上,像炎炎夏日里的一块冰。
他们正分坐在圆桌相邻的两侧,岑远往旁边挪了挪,朝对方稍稍欺身:“小将军,你这还没过门呢。”
晏暄指尖一动,那幅度其实微乎其微,但下一瞬就被岑远再次按住了。
岑远笑着,话锋却一转:“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住到我府里来?”
第26章 偏袒
反正不是住同一个屋,岑远也并非排斥,只是那种“提前适应”之类的说辞唬他一时倒也算了,要让他深信不疑,那就绝对是不可能的。
是谁昨日才说不瞒他事的?
见晏暄没有回答,他又道:“拿父皇当借口,说得难听就是欺君,你就真不怕我告你一状?”
晏暄从容不迫,换手拿起茶杯,抿了口茶,道:“这的确是陛下说的。”
岑远微微挑眉。
晏暄半垂眼眸,似在思索该从何说起,片刻后,他似乎决定还是从头开始,不紧不缓地说:“昨日早朝,除了宣旨和柳木镇的事,还确定了对许鹏的处决。”
这倒是有些出乎岑远意料,他收回手,挺直了脊背:“哦?”
晏暄淡然敛了下眼,也将自己的手撤回,却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让人忽视不得。岑远位置就在窗边,便起身去推开了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这一看,倒看见了他们口中的主角。
“是许鹏。”
只见对面巷子中有一衣衫褴褛之人,头发凌乱,浑身血色,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能靠一旁仆人的搀扶才得以坐上马车。
——那赫然就是先前因夏苗行刺一事被收入诏狱的许鹏。
岑远喃喃:“难为他竟撑到了今日……”
晏暄也起身来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岑远问:“他今日被放出来,莫非就是因为大赦天下?”
诏狱自设立以来,能活着走出来的人屈指可数,若非是因为那道诏令,恐怕许鹏也只会成为那诏狱里无足轻重的一道亡魂。
晏暄沉沉地“嗯”了一声,忽而又压低声音:“其实你我能想到的可能性,陛下岂会猜不到。”
闻言,岑远从余津楼外收回视线,心道:谁又说不是呢。
但他思索片刻,同样低声说道:“可如若只是为了许鹏一事就特地下诏大赦天下,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再说,许鹏不过一介北军中垒,何德何能让宁帝为他开设特权?
楼下马车渐行渐远,岑远便没继续看,回到桌边,趁机去摸酒。
晏暄掩上了窗,回去途中顺手牵走了对方手中的酒壶,岑远挣扎着捞了几把都被晏暄精准地躲开。
而最终他也依旧没能捞着自己的酒,只能气呼呼地喝茶吃菜去了。
晏暄干脆喊来小二,让人把酒撤走,又重新叫了些茶水和小菜。
等小二退下,他道:“昨日下朝后,陛下还喊我去了景行殿,商量些政事。”
岑远不以为意:“然后?”
且不说他还在因为那壶酒生着气呢,光是那些政事他就不想管,也懒得管,反正若是有他必须知道的事,晏暄肯定会挑出来同他说的。
只是晏暄开口,却是道:“我问了陛下,特地下诏大赦天下,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问的?”岑远闻言连筷子都停下了——他没想到竟会是晏暄先主动开的口。
“嗯。”晏暄应一声,目不斜视地看着对方:“陛下说,因为你是蒋昭仪的儿子。”
帝王心有偏袒本就不是什么罕事,就像岑远一直以来都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宁帝对自己的优待。
但这话要是对臣子说出口来,就不得不让人感慨,宁帝真是对晏暄有着万分的信任了。
“看来我家小将军还真是深得圣心啊。”岑远揶揄了一声,片刻后又转口感叹:“这几年来我无禄无为,父皇待我依旧如此偏袒,甚至因为我特地大赦天下……啧。”
手头没有酒,他只能喝了口茶,意有所指地说:“看来我才是深得圣心啊。”
话音落下,岑远摇了摇头,想把这早就跑偏到不知哪儿去的话题给揭过去,谁料晏暄却接了一句:“若陛下全心偏袒,那就不会赐你——”
他话还未完,岑远就眼疾手快夹了一筷子的菜,径直塞进了他嘴里。
晏暄含着那口菜:“……”
岑远云淡风轻地道:“赐我什么?赐我这桩婚事?”
晏暄没有出声,岑远便又说:“我说小将军,你现在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种话我说就算了,你在这说,就不怕待会儿父皇直接来砍了你的头?得了圣心也不带这么挥霍的。”
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已经是经验丰富似的,随即又说:“以前倒也没见你这么狂啊。”
晏暄细嚼慢咽咽下那口菜,半晌后似乎无声地喟叹了一声。
“至于搬去你府里一事,的确是陛下先提出的。”他道。
“这又是为何。”岑远联想到之前夏苗的事,随口一说,“总不能是派你来当侍卫保护我吧。”
晏暄却道:“正是。”
岑远伸出去夹菜的手一顿,继而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晏暄道:“我知若是同你说保护,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必然会不高兴,便略去了。”
“嘁。”岑远小声地嘟囔,“算你了解我。”
……
景行殿中,宁帝因为刚刚下朝,面上满是疲惫。宫女们为他摘下身上厚重的行头,换上轻便的衣服。
荣公公上了热茶,便招呼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宣晏暄进殿。
政事大多都是些关于军营和北边布兵的情况,宁帝偶尔插两句嘴,大多时候都是闭着眼安静听着。
直到对方报告结束,他才睁开眼,道:“晏卿宫中军营两头跑,事务繁重,空闲的时间怕是不多,不如即日就搬去老二府上吧。”
晏暄抬首看向对方,便听宁帝缓缓地道:“既然你们都是男子,也毋需避讳,能多点相处的时间,也权当提前适应。”
当初晏暄凯旋之时,宁帝提出要将成平公主许配给他,却被他一口拒绝。反之,他还语出惊人,恳请陛下能为他和二皇子赐婚。
精明如宁帝,又何尝不懂他这句话背后的心思。
晏暄旋即叩谢,谢完之后却没立刻就起,沉声追问:“陛下让臣搬去二皇子府,只是为了赏赐臣吗。”
宁帝俯视着他,不恼不怒,平静回答:“之前老二遇刺,加之前段时日夏苗一事,朕唯恐还有人对老二不利,有你在他身边,朕也好安心一些。”
晏暄面不改色,无法让人看出他现在究竟是作何想,只掷地有声地道:“陛下既然担忧,当时为何还要借由二皇子试探?”
宁帝双眼微眯,整个景行殿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窟。
晏暄腰背挺得笔直,即便他垂着眼眸,正跪在地上,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傲然。
宁帝忽地一笑。
“怎么,”他缓缓道,“这就护起短了?”
晏暄不语。
宁帝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晏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最信任、也是最偏爱的臣子之一。
“晏卿,”他道,“你三番五次出言不逊、大胆妄为,但朕从没罚过你,你可知为何。”
“臣不知。”晏暄道。
宁帝从喉咙深处讽刺地笑了一声,落在对方头顶,他说:“因为有的时候,朕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晏暄依旧沉默。
宁帝道:“朕坐在这个位置,先是帝王,才能是丈夫,是父亲。”
晏暄视线正好落在宁帝的衣摆上,金线绣出的巨龙栩栩如生,但在这千金布料之上,看似华贵,如今再看,实则也不过就是被围困于一隅的蜉蝣。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回一声:“臣知道了。”
……
——帝王……
晏暄近乎无声地动了动双唇,看着杯中的茶水,仿佛是在看向别的什么,浮动的水面几乎映出他眼底深处对这二字的不屑和憎恶。
蓦地,他感到肩膀一重。
手臂被推动,茶面映出的模样瞬间就被打散了,晏暄侧首去看,就见岑远脑袋歪在他的肩上,手里还拿着筷子,呼吸平缓绵长,就这么睡着了。
晏暄:“……”
这是有多困?
这位殿下晚上真的休息好了吗?
晏暄心下腹诽,眼底的神情顿时换成了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岑远手中的筷子拿走,略微调整了姿势,让对方能靠得更舒服些,便再没有动作。
第27章 元宵(上)
越临近中元,岑远心里的焦虑便加重一分,偏偏最近一段时间,晏暄变得十分繁忙,连着五六天都是卯时出,子时才归,他想找人出去骑个马狩个猎,转移一下注意力都不成。
尽管他知道这一世的锦安宫中并没有碧灵存在,而且蒋昭仪最近的身体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但他仍然担心会突发什么变故。
因此,即便知道不合规矩,他依旧每日都往宫中跑,直到宫禁时分才卡着日头出宫。
到了中元当天,就连蒋昭仪都不由教训他:“你这几日天天往宫里跑,又不去早朝,再如此以往,你父皇铁定又要骂你。”
这时早已过了杏花开花的季节,院子里那几颗杏花树光秃秃的,被周围一片榆树盖住了枝叶下。
岑远捻了片叶子,装作漫不经心地笑道:“左右闲来无事罢了,母妃这就嫌弃儿臣了?”
“我哪儿敢嫌弃你。”蒋昭仪柔指点了点对方额头,“你与晏暄的成亲日子定下了?”
“嗯,前些日子宫里差人告知我们了。”岑远道,“八月十六。”
“下个月就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蒋昭仪说着,就和天底下所有见证了自己孩子成长的父母一样喟叹一声。
“母妃这几日老在回想你们小时候来这里玩乐的日子,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看着柱子上那些你用来同晏暄比较身高的刻痕,都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
闻言,岑远拿了个橘子剥了起来,欲盖弥彰似的,一边小声嘀咕:“刻痕有什么好看的,哪年都是他比我高。”
然而蒋昭仪听见了他这嘀咕,微微笑了笑:“上次让你同晏暄一道来看母妃,结果两个人都只错开时间来过。”
“晏大人大忙人,哪能像我这般悠闲。”岑远道。
蒋昭仪下意识一张口,似是又要教训,但下一刻她就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般道:“悠闲也有悠闲的好,比起劳碌一身,像你父皇那般搞坏了身子,母妃还宁可你就这样,开心地活着就行。”
岑远扯了下嘴角,没有回答,只将剥好的橘子递给蒋昭仪,自己又重新拿了一个。